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白

“等你很久了,终于来了。”光影中,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躺在病床上,微笑着看着一道从纯白色墙壁中走出来的漆黑人影。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人在临死之前,确实是有一段可以回光返照的时间,只不过,这段时间的长度,没法确定,我并不知道这个地方什么时候就会崩溃,”男孩又说,“所以,有什么事,请你长话短说,不然,没等你说完,我恐怕就要先走一步了。”

“明白,”站在墙壁之中的那道模糊的人影在苍白的阳光中站定,他沉吟了片刻,平静地回答,“我来到这里是通过建立通道。”

“而通道,在它建立的那一瞬间便已明确了终点所在。”

“因此,”他顿了顿,直视男孩的眼睛,尝试解释说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能来的地方,便只有这里。”

他抬头看向窗外,静止在僵硬的苍穹之下的是...一大片有如蜡像般的苍白阳光。

“这里就是死去的时间吧,”他说,“不属于生者的世界,濒死之人与亡魂都能在这里获得生者所不能体会的自由。”

“既然你明白,那就好,关于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就不用多说了。”男孩淡淡地笑,“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是不想见到你。”

“一定又是发生了不好的事吧,”男孩说,“我总是有这方面的预感。”

他的眼睛同样也在看着窗外,苍白色的阳光,苍白色的浮云,以及一棵棵,一栋栋如贴纸一般粘在苍白色阳光之间的树木和楼房。

如此的光景已是看了很久。

从医生宣布他抢救无效的那一刻起,他就来到了这里。

如其实说是在等待着最终的死亡,或者其他的什么,不如说是被困在某个无法解释的笼子当中,被迫地维持着这个不清楚是生还是死的模糊状态。

“是的。”影子里的人低声说,“你的父亲他…”

男孩打断他说,“他怎么了,他还没有死么?”

“暂时还没有,”影子里的人回答,“不过,已经是差不多了。”

“所以呢,你是想让我救他么?”男孩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让我说服他,放弃好不容易才从命运那里争取到的特权?”

“他已经庸庸碌碌了一辈子了啊,好不容易有机会成为与别人不一样的怪物,”男孩又说,“你却又要这样对他,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影子里的人说,“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给予生命绝对的公平。”

“是啊,不公平,就像命运给我安排的人生一样。”男孩喃喃自语地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前方浮现在白色墙壁上的影子,“我的人生就很不公平。”

“特别特别的不公平,但不公平又是无法避免的,”他虚弱地笑,“来到这里以后,我想的东西也跟着慢慢开始变多了,有的时候,虽然说算是想通了,但有的时候,也确实还是因为这些那些已经没办法挽回的事而感到很难过。”

“特别特别的…难过。”

“难过是正常的,也是在所难免的。”影子里的人又说,“据我所知,从没有人可以不留遗憾地死去,因为生命从诞生到死亡之间,是一个积累的过程。”

“积累记忆,积累幸福,积累快乐,也积累悲伤和难过。”

“如果非要用比例的方式去诠释和形容的话,那么,大部分人的人生,能够感受到快乐的时间应该也就只是占据他们生命总长度的两成左右。”

“如你所知,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影子顿了顿,继续说,“每度过一天,也就相应地在这世上经历了二十四个小时的人生。”

“可是,往往,在这日复一日的二十四个小时之中,能让你真切感受到快乐的,能让你深刻地记住的时间,可能就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如此推算的话,很有可能,能够让人感受到快乐的时间甚至远远不到时间总长的两成。”

“但我还是固执地,天真地,幼稚地认为,它到底还是有两成的。”

“为什么?”男孩失神地愣了一下,诧异地问。

“因为除了大部分让人感到麻木的时间以外,生命中应当也会掺有一些纯粹的时间,指的是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潜心在某样事物当中,以至于忘记了这世上还存在有时间。”

影子低声说。

“这种时间固然是罕见,倘若只是讨论长度的话,它跟冗长的忙碌比起来,无疑是相当的短暂,甚至不失可以用说是不值一提。”

“但是当它们和体会到快乐的时间结合在一起,也就能够占据人生总和的两成。”

“我想,你之所以觉得遗憾,大部分就是因为你体验过那些纯粹的时间,你留恋其中,以至于会在心中下意识地期待,如果生命可以延续下去的话,你会在未来不断地遇见它,体会它。”

“甚至贪婪地想要把它永远留在自己的余生当中。”

“这不实际,”男孩摇摇头说,“人类,怎么可能会得到永远的纯粹,快乐和幸福呢?”

“但在不久之前,你也是人类,”黑影提醒他说,“你也在渴望,也在贪婪,只不过,你或许没有其他的人类幸运,你还没到十岁的年纪,你就已经死了。”

“就相当于是一朵已经生长出花苞的植物,还没来得及盛放,就先一步地枯萎了。”

“这种事固然是相当的遗憾,因为就在来这里之前,我也有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树,对于枯萎这种事,我见过很多,因此,也有自己的看法。”

“什么看法?”男孩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枯萎是正常的事,盛放也是正常的事,但是,它们理应是分开的,如果两者结合在一起,在同一时间内,发生在同一个主体上,那么...”黑影缓缓地说,“那就不能称得上是正常的事了。”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男孩露出一脸的恍然大悟,“你指的应该就是我的爸爸吧,他现在的情况,就像你说的这样,一边枯萎着,一边又盛开着。”

“这应该算得上是所谓的...奇观吧。”

“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呐。”男孩很是感慨,“就请你可怜一下他吧,因为...他已经是一无所有了,已经是对这个世界彻底地绝望了,已经是....那么的可怜了。”

“纵观他那平平无奇的人生,再也找不到能够此时此刻的他...并肩的时刻了。”

他忽然低下了头,身体忽然间颤抖,平静的脸庞上浮现出狰狞与可怖的神情,就像是恶魔撕破伪装,从平静且苍白的纸张下伸出了满是怨毒的鬼手。

“何止是枯萎和盛放啊,”他愤怒地大吼,目眦欲裂,“我的爸爸他,可是...在烈烈地燃烧着冲向死亡啊!就像奋不顾身扑向烈火的飞蛾!一边燃烧,一边飞翔,唯有这样,我们这些被命运唾弃的人啊,才能握紧自己的命运!”

“这就是你爱他的表现么?”面对着男孩突发的狰狞,黑影里的人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波动。

他依然是平静地站在那堵如白纸一般苍白的墙里,站在白色的天花板下,就像是一棵被关在一张白色纸张里的树。

“因为爱他,所以教唆他,蛊惑他,”黑影里的人静静地继续说,“让他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让他体验...本不属于他这一类人的命运么?”

“毕竟,如你所说,这也是少有的,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啊。”

他说着说着,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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