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往者虚渺不可言

逸阳并没走知剑堂的正门,反是从后院转了进去。

他才快步走到后堂,便已经隐约听见前面传来的鞭打之声,眉心便蹙得更紧了,脚下也不由得更加急了几分,忙忙间边走边系衣带,双手竟然有些微微发抖。

透过堂侧的花窗,逸阳一眼便看见师父脸色铁青眉心紧锁,心下不由得一阵慌乱:师父一贯是个淡薄内敛的性子,自己在山上这些年,竟是从未见师父脸上曾现出如此明显的怒色。

逸阳的眼光在堂上扫过,却并没见风儿。倒是看见了地上有一滩水迹和淋漓的血迹,一旁立着的两根竹杖上也沾着斑斑血痕,逸阳的心立时便似是被一只无形却有力的大手狠狠一攥,生生觉出疼来。顺着师父和众人的眼光赶紧朝向堂外瞧去,更不由得大惊失色。

堂外右手的一棵百年桂树上吊着一人,正是风儿。

风儿的双臂被麻绳紧紧反绑在身后,上身的墨色衣裳虽然已经被打破了若干口子,只是颜色深黑,还看不出什么,她下身的墨色外裤却已经给剥了去,一条白绫子的中单下衣上血痕层层交叠,身后更是已经被鲜血洇透。风儿一声不吭,只是垂着头,也看不清她脸上是何神情,一任蒋老头拿了皮鞭劈头盖脸地抽打,竟是一动也不动。

逸阳顾不得再将衣襟衣带整理一下,急步走到秦正杰面前,也顾不得施礼,张口道:“师父,饶了风儿罢。”说着话,人便跪了下去。

秦正杰还怒气未消,看了逸阳一眼,只冷声道:“逸阳,你身子还没大安,赶紧回去罢。”

逸阳一心只惦念着风儿的安危,破天荒地逆了师父,也顾不得再斟酌词句,急道:“师父,万万不能再打了,这……这都是弟子的不是,是弟子没有约束住风儿……风儿她年纪还小,她……”

秦正杰也不待他说完,一摆手打断了逸阳的话头:“你也不必替她求情,她如今是铁了心不服管教,你是一颗心护着你这个师妹,你这个师妹却未必肯再认你这个师哥。”忽地觉出自己言语间有失当之处,只转口道,“她这回闯下的祸事,便是打死她也不为过。”伸手朝着那七八个受伤的村童一指,“你自己去瞧罢。”

逸阳早看见了那一众受伤的村童和来讨公道的村民,却仍是朝前跪行了一步:“师父,师父,求您饶过风儿这一遭罢,只怕若是再打,风儿纵是想改过也是再不能够了……要打要罚,都求师父开恩让逸阳替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骤然停住,也不待秦正杰答话,突然起身几步便冲到堂外,护在风儿身前。

那蒋老头全不料突然窜出一人,收手不住,一鞭正抽在逸阳脸颊之上,登时便是一道血痕。蒋老头吓了一大跳,“哎呀”一声,挓挲着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逸阳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上前施礼道:“老人家,老人家,求您饶过我师妹一命罢。”又继续向众位村民一一作揖道,“众位乡亲,我师妹年少不懂事,惹出这些祸事,确是应该着实教训。可她如今已然是奄奄一息,求诸位看在她孤苦无亲的份上,就饶过她这一回罢,好歹留她一条性命,她虽是可恨该打,但终究罪不至死。各位也是通情达理的善心人,难道忍心就眼睁睁瞧着她被活活打死不成么?”

跟着逸阳追来的顾澜生一见时机正好,赶忙也跟着跪上前道:“师父,就权且饶过风儿这一遭罢,她以后一定再也不敢了。”一众弟子见有逸阳领头,都纷纷也跪地求情。村民中也有有心肠软些的,看风儿果然是给打得狠了,也害怕出了人命,便也道:“算了算了,教训教训也就是了,只是不能再有下回了。”

蒋老头见同来之人纷纷松了口,无奈之下,恨恨将鞭子朝地上一摔,回身抱起躺在担架上的元宝大哭:“元宝……爹老来得子,就只有你一个啊……你若是有个好歹,可让爹怎么活……”

待秦正杰亲自将村民送出门去,逸阳忙让人松了绳子,将风儿放下来。

来不及给风儿解开绑绳,逸阳上前一把接住那个伤痕累累的小身子,却见风儿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微,人已然是晕过去多时了,却仍只是死死咬着牙关。逸阳心疼之下,顾不得大庭广众,摇晃着怀里的风儿一叠声儿地唤道:“风儿,你醒醒……你睁眼瞧瞧,没事了……风儿,你醒醒……”

一连喊了数声,风儿方缓缓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仁里目光散乱无神,似乎根本看不见焦急的逸阳,半垂的眼皮一时便又要合上。逸阳抚着风儿的脸颊,急声道:“风儿,你别睡,大师哥在这里,已经没事了,风儿……”

风儿勉强又微微睁开眼,渐渐拢了眼光定定看着逸阳,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却只有一口鲜血涌了出来,眼睛又缓缓合上。之后便不管逸阳如何呼唤,风儿都只是合了眼,再没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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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梦里,我只觉得自己忽而似乎是在烈火中翻滚,忽而似乎是赤身被埋在雪地里,忽然间又仿佛给两只巨爪撕扯,将身子生生裂断,抓扯得粉碎,又仿佛周身被无数利齿撕扯啃咬,啮肉蚀骨,苦痛难当。

我想哭,哭不出;我想叫,也叫不出。我甚至连叫一声“娘”的力气也没有。

我只在这些断断续续的梦里苦苦挣扎,偶尔又沉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只觉身子和魂灵都不住地朝黑暗深处下坠,那黑暗的深处根本没有尽头。我在黑暗里渐渐只剩下魂灵,身子再没有了一丝的知觉,正当我以为我可以沉睡的时候,又突然觉出身子被砸下来的疼痛撕扯得苦不堪言。

终于我眼前有了些光,是那个水红色的身影又将我搂在怀中,我听见她在哭:“风儿,有娘在,没人再打我的风儿了……”我伸出手想也搂住她,那身影却瞬间如烟雾般散去,只剩下我给绳子捆着吊在树上。阿宝正拿着鞭子在抽打我,边打边不住口地骂:“野娃子,小杂种,贼娃子,不要脸……”

周围乱糟糟的几十张面孔,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都在跟着点头:“不错,她就是个野娃子。”

我惶惶然全然无助,恍惚间宇哥似是从天而降,伸开双臂护在我身前。我惊喜万分,见他扭回头朝我一笑,那笑容甚是好看,我正要开口叫“宇哥”,他却骤然面容一僵,身子陡然一颤,目光定定凝在我脸上,突然,他脸色变得很是惊恐,喊着:“我不认识你!”拉着纤纤便朝远处跑去。

我想喊,却一声也发不出,我想追,却一动也不能动。正焦急万分之间,忽听耳边有人道:“风儿,你是乖乖承认了罢,你承认了我救你。”我一回头,却是面无表情的大师哥。

我仍是发不出声音,他冷眼看了我一阵,转身便也要离去,我急得心如刀割,情急之下掏出挂在胸口的墨玉。手里托着墨玉,我想说:“我真的有娘,这玉是我娘留下的。”可墨玉却在我眼前砰然迸碎,无数碎玉打在我身上,化作无数的利刃,将我割得体无完肤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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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槐芬瞧着遍体鳞伤的风儿,一时竟下不去手。最后终于还是咬咬牙,拿过剪子,将风儿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衫小心翼翼剪碎,方脱了下来。

槐芬红着眼睛走出屋,朝等在屋外的逸阳和笛轩说了句:“我……我下不去手。”便哭着跑了。

逸阳也顾不得避讳,径直进了屋,只见容色惨白的风儿侧着脸趴伏在床榻上,身上只虚虚搭了一条轻薄的绸被,也洇着点点血迹。上前为风儿把脉,却见风儿雪白的手臂上满布瘀痕勒痕鞭痕,煞是狰狞,再看她手掌心里被她自己忍疼的时候用指甲抠开的一块块皮肉,林林总总的伤口直刺人眼,逸阳强忍了心疼,将手指搭在她寸关尺上,只觉那脉象越发的凌乱和虚弱。

逸阳猛然起身,一言不发,直朝埋剑修真而去。

秦正杰原本还余怒未息,却终是耐不住逸阳的苦苦相求,方答应来看看风儿。可亲眼看见风儿满身的狰狞伤口和摸到她虚弱的脉息,秦正杰也是一怔。

虽然槐芬已经给风儿仔细擦洗过,可风儿身上的伤口仍在不住淌着血水,狰狞可怖,臀上和双腿更是被打得一片血肉模糊,早无一点好肉。秦正杰亲手给风儿的伤处一一小心敷药,一直在昏迷中的风儿全无反应,如同死去一般。

待笛轩熬好药送来,秦正杰见风儿已然是连吞咽也不知,心中更是又气又怜。

秦正杰想起狼狈憔悴的芳伊将襁褓中的风儿托孤一般地交给自己,就仿佛看见芳伊正哭肿了眼睛站在自己面前也望着床榻上人事不知的风儿。不愿再多想,秦正杰忙合眼皱眉摇了摇头,可耳边却还是分明听见芳伊说:“杰哥哥,我如今着实已是走投无路,也只有将玉儿托付与你了……”

东方的天空渐渐出现了鱼肚白色,逸阳仍旧守在风儿床头,呆瞧着昏迷不醒的风儿。笛轩几次劝他回去休息,逸阳只是不肯。昨夜师父临走的时候,说若是那药若是起了效,只怕风儿还要受些苦楚,逸阳哪里放得下心离开?

逸阳手里握着一个玉瓶,殷槐芬说,风儿将这个玉瓶一直在怀中贴身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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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迸碎成无数锋利的碎片,割我身上如同万剐凌迟,遍体奇疼。

我终于□□出声,恍惚间眼前有一丝晃动的光亮,我便朝那光亮爬过去,耳边有人在不住地轻声唤着我的名字:“风儿,风儿……”

我终于慢慢睁开眼,却立时就有一阵眩晕,好一阵子我才又缓过来,重新睁开眼,眼前看到的却是大师哥。我根本不想见他,可他此时那切切的怜爱眼神,倒是像极了我梦中的娘。

我心中一痛,也顾不得周身的疼痛,挣扎着便要去摸原本挂在胸口的墨玉,却忽然发现,薄绸被下的自己,竟然赤条条半丝不挂!

大师哥忙轻轻按住我的胳膊,将滑到我肩膀下的夹被轻轻盖好,柔声道:“别动,当心伤处疼。”

我急于说话,发出的声音又哑又难听:“墨玉……碎了……”

大师哥伸手轻轻提了提我脖子上的绦子,柔声道:“别着急,墨玉就在你脖子上挂着,快别动了。”www.)

我觉出脖子上有绦子滑动,略略安了心,可仍是怕墨玉真的碎了,拼命挣扎着一定要将玉拽到眼前,仔细看清楚了墨玉果然完好无缺,我方长舒了一口气,一时虚脱无力,颓然倒下,才又觉出周身疼痛。

就在这时,我忽然记起师父命人剥光了我的下衣,而今,我又赤身露体,难道……哎呀!那可丢死人了!

一句“我的衣裳……”自己听来已经是带了十足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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