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159章 独持红烛照落花

逸阳没料到师父郑重所言的“拜托之事”开篇第一件竟然是这个,一听之下登时羞赫得连耳根都红了,低头好一阵子,方讷讷点头道:“是,让她养好身子要紧。”

秦正杰原本也在犹豫再三,才下定决心开了口,心中还是不免觉得有些不甚合适,但事关风儿,又不能不嘱咐。看爱徒只是腼腆,心中更觉是为风儿择对了托付终身之人,也不愿委屈了爱徒,更是为了日后风儿能在王府平安自处,又继续说道:“第二件,你对风儿情深意重,又一向做事牢靠,将风儿都托付给你,师父甚是放心。奈何风儿如今落得这般状况,于子嗣上未必有缘,师父虽说做主将风儿嫁与你,但若因此就断了你江家长房的香火,陷你于不孝,就绝非师父的本意了。以你的身家,再另娶偏房或是再纳妾室,亦或是再娶平妻,也俱是情理之中,只是风儿不谙世事,既然你先娶她入门,横竖也要多照顾着她些,莫要让人欺负了她,万万莫让风儿再步了她娘亲的后尘。”

逸阳腾地站起身,郑重向秦正杰道:“师父,逸阳非是朝三暮四之人,不以齐人之福为乐,如今能得娶风儿为妻,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生同寝,死同穴,断不会再做他想。”

秦正杰伸手在逸阳的肩上重重拍了拍,点头道:“师父知道你的心意,来来,坐下说话。”按着他坐下,和颜又道,“你能一心一意对风儿,自然是好,只是若断了你江家的长房香火,莫说你家人不许,师父也不愿如此。你另有妻妾,能让你爹娘心安,风儿在你江家也安稳。只要你能多顾念着她些,给她个清静安稳之处栖身,便是她此生难得的福气了。”犹豫一下,还是将自己的忧心说了出来,“看风儿如今这个情形,只怕,也不是个有寿的。”重重一声叹息,只剩了无奈。

因有庄可为发下话来,逸阳这一连十几日都不曾见过风儿,但听众人说来,都婉转说是情形不大好。此时听师父亲口说出如此话语,逸阳忽然想起前年风儿生辰那日,自己眼瞧着意气风发的风儿,笑逐颜开地拉着暮宇的手,二人一路蹦跳笑闹着跑下山去的情形。从那以后,那个调皮任性的风儿便再也不见了……一时心下难过,眼中便浮出一层泪光:“不,京城里名医甚多,我家中也有的是上好药材,我必定会好好照料她,常带她出门散心解闷,有什么离魂症也能治好,我一定要让她安乐开心长命百岁。”

“你有这份心意,便已是风儿此生最大的福气了。许多事情,冥冥中早有定数,尽人事听天命就好。”秦正杰虽说也疼惜风儿,但与眼前这个自己悉心教导了十几年的爱徒相较,终归还是觉得委屈了逸阳,“第三件事,是最最要紧的,你务必要谨记:那日庄太师叔已然言明:谁娶了风儿,从此便不再是九离山的弟子。师父虽说从心里舍不得,可你离了九离山之后,千万要记得,无论日后这山上出了什么事情,都与你和风儿半点无关。你万万不要掺和进来,一定照顾好风儿便是了。”看逸阳立时便要开口反驳,秦正杰把心一横,正色道,“你若是不能答应,那就将风儿交给庄太师叔带去,由着他处置也就罢了。”西红柿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四月二十八一早,天才放亮,留儿、槐芬、苏照就来到锁风轩,将预备好的种种物事一一摆好,待风儿起来帮她沐浴更衣。

风儿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浑浑噩噩,此时也仍是由着众人作弄。她只是右手死死攥住脖子上挂着的墨玉,任凭周遭众人说了什么,照旧只是楞柯柯地发着呆,一声也不出。

留儿给风儿仔细系好白绫子中衣的衣带,将这几日赶着缝好的大红嫁衣拿过来,在嘴角努力咧出个笑容来,朝风儿哄道:“风儿你瞧瞧,这裙子上的一对龙凤可是你槐芬姐姐熬了三、四个晚上才绣出来的,你瞧你槐芬姐姐的眼睛都还是红的呢。”见风儿双眼无神,一动不动,仍旧是一言不发,又道,“你看看这个袄上绣的是百蝶穿花,你不是喜欢蝴蝶么?这一百只蝴蝶可是叫我花尽了心思,风儿你瞧瞧,这每一只蝴蝶、每一朵花都不重样,快穿上罢,你还从没穿过这等艳色的衣裳呢。风儿白净,穿红的必定是特别好看。”说着话,便展开百蝶穿花绣袄,要给她穿上。

不想风儿忽然一下子挣开,将身子躲在墙角里,双手抱住肩膀蜷缩做一团,任凭这三个人轮番好言好语劝着,只是不肯。眼瞧着过了又快一个时辰,更衣这一关就死活也过不去,急得留儿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这大喜的日子,只好强忍着,背过身子抽了两下鼻子。

谁料想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一连数日没开口出一声的风儿,竟然说出了句整话:“我是风儿,求你拿风儿的衣裳给我穿。”

留儿一时心里又是喜又是悲,还得强打着精神头转回身来笑了笑,温言软语仍旧哄劝:“是是是,你当然是风儿。可风儿今日要跟大师哥成亲,成亲的日子自然是要穿大红的。风儿你乖,你穿上这新衣裳好看的很呢,不信你问槐芬,问苏照,你们说说,是不是我们风儿穿红的比穿黑的好看?”槐芬和苏照两个赶忙点头连连称是。

奈何风儿却根本不买账,反而将自己的头脸都抵在手臂上,身子缩得越发紧了。

留儿展着衣裳,只好又哄道:“风儿你乖,咱们就穿一小会子成不成?你穿上新衣裙,就去给师父磕了头,风儿听话,然后留儿姐姐给你再换上风儿原来的衣裳可好?你好歹瞧着我们几个通宵达旦地赶着绣了这许多花,就穿一小会儿好不好?”

苏照在旁也哄劝道:“是啊,你看你留儿姐姐的手指头,都快给针尖扎成筛子了,昨天一夜她都通宵没睡,留儿姐姐对你这么好,风儿你就听听话好不好?”

三个人左哄右劝,直折腾到了小半日,风儿却只是不肯。眼瞧着吉时将近,留儿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只好板起脸来:“风儿,你一定要叫留儿姐姐为难么?”心下想起风儿在未被杨朝客抓去青州之前,虽说素日淘气顽皮,有时也颇有些可厌之处,可只要见自己当真生气板起脸孔,风儿都必定是会乖乖听话来哄自己的。而眼前的这个风儿,一直都是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从前……心下难过,实在再也忍不住眼泪,手忙脚乱地掏帕子去擦。

风儿慢慢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落泪的留儿。

留儿见她抬头,心中又有了一丝希望,满以为她要开口,可等了半晌,却又不见半点动静,心下越发难过,拿帕子捂住嘴,忍了半晌,还是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

槐芬和苏照只好又赶着去劝留儿,可谁也说不出“大喜日子不宜流泪”这等言语。

留儿正哭得伤心,忽听风儿轻声又说了一遍:“我是风儿,求你拿风儿的衣裳给我穿。”

留儿赶忙抬起头,一边抹眼泪一边拉着风儿道:“风儿,你从来都是风儿,穿什么衣裳你都是风儿。”

出乎她的意料,痴痴傻傻的风儿竟然又说了一句:“阿芝姐姐也说我是风儿。”她望着留儿,好一阵,眼中竟然有了些悲伤的神色,忽然又幽幽说了句,“我做不成香香了。”

留儿、槐芬、苏照三人听得一头雾水,却都记得秦正杰的吩咐,谁也不敢多问。三人面面相觑,又等了好一会子,又听风儿自顾自说道:“当初不让我穿风儿的衣裳,就是送我去做尼姑,如今又要将我怎么处置?还是不许我做风儿么?”

留儿“哎哟”一声,总算是明白了风儿的心结,将风儿搂在怀里,柔声哄她道:“风儿,留儿姐姐发誓,保证这回不是送你去做尼姑。你别怕,不过就是去给师父磕个头而已。你回来了这么久,还从没去给师父磕头呢是不是?”看风儿的眸子略略动了动,身子却还是蜷做一团,留儿灵机一动,忙又道,“风儿,你还穿着风儿的衣裳,然后咱们就把这套大红的好看衣裳套在外面穿一会子好不好?”说着示意槐芬取了风儿素日穿的墨色衣裳过来,轻轻披在风儿身上,风儿果然就由着留儿给她穿上衣裳。

槐芬和苏照在旁总算是长出一口气,赶忙在旁帮忙。

三个人好容易是哄着风儿将大红嫁衣套在了墨色衣衫外面穿好,没想到梳头更是难过的一关。

留儿、槐芬和苏照三人都是未嫁之身,也不知如何将头发梳做个出嫁妇人的样式,便只将风儿头上素日的两个丫髻改为梳做一个,将这几日备办来的几样花翠簪环给她戴上。

哪料到楞柯柯的风儿忽然抬眼,一见镜中自己的模样,登时大惊失色,忽然尖声大叫:“镜子里的那个是谁?我不认识,我不认识!风儿,风儿呢?我是风儿!我真的是风儿!”也不管众人如何阻拦,三两下便扯落了珠花簪环,将发髻一把打散开来。

听着留儿的哭诉,秦正杰连连叹气,只得亲自来到锁风轩。好容易哄得风儿平静下来,风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让留儿给她梳头,秦正杰只好让众人都退出去。

秦正杰瞧着风儿虽然身着大红嫁衣,却是脸孔浑无血色,满头长发随意披散,竟是一副鬼气森森的模样。又想起原来自己竟然从未见过芳伊身穿嫁衣的模样,而此时的芳伊,只怕更是一番人不人鬼不鬼的光景,愈发只觉心痛如绞肝肠寸断。

努力平复下心情,秦正杰上前轻轻将风儿搂在怀中,柔声问:“风儿,你可知道你娘小时候最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么?她那时候,很是挑剔,向来喜欢水红色和大红色,她平素都喜欢穿水红色,说大红色要留给嫁人的那天穿,要穿最好看的大红……”为了风儿,秦正杰强忍着心痛,说起记忆深处的芳伊,只觉得心头上的有一把刀子,在狠狠地剜。

风儿由着秦正杰搂着她,只是垂着眼皮,分毫也不见当初听到芳伊旧事时候的热切和期盼之色,仿佛秦正杰所说所讲都与她全无半点干系。

秦正杰见她一副全不在意的神情,正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讲下去,怀里的风儿却突然说了句:“狼头簪子,我戴。”她抬起头,直愣愣望着秦正杰,“我娘的。”

仍旧是将头发梳做素日两只丫髻的样式,也仍旧用逸阳送的浅金发带绑好,将一支乌黑的狼头簪子斜插在右边的丫髻上,配上一身鲜红的嫁衣,苍白的脸色和失魂的神情,实在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秦正杰瞧着,心中一声叹息,拣出一朵小小的大红精致绒花,给风儿簪在发髻旁:“你娘没能来看着你出嫁,师父替你娘给你戴朵花。风儿,今日你既嫁了人,也就不是小孩子了,以后,都要好好的。”

见风儿傻愣愣地瞧着镜子发呆,半天也不开口,秦正杰犹豫着从怀中取出芳伊当年留下的那支珠花:“你娘从小都最是喜欢珠花,不喜欢绢花。”说着,就要将那珠花给风儿簪上,风儿却扭头避开。秦正杰的手狠狠一抖,最后还是将珠花仍旧小心收入怀中。

眼看便是吉时,秦正杰轻轻拉着风儿的手,还是有些絮叨地谆谆叮嘱:“风儿,你好不容易才回到这山上,不必再去无相庵,当真是来之不易,你可千万要好生珍惜。你嫁给你大师哥,他必定会好好待你,你可一定要听你大师哥的话才好。你娘若是知道你得了这样的终身依靠,也必定会替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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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具木头傀儡,给裹上了一身红衣,又被一方大大的红帕蒙在头上,仿佛是一滩鲜血,遮在我眼前。

有人把我背着到个什么地方,有人搀扶着我,让我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又有人把我背到另一个地方,将我放在一张床上坐了,还拿过被子放在我身后让我倚着。

我恍惚听见有乐声,还恍惚听见周遭有人说话,可那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的脸给一片红色罩住,只能看到地上的青砖。我身边还有那个穿着一身墨色衣衫的女孩,她几乎一刻不离地缠着我,不时歪着头从盖头下面朝我瞧上来,要么皱着眉撇着嘴朝我做出许多不屑的鬼脸,要么恶声恶气地数说我言而无信霸占着风儿的身子。

我懒得搭理她,人多的时候,她自然就会消失不见。

可我总是觉得,在我的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深深地凝望着我,寸步不离。

我还总是听见有人在远处叹息,叹息里有个很模糊的声音,似乎是在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了,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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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吉服的逸阳,默默走进棋窗茶绿。

屋中陈设依旧,不过只是多了一对灼灼燃烧的龙凤红烛,和正中一个大红的“囍”字。

踏入卧房,直到看见在自己床边倚坐着的小人儿,逸阳仍然恍如身在梦中,不大相信眼前这个一身大红嫁衣、头盖龙凤喜帕的就是风儿。

风儿当真嫁给自己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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