不大的镜子中照映出一张十分风流倜傥的脸。
锋眉长尾上挑，鸦羽似的睫毛下是一双暗金色带赤红的眸子，鼻梁高而挺俊，有种异域之美，双唇因为主人的紧张而微微紧抿。
这是一张……
属于魔尊沉烨的脸。
“……”
江岁寒深吸两口气，试图平复下胸腔里激荡不稳的情绪，他抓着镜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是没能忍住怒意，将镜子狠狠地摔扔了出去。
清脆的破碎声在房间响起。
一代仙尊，丹心玉白，江岁寒。
竟然他妈的借尸还魂成了那个名声恶臭，与妹□□的大魔头沉烨？
江岁寒在沉默许久后，终于忍无可忍的一掌拍向身下床榻，十分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内心愤怒的感受。
“艹（一种植物）……”
他身下的木床经不起他这具身体的愤怒一击，在瞬间就分解离体支离破碎了个干净。
江岁寒反应极快地翻身下床，但可能因为伤势不轻，他在落地的瞬间就觉脑中眩晕，眼前发黑。
他眼疾手快地撑住一旁摇摇欲倒的床架，用力咬了口舌尖。
剧痛和血腥带来清明，他看着满是狼藉的地面，忽然在恼怒中生起些许迷茫和无措来。
他是江岁寒，那沉烨呢？他自己的身体又在哪里？他以后……又应该怎么办？
牙根紧咬，额上青筋狰狞爆起，江岁寒恨不得将此处所有化为灰烬。
他将要拂袖再抽翻几件红艳的摆设来解心头之怒，余光中却突然映入一抹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白意。
什么东西？心下生疑，他几步走过去将覆盖在那东西上的木屑拂开。
一本纯白包金的小册子就彻底暴露在他的眼中。
江岁寒面露鄙夷。
被一个大男人藏在床榻中的东西，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但想归想，他终究还是对这东西生了几分好奇，于是他拎起那本小册子走到另一边案前坐下。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魔尊究竟是藏了什么腌臜东西。
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翻开了封面，映入眼帘的是江岁寒十分眼熟的字迹，他缓缓念出了声。
“日谱？”
哦？江岁寒长眉一挑，这竟然是本日谱？
但一个日谱藏得这般严实？里面肯定记录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指腹摩挲着书页忽然犹豫了起来，偷看别人日谱的这种事……
他抿了抿唇，心下里有两道声音喋喋不休地争吵了起来。
一道声音道：“江岁寒，你可是赫赫有名的丹心玉白，怎么能做偷看旁人日谱这样的事情？”
一道声音道：“什么丹心玉白？连身体都不知道在哪里，你现在顶的沉烨的躯壳，看自己的日谱怎么能叫偷看呢？”
前一道声音又道：“就算是顶着沉烨的躯壳，你魂魄还是你自己啊，再者沉烨这么藏起来就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就要去偷看？”
后一道声音不依不饶道：“就看两眼怎么了，说不准里面有什么针对仙界的大阴谋，这种事情还是早发现早好！毕竟魔孽不可信！”
……
被吵得头疼的江岁寒索性一拂袖将两道声音通通抽飞，但终归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心道反正也没旁人会知道，看看又如何？于是施施然地翻开了第一页。
白纸黑字跃然于眼。
“私自偷看本尊日谱者（本尊和本尊喜欢的人除外）皆是王八羔子。”
一道墨迹直指一旁十分生动形象的王八下蛋图。
江岁寒：……
他简直要被气笑了，只觉一股欲言又止的郁闷从心肝脾肺肾中直直涌了上来，他捏着本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王八羔子便是王八羔子，本尊倒是要看看，你这魔孽究竟记了什么腌臜东西！”
他抚平被捏皱的书页，冷笑着翻开了页。
“就说你这王八羔子呢？还看？嗯？还看？信不信本尊给你剥皮放血扔去万毒窟？”
似是怕阅者不信，一旁白页处还活灵活现地画着几只诸如蟾蜍、蜈蚣、金蛇一类的毒物。
当然还有一具被剥皮放血，死相十分凄惨，身上写着王八羔子四个大字的歪脖子吐舌头的尸体。
“…………”
江岁寒眉心抽了抽，长吁压在嗓间的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滚的怒意。
第一页都翻过来了，难不成还要因为寥寥几句恐吓就弃了不成？万毒窟？好一个万毒窟，他等着!
冷笑一声，指下又翻开一页。
就在江岁寒以为后面内容还是如此这般废话时，上面的句子却忽然变了。
“你怎么还敢往下看？说，你是不是暗恋本尊？只可惜，你来迟了，本尊早已心有所属。”
“你肯定想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或者是非常嫉妒和愤怒？哈哈，不管是什么，但如果你能看到这个，想来本尊已不在人世了，但本尊非常不甘，不仅是因为他不记得本尊，还因为，本尊至今都不曾再同他讲过一句心悦……”
魔孽竟然也会这般痴情？
江岁寒紧拧着的眉心微微松了松，心下不免对沉烨笔下这位不记得他却令他心悦之人产生了几分好奇。
他抬眼环顾了番，自顾取碗斟茶，施施然翻开了下页。
这回终于是进了正文。
“魔历甲元年水日有风晴日”
“我从很久前就不清楚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可能就像是凡人圈养的畜生，到了特定的时候就会被屠宰下锅。我曾经偷跑出去的时候远远见过一次，那些被开膛破肚，躺在脏污淤泥地上血流不止的猪，或许就是我最终的下场。”
“可我有幸，遇见了一个人。见到这个人的瞬间我就明白了，我之所以还活着，完全是为了遇见他。”
“那是很普通的一个冬日……”
三千年前。
寒冬凛雪，正逢一年冬至。
一道背着竹编框篓，撑着把绘有水墨油纸伞的青色身影，正走在落满霜雪的陡峭山道上。
簌簌的冬雪覆掩住伞面墨迹，又因为持伞人转身的动作顺着伞面扑扑地滑落。
随着呼吸涌出的热意被霜雪尽数染白，也因此朦胧了伞下人精致的眉眼。
可待那薄雾被寒风卷去后，又如月下一刹那绽开的幽昙，在独自美丽中又悄无声息的将世人惊艳。
尽管大半张脸都被氅衣上雪白的毛绒领子挡住，但江岁寒却仍旧觉着冷，雪后的寒意仿如涨潮时的海浪，十分汹涌的层层接踵，连他身上所携的暖玉都压不住分毫。
握着伞柄的手被冻得有些麻木，连指尖都泛起了薄红，江岁寒索性换了只手，用被冻红的右手摸出怀中暖玉握紧，继而将目光落向对面断崖。
被雪色覆着却仍露出大片灰褐色山脊的夹缝中，生着一株长势很好的白色玉灵芝。
这虽然并不是江岁寒这一次的目标，但既是被他看到了，又岂有放任不采之理？
他简单目测了一下同对面断崖的距离，脚下提气，一道撑着伞的青色身影就悠悠地飘过深不见底的长渊，紧紧贴在对面峭壁之上。
寒风从脚底涌上，将青色袍角吹得翩飞，江岁寒探手将灵芝采下扔进背篓，正要提气折回时，鼻尖却忽然嗅得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抹异香。
这香味沁人心脾，浅淡却又令人回味，像是五月的栀香又像是七月青莲，只一闻就令人神脑清爽，五脉聚通。
江岁寒双目陡然一亮。
今日是什么运气，不仅偶得了株玉灵芝，竟还恰巧遇见了枯木花。
枯木这一味药，因形似枯枝朽木而得此名，其五百年才开一次花，所以枯木花算是药中的珍品。更别提，其所开之花是可以改善修士根骨修元丹的药引子。
而这一味药，正是江岁寒苦求不得的。
自小将他养大的师兄因根骨欠佳，天资有限，已到大限将死之年，他不忍见师兄受此生老病死之苦，所以想寻此枯木之花，替师兄重塑根骨。
但枯木花哪里是那般好寻，寻了数年都未见一朵，如今……他目中闪过势在必得的光，这一味药，他江岁寒要定了。
只是……
他仰起脸，看向没入云雾不见顶的抖峰。
枯木花香来自悬峭的另外一边，那里靠近魔族，多有魔物出没，至今为止，江岁寒还未曾踏去半步。
但……
他眸光深了深，单手拉了把背篓的背绳，无论如何，他是一定要去的。
这是师兄最后的机会了，错过这一次，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再等到枯木花，师兄等不起了。
枯木花香是从反面峭壁上，一处被树藤层层遮掩的洞穴里传来的，穴内深不见底，漆黑一片。
江岁寒神情警惕，侧耳聆听片刻，听不见任何兽类的声音，只闻水声滴滴答答地落地。
他撩开树藤，手中青光一闪，那把墨色纸伞就在瞬间化作一柄，闪着幽幽青芒的长剑。
左手托起一盏掌心焰，江岁寒不急不慢地撩开藤蔓往里走去。
洞中幽深，只靠那一盏掌心焰照亮前路，随着他不断深入，那花香也愈发的浓郁起来。
江岁寒微微拧起了眉。
这浓郁花香中竟然夹杂了一缕极其浅薄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