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何当为君覆明月

听着芳伊的哭诉,秦正杰眉头越皱越紧,心里只觉得酸楚万分。

芳伊,你这是何苦?

芳伊,你若是我妻,我宁愿自己受尽千刀万剐,也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但秦正杰再后知后觉,此刻也听得出,你虽然在抱怨杨朝客不能专心待你,可你还是喜欢他惦记他,你赌气撒娇,总还是希望他回心转意。

芳伊,怜你命苦,哀你多艰,可我在这里,除了听你倾诉,此外竟是毫无用处。我不惜一切能为你做的,就是成全你的心意。

忍了又忍,秦正杰终归总算能硬下心肠,将自己僵直的身子退后了一步。

这一步的距离,却已然是天涯海角。

再开口时,只将自己当作一具行尸:“别哭了,哭多了伤身——你既然心里如此在意他惦记他,该让步的时候,终究还是让一分罢。”为了芳伊,自己的心碎成尘埃又算得什么呢?为了她,自己可以对自己狠下心肠,说什么都只是为了自己心里最最珍贵的伊妹妹好,“你二人既然好不容易在了一处,就该珍惜。你那小孩子脾气要收敛些,多深的感情也禁不住来回折腾。师父的丧事一办完,你就早些回潜州去罢,莫要让……让杨师弟误会了你对他的一片心。”

将芳伊仍旧送回了她未嫁时居住的秋水月明阁之后,秦正杰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房中的。只恍惚记得自己在屋中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小坛酒,也顾不得再去拿酒杯,抓过茶碗便倒酒来吃。接连一气吃了十几杯,总算是熬得那酒一股脑儿地上了头,整个人都昏沉沉地,总算才好过了些。

此后的日子,秦正杰都刻意避开芳伊,直到过了断七。

祭礼才毕,芳伊说第二日便要回潜州去。秦正杰着人为芳伊打点临行的一切,他则早早回到自己房中,紧闭了房门,独自吃了好一阵闷酒,偏偏就是未能醉去。或许是这十几杯冷酒积在一处,只把心口里堵得满满的,让人更加郁郁难舒。秦正杰干脆一倒身就随意躺在床榻上,可就是连眼睛都阖不上,这清醒让他越发难熬,恨不能狠狠一掌拍在自己天灵盖上晕过去才好。

眼前那个身影怎么挥也挥不去,全是芳伊——记忆深处的芳伊。

初见她时,玉娃娃一般的芳伊正抱着一只佛手,被奶娘哄着,朝秦正杰伸出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我喜欢这个哥哥,哥哥抱。”

芳伊四岁的冬天,她自己弄坏了心爱的兔娃娃,一口咬定是秦正杰施的“毒手”,抓着秦正杰的衣襟又哭又闹,把眼睛哭得红得比兔子还红。

……

芳伊十岁的春天,她头上戴着花环蹦蹦跳跳跑过河滩,将怀里一大把粉白相间的花朵朝秦正杰头上一砸:“你倒是快点儿啊,把这些花都给我加进去,我要一个顶顶大的大花环,一定要比唐姐姐的那个还要大还要漂亮!”

芳伊十岁的秋天,她悄悄溜进秦正杰屋中,在手掌心里打开绣着桃花蝴蝶的帕子,拿出里面包着的花生酥糖硬塞在秦正杰嘴里:“杰哥哥,我给你吃你就吃,怕什么?我爹爹不会知道的,就算是知道了,也都有我呢——你怎么这么笨,不就是罚你写字么?我爹爹不让你吃饭你就连糖也不敢吃?”

……

纵然再想她,又能如何?

明日芳伊这一去,只怕便是永诀。从此山长水阔,人各一方,此生此世也未必能再见她一面了。只剩下我这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纵然有彩笺尺素,能写出的话,已经都不是想说的话了。

再一想见一直被众人捧在掌心中的芳伊,却是做了她心爱男人的妾室,要与别人分享一个夫君,还要在正妻面前做小伏低,不知她日后还要面对多少风霜艰难……

秦正杰正自五内俱焚之时,忽听得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又是熟悉,又是陌生,在她轻轻叩门之前,秦正杰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芳伊。秦正杰正要明知故问一句“是谁”,芳伊就已经直接推门而入。www.九九^九)xs(.co^m

她以前一向都是这样,叩门之后就推门进来,师父说过她女孩子家要懂得避忌,可芳伊却根本不理会,有时候还要顶嘴说“杰哥哥是比亲哥哥还亲的哥哥”。

秦正杰只是仍歪在床榻上,支着身子呆愣愣瞧着芳伊走进屋来,反手关上门,一时只疑心自己在做梦。

芳伊一双水濛濛的大眼睛扫过桌上的酒壶酒杯,微微蹙了眉,轻轻嗔道:“杰哥哥,你怎么吃醉了?”抬头望着秦正杰泛青的脸色,四年多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青年,此时已经面带沧桑,这几日下来,又愈发带了病酒的憔悴,芳伊心中又何尝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好一阵才忍住喉头的哽咽,又开口道,“杰哥哥,我爹爹生前最是看重你,如今你做了掌门人,你须得好生保重自己,要让爹爹放心才是。”低下头抽噎两声,又狠着心继续把要说的话说完,“我是个不争气的,对不住我爹爹,也对不住你……明日我这一去,只怕,是不再回来了,你、你就当……当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林芳伊这个不识好歹的混账东西罢……”芳伊低着头,一连几大颗泪珠砸落在青砖地面上,每一下都把秦正杰的心砸出血来。

这世上,怎能没有你?

若是真能够在心里放下你,这四年多来又怎会过得如此酸辛艰难?

忘掉你又谈何容易!只怕要用尽这一生余下的所有时光,都只为了这个根本做不到的目的。

想开口再喊一声“伊妹妹”,却被涩涩的泪哽住了喉头,让秦正杰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久,芳伊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点点泪痕:“杰哥哥,酒要少吃,吃多了伤身。”望着秦正杰,两大串眼泪涌出眼眶,“我不值得你如此……”芳伊又低头咬住下唇,强忍住哽咽抽泣。

所有的酒一霎时间陡然都涌上头来,秦正杰蓦地腾身而起,像一只灰色的苍鹰从天而降,落地时,已经一把将芳伊紧紧搂在怀中,风雨不透。

芳伊一声惊叫,虽尽力压抑得低低的,秦正杰的身子还是同时一震。芳伊并没有推开秦正杰,只是由着他搂住自己,须臾,才低声说了句:“杰哥哥,放开我罢。”

秦正杰看着合着眼流泪的芳伊,缓缓松开了手。

几乎就在秦正杰松手的同时,芳伊突然“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杰哥哥,是我对不住你……我已然嫁了阿客,纵然是苦是劫,都得我自己去受,谁叫我的心收不回来呢……杰哥哥你忘了我罢,日后不知哪个有福气的女子能嫁给你,比我强千百倍……”

秦正杰的心早已碎了不知多少回,这一回,已经觉不出痛来,只是心口里都被掏空了一般,让整个身子空荡荡地成了一副皮囊。秦正杰就那么木木地扶起芳伊,木木地望着她,木木地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多时了。许久,才木木然说出一句:“多谢师妹关怀,我知道了。”

秦正杰正沉溺于往事之中不可自拔,猛然,秋水月明阁的楼门被人狠狠一脚踹开。力道之大,直将两扇雕花楠木门的下部踹碎了半截,两个门枢也被大力折断,剩余的门扇登时歪歪斜斜歪地晃荡在了一旁。

秦正杰一惊,猛然抬头看去,却见银发银须的庄可为站在门口,仿佛是披着一身冰如雪冷如银的月光,凛凛飒飒,状若天人。

“秦正杰,你好大的胆子!”庄可为开口便是怒斥,“哪个许你擅自动用祖师的物什?”

秦正杰忙站起身,躬身施礼,一句“庄太师叔”还没说完,便给庄可为两步逼到眼前,吼道:“秦掌门如今是越发地独断专行,全不将门下的规矩放在眼里,你师父当真是教徒有方、识人有术啊!”

秦正杰低头躬身答道:“太师叔教训得是,正杰确确是不该擅动祖师遗物,正杰自认做了违背门规的事情,但凭太师叔责罚。只是当时情势危急,风儿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也只好略略权宜一二。那孩子是我师父唯一的一点子血脉,又是我门下弟子,也是我命人打伤的,于情于理都该我出手相救。”说罢,撩衣端端正正跪在了庄可为面前。

“此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你将这副做派演给谁瞧?“庄可为一声冷笑从秦正杰头顶上森森传来,“你现今是九离门名正言顺的掌门人,我这等老朽之辈不过是徒有个没用的辈分而已,哪里有资格教训你!”

“太师叔言重了,正杰着实担当不起。”这些年下来,秦正杰也对这位太师叔的脾性了然于心,不敢与他硬碰,只是低头一退再退。

庄可为见秦正杰唯唯诺诺,恭敬有加,火气也稍稍平息了些,恨恨“哼”了一声:“你起来,别动不动就跪在地上,哪里有你这般膝盖软活的掌门人!我最是看不上你这软性子,跟你师父简直一模一样!”

一听这位太师叔如此提及师父,秦正杰心下甚是不悦,只是碍于辈分,也不好表露,只垂着头,不开口。

“你还不起来?还要等着我跪下与你还礼?!”庄可为如何不明白秦正杰心下之意,方才平复的怒火又陡然升起了几分,话头愈发凌厉,“我说的你不爱听?难道我说错了不成?你跟你师父一样,平日里看上去正人君子一般,偏偏被个妖女迷得晕头转向没了主张!”看秦正杰眉心紧皱,嘴角抽动了一下,知道此话果然刺中秦正杰要害,心中升起一股得意,不免更要乘胜追击,“妖女就是妖女!你那混账徒弟难道不是林芳伊生下的孽障?真是见其子,知其母,果然是血脉相传,那林芳伊自己便是个孽障……”

秦正杰听得庄可为言语直直辱及芳伊,心下的不悦再难掩饰,沉声打断道,“林芳伊乃是我师父的亲生爱女,还求太师叔口下留情。”

“你师父的亲生爱女?你知道她的娘是谁么?当年那妖女自知劫数难逃,却不肯寻个清净地方自行了断,硬是要服了她阿修罗道中的奇毒‘赤魈魅’之后,抱着孩子在众人面前自刎身亡。你师父半生名节,险一险尽数全毁在这女人手上!”

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秦正杰虽未亲见,但也颇有耳闻。

当年秦正杰的师父林渚终年醉心武学,后来又沉溺于参悟玄学,曾立志终身不娶。不想已近不惑之年,却遇到命中的情劫,下山访友归来的路上,在云天池畔巧遇一名赤足红衣的妙龄女子,竟然也是深谙玄学,二人辨名析理,一连切磋了十二天,惺惺相惜,颇为投契。二人又探讨武学,又一连切磋了十二天,都觉相见恨晚,后来竟动了真情。二人私定终身后,那女子便随林渚上得九离山,从此双宿双栖,恩爱非常。

那女子每日深居简出,并不曾有半分越矩之处,其间与林渚生下一女,起名唤做林芳伊。不想三年过后,却给人查得此女子真名叫做慕容汀,乃是阿修罗道中人。

被人指认出身份,那女子坚称早已脱离阿修罗众,并发下毒誓说断断不会再与阿修罗道有半分瓜葛。其时众人哪里肯相信一名妖女的话,认定林渚德行有亏,皆为之扼腕惋惜之余,便请出几位太师叔要彻查此事,一旦坐实,便要更换掌门。

林渚不以为意,愿意主动辞去掌门之位。但慕容汀不忍见林渚声名扫地,抱定必死之心,服毒之后,怀抱不满两岁的幼女,在众人面前自刎身亡。

庄可为见秦正杰无语,脸上现出一丝冷笑:“你若是不知道,我便来明明白白告诉你:勾引你师父的妖女,可不是阿修罗道中的寻常喽啰,那慕容汀正是他教中泰、鸾、华、适四生主之中鸾生主水汇川的亲妹妹!阿修罗道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想混入九离门,寻时机夺取那物什,偏偏你师父就中了人家的道!我再告诉你清楚些,迷住你师父的慕容汀便是那魔头水盈的亲姑母!你自己捏着手指头算算看,林芳伊与那魔头水盈正是姑表姐妹,而你那个宝贝徒儿,正是水盈的嫡亲外甥女!这环环相扣的血脉,你如何能视而不见?秦大掌门,你不会以为只要你闭上眼睛,这世上就再不见天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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