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刺客

石枫桥头,月光碎裂浮荡河面,夜色如浓墨入水晕染。

柳影斑驳间,乌色长靴点踏桥边石墩,如同随风飞絮,轻轻落于水面小舟,几息间攀上不远处的画舫。

画舫中琴声铮铮,清越入耳,然而时不时传来的欢闹之声,却生生破坏了这一阵雅乐。

舱中地面铺着厚厚的红毯,中间一人白衣委地,俊秀的眉眼微垂,并不管四周那些青年男女的调笑之声,双手轻拨身前古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指尖的吟瑈余韵,松沉清旷。

一曲终了,白衣人起身,向船舱东面坐着的少女走去,低垂着的头终于抬起,朝对方施了一礼,而后一言不发地跪坐在她身侧。

那少女一身银红软烟罗,裙摆处云纹掩足,状态慵懒倚在身后的软垫之上,纤手捏着酒杯,觑眼看四周,而后仰头饮下杯中的酒水。

她领口微斜,艳色交叠间露出一小节锁骨,恍若玉色天成,一滴酒水顺着细白脖颈滑落,隐没其中。

船舱中一道灼人的视线射来,白衣人侧身,恰好将旁边的少女挡住。

那视线的主人,是一位姓杜的公子,身上翠色衣衫上绣着金线,像是披着开了屏的孔雀尾。

视线被挡,他怒目瞪着白衣人,见对方低着头没反应,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杜小公子扫视了舱中还在欢闹的众人,又将目光落回白衣人身上,哂道:“宗公子不愧是南风馆的头牌,今日听君一曲,往后听他人弹唱,恐怕再难入耳。”

他声音不大,却尖锐刻意,引得众人侧目。

白衣人没说话,甚至没有抬头,瞧着并不怎么在意对方的讥讽之言。

那翠衣的公子不管对方是何反应,又呵笑着向周围扬声:“音华楼的戏子如今是一个不如一个,我正愁到哪儿请班子给父亲祝寿,今日便听得如此仙乐,宗公子一个,可顶他们两个。”

他言罢,斜倒在席位大笑起来,宴席间几个知道内情的,也跟着哄笑,却也有些人,察觉出了气氛不对,闷着头,大气不敢出。

南风馆说是品茶赏乐的去处,其实不过是个小倌馆,宗闵曾是馆中的琴师,听说第一次被卖给两个人,反抗之下将两人都打伤了,因此险些丢了性命,恰好遇着平洲长公主到馆中听曲,一眼瞧中他,花重金将人买回了府中。

而他身侧的少女,正是平洲长公主顾璟浔。

杜公子厌恶宗闵,一则是瞧不上他出身脏贱,却一副清高的样子,二则是嫉妒他能陪伴顾璟浔左右。

东琉的这位长公主,原本是桓亲王的女儿,自小与二皇子顾政亲厚,如今二皇子荣登大宝,她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新帝即位不久,就破格封她为长公主。

东琉对女子的约束虽不算严苛,但时下也讲求三从四德,偏顾璟浔是个异类,及笄之后不议亲也就算了,听闻在府中养了一院子的面首,每日纵情声色,寻欢作乐。

如此这般仍不满足,这长公主殿下还时常流连花街柳巷,荤素不忌。

她性子阴晴不定,肆意娇纵,又有皇帝庇护,几乎无人敢招惹。

就在前些日子,这位长公主对定安侯家的世子裴彻一见钟情,日日随其左右,大有洗心革面的架势,众人原以为这事能成,哪知长公主殿下风流本性难移,没多长时间她又撇下裴世子,在南风馆一掷千金买下宗闵,顺道在戏楼为一戏子跟人打了一架。

宴席间的那几人都觉顾璟浔生性凉薄,对宗闵也不过当个弹琴调笑的玩意儿,并不认为这般出言羞辱会惹怒这位长公主,故而才这般肆无忌惮。

宴席间笑闹不歇,哐得一声,玉质的酒杯破空而来,砸到杜公子的头上,又当啷滚到地上。

船舱中瞬时安静,杜公子摸上自己的额头,浓稠的血顺着指缝流到掌心,他失声惊叫,彻底引乱了众人。

顾璟浔看了眼空了的手,向身旁的宗闵道:“你先回府去。”

她说着站起身,走到那鬼哭狼嚎被人围着的杜公子身边,轻轻蹙眉,满脸惊讶,“呀,流血了。”

顾璟浔环顾四周,眼睛微眯,“谁干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吭气,他们之间有人看见是顾璟浔砸的,却碍于淫威不敢开口。

谁敢招惹这位向来无法无天的长公主殿下,别说是砸这一下,她今天就算是把杜小公子废了,皇帝照样护着她。

顾璟浔好整无暇地抱臂,耐心等着人回应。

周围的人连呼吸都放轻了,尤其是那几个笑宗闵笑得最大声的,一个个心悬到嗓子眼,在这诡异的安静下摇摇欲坠,恨不得缩到船板最底下去。

今日画舫设宴的人,乃是戍边将军谭正明的独子,姓谭名随文,好歹在顾璟浔这儿能说上一两句话。

他方才便觉杜小公子的言辞过火,正想着出言圆场,哪知道顾璟浔二话不说,直接就把人给砸了。

谭随文赶紧吩咐手下的人去找郎中,也不敢明示让他们去杜府报信。他走到顾璟寻身边,施礼道:“今日款待不周,让殿下受惊了,画舫二层设有厢房,还请殿下移步屈驾,这儿就先交给臣来处置。”

顾璟浔脸上一副焦急的神情,格外不忍,“杜公子都这样了,孤怎好丢下不管。”

如果不是看见她砸人,谭随文真就信了她这副关怀备至的样子。

他额角微抽,正要再劝顾璟浔离开,却见她提起桌上的酒壶,皱着眉头,认真说:“伤口可不小,眼下天气热了,若是发了炎症溃烂可怎么好。”

那酒杯上刻有棱角,方才那一下,确实将人砸得不轻。

酒水哗啦啦朝杜公子的头上浇下,船舱中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杜公子滚到地上捂着头躲避,恰好看见顾璟寻冲他笑得邪气四溢,身上的肉都跟着抖了抖。

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哪里受过这样的伤痛惊吓,本能地抱着头往外跑。

顾璟浔斥道:“别让他乱动,会碰着伤口。”

她说完,自她身后走出来一个玄衣少女,面无表情地近前,掐住杜公子的手腕。

杜公子也不知对方对自己做了什么,竟让他动弹不得,他惊恐至极,眼瞧着顾璟寻靠近,疯狂想要挣扎,却只碰歪了桌上的小碟子。

周围的人都讷讷不敢言,生怕牵连自己。

谭随文也僵了身体,那血混着酒水滑落时,他只觉得脑门跟着一阵抽疼。

眼见顾璟浔靠近,那动弹不得的小公子,竟嗝的一声厥过去。

顾璟浔微顿,将手中的酒壶随手扔了,颇嫌弃地摸摸鼻头,示意玄衣少女松手。

玄衣少女立即松开手,走到顾璟浔身后,安安静静立着。

顾璟浔后退一步,吩咐道:“将他送到二层的厢房去,等郎中来了再说。”

众人不敢多言,手忙脚乱地将人扶起来,连托带抱弄去了二层。

顾璟浔走到甲板上,呼了一口外面清新的凉气,抬眼见宗闵还立在船头,便走过去,离他一步之遥,“你怎么还没回去?”

宗闵闻声回头,不着痕迹退开半步,面上恭恭敬敬问:“殿下不回去吗?”

顾璟浔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疏离,即便对自己这个救他出苦海的恩人,也一样的冷漠排斥。

她轻轻掀唇,没表现出什么,向身边的玄衣女子道:“姜姜,你送宗公子回府。”

玄衣女子轻声应下,到宗闵身侧,请他下了画舫,由边上的小舟渡到岸上。

顾璟浔转身,还没等抬步,便听见甲板上一阵动静。

她回头,恰好看见船头刚上来的几人。

为首的一身月白色衣衫,同宗闵的忧郁清冷不同,多了几分翩然矜贵,他面容俊美,生得一副任谁见了都移不开视线的好样貌。

顾璟浔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那双眼像是狭长的凤眸,又像是潋滟的桃花眼,格外的漂亮,让人见之难忘。

等人到跟前,她心里莫名多出一股子烦躁,“你来这儿做什么?”

那人也不恼她这样带刺的口气,堪称温柔道:“彻方才路遇往杜府送信的人,说杜公子伤着了,记着殿下今日也来赴宴,彻不放心,便过来看看,殿下可安好?”

白衣的公子,正是方才宴中众人提及的,差点让顾璟浔浪子回头的,定安侯家的世子裴彻裴世子。

顾璟浔微掀眼皮看他一眼,心底生出些古怪,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从前裴彻总一副孤高疏离的样子,比宗闵有过之无不及,与她相处时,话少得可怜,活像朵高岭之花,不可攀折。

数日不见,他倒是自己凑上来嘘寒问暖了。

顾璟浔上下打量着他,心想着也不过如此,嗤笑:“大半夜的你穿一身白衣做什么?”

裴彻哽了一下,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下意识打量自己,“有何不妥?”

“吊丧一样。”

裴彻:“……”

往常她明明最喜他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现在脸居然变得这样快。

想起如今刚到她身边,着一身素衣的宗闵,裴彻心中略感屈辱。

外界传闻顾璟浔风流浪荡,凉薄冷血,但裴彻觉得,总归自己是不同的,她没有对任何人像对他那般上心过。

也许买下宗闵,大闹戏楼,都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她在气他。

压下心中的不平,裴彻抿唇,闷声问:“殿下还因为卫姑娘的事,生彻的气,是不是?”

顾璟浔没有回答他,哼笑一声,扭头离开。

她这样子看在谁眼中,都像是吃味生气,裴彻咬咬牙,抬步冲过去,一把将人从后抱住。

陡然落入一个怀抱,顾璟浔身体一僵,顿时怒从心起。

她将人挥开,转过身,一个巴掌甩在对方脸上,“放肆!”

啪得一声,在这夜晚河面上,格外清晰响亮,这一下把裴彻打懵了,连斟酌好的说辞,都被她这一巴掌打散。

他侧着脸,白皙的皮肤上指印明显,火辣辣得疼,裴彻轻轻瞌眼,忍着没动。

顾璟浔手掌发麻,意识到这一巴掌有多重,心底更加烦躁,“这几天孤不想再看见你。”

言罢,便转身离开,上了画舫二层。

裴彻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被打的脸,目光一片晦暗冰冷。

二层有两个厢房,杜公子被人抬去了其中一间,顾璟浔便去了另一间。

她喝了不少酒,又与裴彻一番纠缠,此刻酒劲上来,只觉得疲惫,便褪了外衫,歪倒在软榻上,侧着身子浅寐。

不知过了多久,顾璟浔被一阵杂声吵醒,她睁开满是躁郁之气的眼,坐起身,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搔得更乱。

顾璟浔穿上鞋子,这才听清,外面似乎是打起来了,刀剑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尖叫着喊“抓刺客”。

她神色一肃,下了床,正要唤隐在画舫周围的暗卫,房门直接从外面被撞开。

血腥味扑面而来,顾璟浔对上一双冷沉的黑眸,直接傻在原地。

半似凤眼半似桃花,出现在她梦中许多次,清清凌凌的如水潭望不见底,又好似沾染了薄雾的曜石。

那双眼的主人蒙着面,露出的眸子漂亮凌厉,他迎面对上顾璟浔,撞进屋中的力道没能收回,手中的刀柄转了一个方向,错开一些没有一刀刺过去。

顾璟浔被这一险惊得回神,向外撇了一眼,在那蒙面人还没来得及站稳之前,伸手拉了他一把。

她这一下拉得急,也没注意自己拉到了什么,等人拽到跟前,才发现手里拽着的是一截腰带,且被她拽断了。

蒙面人一身黑衣没了束缚,直接松散开,他衣衫穿的本就少,被扯了一下,半截胸膛都露出来了。

顾璟浔:“……”

天地良心!

她视线顿在对方散乱的衣衫间,锁骨精致,皮肤白皙,与他表面的清瘦身形不同,胸膛附着肌肉,格外匀称,只是肌上伤疤嶙峋,瞧着狰狞可怖。

那人注意到她灼灼的视线,眼神一冷,余光瞥见方才自己站过的地方,一把剑斜插入木质的地板,是方才外面的侍卫投掷过来的。

若不是顾璟浔扯了他一把,他定然要被伤到。

蒙面人见面前的女子眼睛像是黏在自己裸.露的胸膛间,暗暗攥紧手中的刀柄。

顾璟浔竟还不要命地伸手摸上去,在那柔软的手将要触到肌肤上时,蒙面人捏着她的手腕一个旋身,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顾璟浔被身后的人推了半步,细白的脖颈碰到刀锋,登时划出一道血痕。

她没尖叫,连脸色都没变,这才顾得上朝外面看去,包括她自己的暗卫,谭随文的侍卫,还有裴彻带的不少亲卫。

方才这刺客闯进屋里,外面朝他掷剑的,便是裴彻的手下。

这么多人,怨不得身后这人会被困在这里。

此刻裴彻正站在一众侍卫中间,见顾璟浔被对方挟持,脸色当即就变了。

顾璟浔刚睡醒不久,一头墨发散乱,目光还有些惺忪,眼眶因为情绪紧绷蒙上一层雾气,显得格外柔媚,那刺客的衣衫也因为方才扯了一下散乱开,胸膛半露,顾璟浔此刻几乎是被他困在了怀里,倚靠在他胸膛上。

裴彻觉得此刻自己不该注意这些,可是看着却莫名扎眼,他咬着牙道:“放了殿下,我可以留你全尸。”

顾璟浔忍不住要翻白眼,现在她都被挟持了,裴彻这货居然还率先跟人刺客讲条件。

果然,身后的黑衣人没半点松手的迹象,反而钳制得更紧,挟持着她朝里面退。

裴彻见他后退,顿时急了,“这画舫四周都是暗卫,你逃不掉的,放了殿下,我可以放你离开。”

顾璟浔以为这下对方起码会有所动容,结果身后这人根本没啥反应,依旧缚她往后退。

也是,到了这时候,傻子才会相信对方的话。

顾璟浔很配合的不挣扎,主要是横在脖子上的刀太过锋利,她怕撞上去,再划层皮下来。

黑衣人顺势用脚将门踢上,钳着人进到屋中。

顾璟浔闭上眼睛,一步一步跟着对方往后退,张口默数:“三,二,一。”

心底的声音落定,脖颈间的刀,扣住她手腕的桎梏都松了,她迅速弯腰,脱离那人的掌控。

对方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倒在地,手握着刀撑在船板上,堪堪没有趴下。

他抬头盯着顾璟浔,眼眸冷厉,杀气沉沉。

顾璟浔被他盯得发毛,她觉得如果不是对方没力气,一准儿一刀把她劈成两半。

那人绷着脸,面巾遮着,似乎咬牙切齿。

顾璟浔瞳孔紧缩,慌忙跪倒在他身边,钳制住他的下颌,急道:“你别咬,别自.杀,我不会杀你,不会严刑逼供!”

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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