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沉冤

同霍时药立夏分别之后,惊蛰来到了谢宪的将军庙。

这里依旧人迹罕至破败不堪,黑暗中草木弯折,已有衰败之像。

惊蛰绕到石像身后,撬开石板,取出了他之前埋在这里的弯刀。

缠裹的油布被他打开,露出里面纯黑色的刀鞘,惊蛰手腕微动,雪色刀锋出鞘半分,寒光泠泠,映得他的眉眼也变得肃敛冷峭。

惊蛰提着弯刀走出破庙,领口金光忽闪,那光仿佛化为了实质,刺到了他的心口上。

荒山上月明风清,寒鸦凄声,惊蛰一路轻功腾跃,从杂草满布的石阶飞掠而下。

等奔波到别院的高墙处,他却停住了脚步。

心脏跳动沉重,每一下却又那般无力,惊蛰将小臂撑在墙上,额头抵着手臂,月辉蒙蒙洒了他一半身躯,此刻竟让他看上去像个迷途的孩子。

那两年前,他早就快要遗忘的场景在脑海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仿佛用刻刀一刀一刀地镌刻,让那本来清浅的痕迹,变得越来越清晰。

雾气缭绕的篱笆小院中,素衣荆钗的女子,望着他举起的刀,问他。

“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是不是我就不用死?”

惊蛰未曾说话,他只是用一种漠视一切的冰冷目光,等着她的未尽之言。

那女子落了泪,却又忽然笑了一声。

“那若是我死了,他可以不用死吗?”

刀离她的胸膛一寸之隔,惊蛰没有想过要回答她,他能听她说完遗言,已经是极限了。

没有等来答案,面前的女子,忽而闭了眼睛,撞向刀锋。

弯刀很轻易地穿透了她的身体,惊蛰只顿了一下,便将刀抽了出来。

血液飞溅,周围的雾气都仿佛弥漫起了淡淡的红。

那飞奔而来满身是伤的青年,抱住倒在地上的女子,嘶声痛哭。

这样的场景,惊蛰见过无数次,早已变得麻木,有时候,他已经找不到任何感觉了。

雾气茫茫,一如他的心绪茫茫,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明白为什么立秋会那般痛苦。

耳边绝望的哭喊渐渐变得渺远,他再也看不清立秋的身影,只剩下那倒在血泊中的女子,素衣染成了红裙,眉眼渐渐清晰。

惊蛰猛然睁开眼,喉间腥甜,嘴角溢出一抹血迹,冰凉的手颤抖捂在了胸口的相思引上。

他是该……

不得好死。

不知过了多久,那被捂在手心的玉球终于不再发出光亮,惊蛰抬起头,从高墙处翻进去,避开了别院中的所有人,来到顾璟浔的房间。

他藏在暗处,看着拔步床上睡着的姑娘,袖下双手紧攥,牵动左臂的伤口,不断抽痛着。

许久,他终于走了过去,无声蹲跪在榻角,将顾璟浔握着玉球露在外面的手,轻轻塞进被窝中。

骨节分明的手触上她的眉眼,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栗,又很快收回。

他就这样蹲跪在榻角,怔怔愣愣地望着榻上睡熟的人儿,不敢让自己闭上眼。

直到天际破晓,顾璟浔轻轻动了一下睫,惊蛰才起身后退,迅速跃到了房梁之上。

他看着她翻了个身重新睡去,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顾璟浔虽然答应了惊蛰白日里不去平南侯府,可晚上摇晃玉球,不见他出现,心里不由耐不住。

于是她第二天一大早,便令人备马备车,亲自去了一趟平南侯府。

还没等她走到地方,半路便遇到了前来别院的霜降。

霜降倒也没有近前,只是立在一边,同顾璟浔的侍女说了句,“劳烦与长公主殿下说一声,荆祈出京办事去了,近来不在侯府之中。”

顾璟浔听了这样的传话,更是满肚子疑惑。

蛰哥哥就算要出远门,为什么不同她说一声啊。

她气哼哼地捶了一下旁边的靠枕,想着等他回来找她,她就把他关屋外不让他进门,也让他尝尝苦头。

可这才一天没见,她就想他想得不行,别说把他关门外了,到时候她还不是见了人就扑上去腻歪。

顾璟浔对自己有深刻的认知,她太知道自己在惊蛰面前是什么德行了,但理性上她又觉得生气,生气他就这样不告而别。

好似在他心里,她无关紧要。

陷入情爱的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顾璟浔一边闷着气,一边又念叨着人到底去做什么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想了一路,到最后她也觉得自己没救了,歪在车厢壁上,捏着相思引唉声叹气。

车驾之后,一身普通灰布衣衫的青年,远远跟了一路,直到那辆马车重新驶到皇家别院门口,他才终于无声无息地离开。

……

秋夜微凉,一道黑影飞落如鸦,悄悄落到了一处府邸之中,片刻从房中出来,肩上已经扛了一个昏睡不醒的人。

惊蛰几乎来去无痕,扛着肩上的人,避开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和巡逻的卫队,来到一座酒楼的后院。

这里是霍时药在京城的其中一个据点,惊蛰推开其中一间房门,走进去将肩上的人往地上一扔。

房中没有掌灯,从黑暗中走出两个人,正是霍时药与立夏。

霍时药先是上前看了看惊蛰的左臂,问:“伤没有扯到吧?”

惊蛰扯下脸上的面巾摇摇头,霍时药把地上趴着的人翻了个面,转头同立夏对视一眼,立夏便将人拎起来,往里间的暗室中去了。

房间中再度安静下来,霍时药到书桌边点燃了蜡烛,展开一张稍大些的宣纸,上面画着渠门专用的符号。

他唤惊蛰近前,指着左上角的一处字迹道:“这些,是由渠门出手过的官员,两年的时间,光是我知晓的,已经不下十人。”

惊蛰垂眸看着烛火下的宣纸,抿着唇没说话。

他曾也接过其中的刺杀任务,但渠门杀手之间不得私下互通消息,故而他根本不知道竟有这么多的人由渠门经手。

霍时药并未抬头看他,而是又展开了两张宣纸,道:“这些刺杀任务,都是由常闾亲自指派,现场也做成了意外或急症去世,渠门过去虽也接过刺杀朝廷命官的任务,但从来没有这么集中过。”

惊蛰想起当初渠门内乱那天,谷雨为了让两人出手救她,扬言说知道朝中与常闾勾结的人是谁,那时候霍时药的表现,似乎格外激动。

而今,他一样在意着这些事情。

惊蛰眉心轻蹙,望着书案旁低着头的人,忽而道:“当初在玄悲寺浮屠塔中,你说会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原本他是不在乎的,但现在他却想知道。

因为比起常闾,霍时药好像更想揪出常闾背后的人。

他既答应与他合作,自然不能再这样对他一无所知。

霍时药正仔细比对着几张纸上的信息,闻言愣了一下,慢慢直起腰。

他脸上的表情还算平和,甚至轻笑了一声,指着自己道:“我嘛?”

“我若说我是皇帝的外公安插在渠门的暗探,你信吗?”

惊蛰只愣了一下,虽觉得意外,又好像没有可震惊的。

霍时药又道:“以前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曾经的主人,申老国公,当今太后的亲爹,曾与渠门第一任门主公孙伊是至交好友,公孙前辈忽然失踪,门主之位由常闾接任,老国公起了疑心,便令我混入渠门暗中查探。”

他说着,自嘲一笑,“也是我倒霉,一向与国公爷单线联络,我在渠门什么都还没摸清,老国公和那与我接头之人,便相继离世,我无从像国公府的人证明过往身份,便这般在待渠门待十几年。”

霍时药似陷入了什么回忆中,半晌,他忽然缩了一下瞳孔,低头在桌上翻找,摸出一本册子打开。

那上赫然写着,怀平二十一年夏,郜洲谢宪里通南襄,叛国投敌,帝密令副将谭正明借兵越充道,围谢宪于九环山,戮叛军三千……

霍时药捏着书页的手,不断收紧,一字不落地将上面所书所写的内容看完,许久才放下那本册子。

怀平二十一年,也是老国公猝然离世的那一年,没几个月,郜洲便忽然出了动乱。

若不是人逝去的匆忙,也不至于连些该交代的事都没能交代,连他也是因此,留在渠门,再也无从证实身份。

而这一年,常闾挑出了二十四杀其中的十人,往郜洲封家为他盗取兵器千仞。

之所以派去这么多人,一则意在试探,让他们互相监视,好比惊蛰与霜降,常闾就分别给两人委派了杀掉对方的任务。二则封家为武学世家,仅凭一两个人,是不可能从那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盗出千仞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只不过他们刚刚得手,便传出了谢将军通敌的消息,不到一日,南襄的铁骑,便踏入了城内。

兵荒马乱中,原本就各怀心思的众人被冲散。

那天,春分遭南襄骑兵踩踏而死,霍时药趁机放走清明,被前来会和满身是伤的惊蛰目睹。

可等立春等人赶来时,惊蛰却没有戳穿他,而是谎称清明欲趁乱潜逃,被他二人合力击杀了,他身上的伤,成了击杀清明的证据。

只是想不到的是,谷雨因此恨了他二人这么多年,至死也没能解开这个误会。

怀平二十一,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如同一团乱麻,但霍时药总觉得能从这一团乱麻中寻出线头来。

而惊蛰与霍时药不同,他并不是抱着目的进去渠门的,故而不如他知道的多,眼下见霍时药紧锁眉头不断在书册间乱翻,便一言不发将他弄乱的宣纸重新叠放好。

霍时药忽而抬眸,夺过他恰好捏住的一张宣纸,同先前的一张比对起来,越看他心绪越震动不平。

他似忽然明悟,连忙拉了惊蛰近前,指着上面的一个人名道:“这个关立,是两年前从越充道调到京中的,可在半路,他就被立春伪装成山匪劫杀了,我当初查过他,他在越充道为官之时,曾扬言谢宪将军是被人构陷,要为他洗刷沉冤。”

霍时药又拿着最开始的那张宣纸,指着左上角道:“这被杀的十一人,有三人,在郜洲有过任期。”

他说着,又开始喃喃,“两年前,两年前……”

为什么是两年前开始的呢?

霍时药疲惫地坐回椅子上,紧闭着双眼按揉眉心。

惊蛰心中亦是生出了些不可思议的猜测,霍时药说这些,莫不是怀疑,谢宪当年是被冤枉的。

可若真如此,这些与谢宪有过关系的人,为何近两年才开始接连遇害?

两人神色都有些凝重,一坐一站,只余灯烛在中间发出细微灼烧声。

暗室的门被推开,立夏从里面出来,一边用巾帕擦着手,一边道:“问清楚了。”

惊蛰与霍时药闻言,齐齐回头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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