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郑肃

冉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可头发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只能披散着,又由郑肃的侍女领着,回到了二楼的船舱。

舱中几个青年已从方才的惊吓中平静下来,此时又再摆上了瓜果酒菜,重新玩闹起来。一见冉盈进来,众人都有些失神。

因郑肃身长,她穿着郑肃的长衫有些大。玄色的衫子称得她肌肤如雪,唇红齿白。黑色的长发湿湿地披着,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清冷疏离、又雌雄莫辨的诡艳。

“公子来这里坐。”见她进来,郑肃起身招呼她。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起身自我介绍。

原来其他几个是洛阳的商贾子弟,这趟是结伴回洛阳去的。为首那个年纪最大的叫谢澄,从渭州包了这楼船,另外两个年纪稍小一些,大概和冉盈同岁的,一个叫周牧,一个叫曾庐,是从秦州上船的。最后那个和子卿长得一样、名叫郑肃的,倒不是商贾子弟。他出自荥阳郑氏,本是去蜀中拜访一位叫司马远秀的名士,之后又去长安游玩了一番,这才优哉游哉地从长安上船,准备和其他人一路去洛阳。

“郎公子呢?你去华州做什么?”郑肃问。

“我去见一个朋友。本以为走水路会快一些,没想到竟会遇到这事,搞得这样狼狈。多亏了各位,不然在下此番就要交代在渭河里了。”冉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郑肃也笑了:“河道生漩涡本也常见,但今晚这么大的,我走南闯北这些年,也确实没遇到过。”

冉盈看着他。前人形容嵇康时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这人面容五官和子卿有八九分相似,细看又比子卿多了些肃然沉稳之气,倒也配得上肃这个字。

这时有人提议玩掷卢,众人一皆应和。侍女们纷纷撤去菜品和案几,又取来了棋盘和六马五木。

掷卢又称樗蒲,是西汉时就流传开的一种游戏。六马是每个人手中的六个棋子;五木类似于骰子,上黑下白,三块无字两块有字。白色的一面写“稚”,黑色的一面写“犊”,通过掷出五木不同的组合,又有“贵采”、“杂采”之分,一共有十二采,对应不同的步数,以黑黑黑犊犊为卢采,马可走的步数最多。最后以马先到终点为赢。

几人玩了一会儿,总是输步的周牧摇摇头:“这种文士的玩法太复杂,我们不如来简单的。只掷卢,谁的步数最低就喝酒,如何?”

其他人纷纷应和。郑肃探过身轻声问冉盈:“郎公子饮酒么?”

“我不能喝酒。”冉盈连忙说。她可是身负重任,若是喝酒误了事,还不如刚才就死在渭水里了。

对面的周牧听到了,站起身大声道:“我看朗公子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怎么不能喝酒?玩掷卢不喝酒多没劲!”

“对啊对啊!”众人附和着。

“我……我真不能喝酒。”冉盈依旧推辞。惹得对面那个谢澄不乐意了,拍着桌子说:“怎么不能喝?怎么就不能喝?!堂堂一个汉子,怎么玩个掷卢还不能喝酒了?!朗公子,你若是喝多了,明日船靠了岸,我将你扛到你朋友家中去,保证不误了你的事!倒酒倒酒,别扫兴!”

商贾人家出身的少年,自然不如那些世家子弟温文尔雅,进退有度。

冉盈心想,明天早上被他扛到宇文泰那里,才是误了大事。小命都要去了半条。

可被逼到这份上,她又没有什么理由继续推辞下去。

就在尴尬为难的时候,身边的郑肃开口道:“不如,就倒上一杯,算是随了众人的兴致。”说着,他贴在冉盈耳边轻轻加了一句:“你若真不愿喝,我悄悄替你喝了。”

冉盈看着他那如玉的脸庞,轻轻点了点头。

几人就这样玩着掷卢喝着酒,期间,郑肃果然一直在悄悄做手脚,趁着众人不注意的当口,将冉盈的杯子和自己的空酒杯偷偷调换,也因此,他喝了不少酒。

饶是这样,冉盈还是在众人注目的情况下喝了几杯。

众少年一直玩到深夜,酒也喝了不少,都有些醉意,纷纷摇摇晃晃回舱去睡了。

冉盈见众人都散去了,便站起身走到甲板上,靠着船舷,吹着夜风,望着星光斑斓的河面。她觉得脸发烫,不知是不是被酒烧的。她脑子有些乱,方才喝酒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起昔日在书院里和同窗们把酒言欢的场面,当然,座中少不了子卿。

夜风习习,船在平静的河面行走,月在山间游走,两岸连绵群山在月下身形苍茫,影影绰绰。

星子洒落在山头。

风吹过冉盈的长发,轻轻贴在她的脸上。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淡淡的不快。一抽一抽的,有些疼。

身后响起脚步声,郑肃走了出来,走到她身边,朗声说:“按照这船的速度,我们明早卯时就能到华州了——”他喝了不少酒,可看起来还是很清醒。

冉盈望着他,心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个问题: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如此相像?

郑肃见她盯着自己发呆,问:“郎公子醉了?”

冉盈看着他,摇摇头。

郑肃问:“方才郎公子可是将我认错了?”

冉盈轻轻一笑,低下头说:“抱歉,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哦?”郑肃一挑眉,嘴角含笑,“这么巧吗?那日后有缘,须介绍我和他互相认识一下。”

冉盈看着宽阔平静的河道,摇了摇头,低低地说:“他已经去世了。”

郑肃一听,露出诧异的神色,没有说话。

冉盈沉默了一会儿,说:“很抱歉将郑郎错认成他,是我失礼了。”荥阳郑氏毕竟是本朝四大门阀其二,只怕他会介意。

郑肃却轻轻一笑,似毫不在意:“无妨。”他看着冉盈一脸难掩的悲色,宽慰她说:“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寻常,朗公子不必太过悲伤。”

冉盈点点头。

这是郑肃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得那张俊脸涨得通红,好像憋住了一口气,随时都会断气似的。

冉盈连忙一手扶着他,一手为他顺着气。

惊动了他的侍女闻声而来,急急地将一领披风披在他的肩上,口中说道:“夜这样深,公子不能站在这里吹河风的!”

咳了好一会儿,郑肃总算停了下来,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脸上的红色才缓缓褪去了。

“郑郎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风吹多了?”冉盈关切地问。

郑肃摇了摇头,说:“我自小身子弱些,不碍事的。”

“那你今晚还喝那么多酒!”冉盈的口气忍不住带了三分嗔,一下子又觉得自己关心得有些过了,便尴尬地闭了嘴。

郑肃看了看她,又是温润地微微一笑:“不早了,朗公子回舱休息吧。”又转向自己的侍女:“送郎公子去舱房。”

深夜,所有人都睡熟了。只有郑肃还一个人站在甲板上,默默地注视着河面。

不一会儿,从岸上驶来一艘快船,那快船全身漆黑,未点灯火,在黑夜中丝毫不引人注意,迅速地向楼船靠近。待到近了,郑肃看到船上站着几个蒙面黑衣人。黑衣人抬头望了望,两个飞上绳索挂住楼船的船舷,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

郑肃双手负在身后,神情冷峻地站在黑夜里。方才那一脸的谦和温润全然无踪,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沉沉夜色中透着戾气。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船行时激起的水声哗哗作响。

两个黑衣人上来,对着他单膝跪下,压低声音恭敬地唤道:“参见乐安王。”

郑肃微微顿首,扬着下巴并不看他们,声音冷冽:“今天遇到旋涡,没有用得上你们……王父有何事要交代?”

一个黑衣人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渤海王要乐安王找机会设法扰乱长安。给他在外围制造机会。”

“扰乱长安?”郑肃冷笑一声,“在宇文泰的地盘上兴风作浪,这可真是个好差事。那宇文泰跟恶犬护食一般把长安护得跟铁桶一样——也是了,不是好差事,王父也不会让本王去。”

两个黑衣人垂首噤声,不敢多言。

“你们回去禀告王父,本王会想办法。请王父也打起精神来,别到时候本王做成了事,王父跟不上速度。”

“是。”两个黑衣人同时想,前半句话也就罢了,后半句话,谁敢带给渤海王。

“渤海王还问,冉氏后人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渤海王最近和至尊的矛盾日益激化,他不想再等了,要乐安王尽快查明传国玉玺的下落。”

郑肃又是冷笑:“这年头篡位还需要传国玉玺?直接进宫将那元善见一刀杀了不就得了。整日将宇文泰那厮挂在嘴上赞不绝口,宇文泰敢做的事,他倒不敢了。”

两个黑衣人又不敢说话。

这话太大逆不道,没法接。

“你们跟王父说,冉盈已在我的掌握之中,但是这件事请他不要插手。本王刚刚有了个一石二鸟的大计划,别让他给我搅黄了。”

“是。”两个黑衣人又想,乐安王带给渤海王的话,果然是只能带一半。另一半都是要人命的。

郑肃又问:“冉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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