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君为清路尘,妾为浊水泥

宇文泰蹲下身,蹲在她面前沉着声音缓缓说:“玉楼,你没有任何错,错的人是我。当初是我无能,保护不了你。可是已这些年过去了,我们都同从前不一样了。继续沉溺在往事里也没有任何益处。我是希望,你能放下过去,好好地活下去。”

玉楼仍旧低着头低低地啜泣:“那时我阿父写信来说要将我安置在华州。我知道他们是不愿我回乡去给他们丢了脸面,可是我却非常欢喜。因为你也在关中。我日日夜夜地等着你,盼着你来接我……”

她仰脸绝望又不甘地看向他:“四郎,你答应过我,会一生一世护我平安喜乐……你答应我的……”

宇文泰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少年时给过的誓言,她还记在心里,傻傻地等着盼着,以为能苦尽甘来,破镜重圆。

可是当初他没能护她周全,如今,也无法给她平安喜乐。

“玉楼,我……我心里有别人了,我已不能再给你什么。”

听到这句话,玉楼仿佛被雷劈中,浑身一抖。她呆呆地看着他。

宇文泰仿佛看到,在她的身体里面,有一样东西,随着他的话,坍塌了。

玉楼痴痴看着他不再充满爱意的双眼,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造化弄人呀,再厚重的思念,都抵不过时间无情的冲刷。再浓烈的爱恋,都熬不过命运恶毒的摧残。

她想起尔朱兆残忍地虐待她的每一个夜晚,想起在掖庭被人打骂的每一个时刻,想起自己一次次跑到井边想跳下,又一次次哭着离开,想到她流的每一滴泪,流的每一滴血。

每次都念着最后一点希望,四郎还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人间好好地活着呢,她也要活下去,也许有一天,还能见面的。他们的那些天真美好的日子还能再回来。

尔朱氏已经覆灭了,她的四郎会回来接她的。

只有这样一个卑微的愿望,支撑着她度过了一个个生不如死的日子。

然而现在他同她说,他的心里有了别人。

玉楼哭着哭着,笑了。

她将无力的身子从地上撑起,凄凄地笑了。

“四郎……你对我再也没有半点情分了吗?”

宇文泰直视着她,沉默无言。

她垂下眼眸,又问:“是她吗?”

宇文泰一愣。

玉楼抬眼望着他,凄然问:“昨天……那是个女子,对吗?”

笑容在她的脸上扭曲得很古怪。

她昨天便已起疑。四郎看向“他”的那个眼神,玉楼太熟悉了。

他也曾无数次拿那样的眼神看过她呀!

“你为了她,着急地要打发我走……”

“玉楼……”宇文泰避开她的目光,不愿多谈。

玉楼却一把抓进了他的衣袖:“四郎,你告诉我吧。你既是变了心,我总想知道,你把自己托付给了什么样的人——是她吗?”

宇文泰蹙眉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泪汹涌而下,她终于确信了。那不是他拿来搪塞她的谎言,他是真的心里有人了。

那个扮成男装的少女,她是那样年轻明媚,像花草盛开的春天,充满了希望。

他们会成婚,一如这世间所有恩爱的夫妻一般,琴瑟相谐,生儿育女,相守到老。

他真的已经同她无关了!

她还能再说什么?末了,还是要保有一丝尊严。难道还要继续腆着脸面求他的怜悯和慈悲?

不必了。不必了。她了解宇文泰。喜欢的人,他予取予求;不喜欢的人,他分文不舍。她这个早已经过了时的旧人,何必还要跪在他脚边摇尾乞怜?

也是个绝情的郎君啊。

早知如此,又何必苦苦熬过这些年……

她红透了眼,哀哀戚戚,不知是在同宇文泰说,还是在自言自语:“我以为尔朱氏亡了,你就会来接我,可是你没有……我以为我在华州,你会来找我,可是你没有……我以为我去见你,你就会原谅从前的事情,可是你没有……四郎,我真是不了解你。”

“我原谅了。我早就原谅了从前的事,原谅你的父亲,原谅了你,也原谅了我自己。”

“可是你不要我了……”声音越来越低。

宇文泰沉默。

玉楼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痴痴地看了很久,轻声说:“四郎,你再抱我一抱吧……就这最后一次……”

宇文泰看着她,似是难以启齿,半晌,低低地说:“她……她不喜欢。”

玉楼一愣,呆呆地看着他。这时才惊觉,他真的和少年时不一样了。连一个拥抱她都已失去资格,他的一切都已不属于她了。

他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心里已有了另一个女子。

他已往前走了那么远,只有她还抱着往日的回忆留在原地幻想和悲戚。

真的回不去了呀。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痴心妄想。

泪自玉楼的眼中决了堤。她伸手抚着,他的脸,轻声说:“君若清路尘,妾……似……浊水泥……”

他新欢在怀,怎么还会舍得用眉间眼角看一下苍老颓败的她?前方自有那个海棠般明媚、柳枝般妖娆的女子在守候他、期待他。

他心里有人了!

眼中泪空了。

“你走吧。我不会再去找你了。”

宇文泰站起身,无言地站立良久,确实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转身欲走。

“四郎。”她在身后唤他。

他站住脚,回过身来看她。

她对着他一笑——再怎么厌弃她,这一生,至少要记得她的这个笑吧?

“你去吧。”——

年少时,他每每来找她,分别时,她总对着他依依不舍地说:“你去吧。”

宇文泰的心被狠狠挠了一把。生疼。

隔天一早,贺楼齐来告诉他,玉楼悬梁自尽了。

“侍女今早看她久睡未起,推门进去才发现的,人半夜就没了。”

宇文泰沉默良久,哑着声音说了句:“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他静静地坐在榻上,脑子里始终回荡着她最后的那句“你去吧”。那时他就知道,她在同他道别。

年少时的每一次道别,都是她在身后看着他离去。

而这最后一次,她却让他看着她走。

不知何时,眼角溢出一滴泪。

他抬手将它擦去。

却猝不及防的,另一颗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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