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

卿云见她声色不同寻常,还以为她是在打闹,刚想笑着打招呼,谁知道柳子婵一脸仓皇惊慌,回头就看身后。这里暗,卿云乍一看没看清,这才发现拉着她的竟然是个青年男子,只当是有人非礼,连忙要呼救。

“姐姐别嚷。”柳子婵扑上来就抱住了她的腿,顺势往下跪:“卿云姐姐,千万不要声张,他是我表舅家的表哥,不是坏人。”

卿云也是七巧玲珑心,虽然平时端正不移,但看了这情形,哪有不清楚的。看那青年是个清秀书生模样,柳子婵躲在这里和他拉拉扯扯,又一脸惶恐,显然有私情在先。卿云早听说过,她们这些与宗室有关的人家,轻易不与外人通婚,娶妻还宽松些,嫁女是不往外嫁的,比如柳子婵家,是尚过公主的,宗室血脉,是不肯嫁白身的。

柳子婵自然也是一样,她父亲是宗室,母亲却是云姨同父异母的姐姐,当初说起云姨,说她美貌得出了名,连带着几个姐妹都嫁得非常好,其中就有柳子婵的母亲。云姨的母亲是填房,嫁过来时云家已有几个子女,虽然云老爷也做官,但家中家境其实不好,这些姐妹能嫁入宗室,显然已经算飞上枝头了。

因为这缘故,卿云看柳子婵,先带三分亲近,见她平时为人活泼友善,彼此感情也好。再加上云姨这层关系,虽然知道她干的是出格的事,但也没有嚷破的打算,否则她名声尽毁,一生恐怕都要完了。

就在卿云犹豫间,柳子婵已经朝着那吓呆了的男子道:“姐姐饶了你,还不快走。”

那男子听了这话,连忙连滚带爬跑了,怪不得他能出现在这别苑里,原来竟然是从山间小路逃走的,想必也是从山间小路来的,柳子婵她们都是京中长大的,宗室互相来往密切,估计把猎场这一块都玩熟了。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昏暗,山间草木繁盛,那男子身形在乱树后一晃,转眼已经消失不见。

柳子婵这才转过脸来看着卿云,她身上是有股烈性的,竟然也不狡辩,只是直接跪了下来,道:“求姐姐成全我们性命。”

卿云还是经得住事的,毕竟是娄二奶奶最看重的长女,日后是要顶门立户当家做主的,所以惊魂甫定之下,素日的周全和理智也都回来了。

“你先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让柳子婵起来,略一思忖,已经想到个地方:“咱们下去,到小山亭说话,让你的丫鬟去说一句,说我们晚点回去。”

所谓小山亭,其实是山廊下的一处小亭子,就在山脚背阴处,白天她们游山时,在这歇息过。四面有窗,只要放个丫鬟在门口守着,谁也过不来,正适合说些隐秘话。

两人到了小山亭,卿云让月香在门外守着,把门一关,脸上先带三分愠色,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管是陌生男子,还是什么远房表哥,这样私会又纠缠,在世人嘴里只有一个词——偷情。对于未出嫁的女孩子来说,这是惊天的丑闻,要是传扬出去,不只是她的一生,连带着她家的姐妹都要遭殃,说起来是柳家家风不正,以后柳家的女孩子谈亲事都低人一等,她父母更不用做人了。

卿云从来行事端正,不管他人闲事,但今天实在是撞上了,没有办法,既然撞个正着,也没法当做不知道。真任由她发展下去,哪天被人撞破,不止柳家人,连带着这些玩得好的女孩子名声都要遭殃,卿云虽然不像荀文绮把玉珠碧珠当跟班那么紧密,但大家终究是闺中姐妹,一起玩了这些日子,见她走了歪路,简直是到了悬崖边上,没法不管一管。

走了一段路,柳子婵身上那股坦然赴死的勇气倒是消散不少,自己也知道后怕起来。况且这事确实是丑事,她也是大家小姐,还是知耻的,顿时脸就红了,强撑着答道:“姐姐不用管,横竖我们已经私定了终身了。”

“这话糊涂。”卿云冷声正色道:“你是待字闺中的小姐,男未婚女未嫁,就是看中谁,只管让他来提亲,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二十四番花信风,男子选妻,女子选婿,婚嫁是人生大事,你家也没让你盲婚哑嫁。明明可以正大光明提亲下聘,你正正常常三媒六聘嫁过去,你父母也放心,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是他有妻室?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缘故?用得着私定终身?”

她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不是像迂腐老古板让她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子婵就算想拿两人情投意合来说事,也说不过——情投意合也可以正经订婚,用不着私定终身。

柳子婵神色晦暗,倒像是有几千重的烦难似的,无话可答,只低声道:“他倒没有妻子,只是我们家的情况,姐姐你也知道,嫁娶都在宗室内,不与外人通婚。他虽然是读书人,却是个白身,要是有功名倒可以想想,偏偏春闱三年一次,明年才是考期。他等不及考出来了,见我今年已经参加了花信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我没办法,只好安安他的心……”

她说话时绞着手上的东西,似乎是封书信,卿云早看见了,问道:“手上是什么?”

柳子婵顿时红了脸,把东西递给她看,原来是一封婚书一封聘书,婚书上的父母名字自然是没有,倒是有这男子落款,原来叫做董凤举。

“他怕我父母给我定下亲事,所以找人偷偷写了这婚书,要跟我私下定亲……”柳子婵抿了抿唇,索性说出了实情:“他说要带我私奔,他老家在陕西,也有庄园田地,他说咱们先成了婚,等他读出来,有了功名,再带我回来跟我爹娘告罪,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又有功名,横竖我们小时候,家人也开过把我定给他的玩笑……”

卿云气得脸色苍白。

“子婵,你好糊涂!”她万万没想到柳子婵平时看起来聪明活泼,大事上却这样一团浆糊:“你不是没念过书,井底引银瓶怎么说,‘聘则为妻奔是妾’,你这样跟他私奔,是妻呢,是妾呢?他要是负了心,把你在半路上一扔,谁来给你主持公道?”

“他不会的。”柳子婵不知道哪来的信心:“我们都是真情实意,他家中父母都不在了,也不会有长辈出来阻拦的。诗上也说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真情实意,拿什么来验?就靠一点甜言蜜语吗?哪个私奔的女子,最开始不是奔着真情实意去的?”卿云毕竟是跟着娄二奶奶天南地北回了京的,道:“你之前问我上京路上的风致,我还没跟你说。那时候我们过运河,看见一处边湾,全是花船,叫做胭脂河,我听娴月说,花船上的□□,都是能诗能词,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这世上难道有天生的□□?不都是好人家的女孩沦落的?外面专有一种人,拐带良家女子,卖入烟花地的。你如今是闺中小姐,有父母撑腰,嫁了人,也是正经夫人。走到哪里,哪怕上公堂,谁也磨灭不了你的身份,但你要是干出私奔的事,相当于把自己齐根斩断,依附在他身上,你所有的人生,都系在他有良心这件事上,万一出了变故,就是悔之晚矣。你生活在高门大户,哪里知道世上的艰险,他如果拐你出去,转手卖了你呢?把你扔在路边呢?他见了更美更投缘的小姐,变心了呢?他有宅院有田地,败光了呢?你怎么活?他病了呢?死了呢?你身无分文,没有嫁妆,没有娘家,全部的命运只系在他一人身上,为了什么?就为了虚无缥缈的‘情投意合’?”

卿云其实不是善辩的人,但这一番话下来,说得柳子婵悚然而惊,实在被她描绘的前景吓到了。

但她之所以泥足深陷,也不是没道理的。稍微动摇之后,又陷入了鬼打墙。

“我相信他对我是真心的,不会辜负我的。”她固执地道:“要是他不是真喜欢我,为什么拿自己前程冒险,要跟我私奔呢?”

“他跟你私奔,因为他想得到你,不是一个人想得到你,就叫喜欢。你喜欢漂亮衣裳,也愿意花钱去做,买不到心仪的料子,也要掂念半个月。这难道说明你在困境里会愿意为你的衣裳而死?还是你要穿一件衣裳一辈子?有了更时新的,也不会抛弃它?”卿云问她。

“但我是人不是衣裳啊。”柳子婵只是不动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他写在聘书上的……”

卿云无语地看着她。

这样的苦劝,在以前她是不会做的,但一则柳子婵是云姨的外甥女,要是真私奔出去,人家更有话说了——可见她家的女孩子是无耻的。二则贺南祯那句话也似乎在耳边回荡,“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向来是没有心的”。

真让她一意孤行私奔出去,对自己和其他女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事,只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

卿云叹一口气,道:“我也嘴笨,劝不动你。但我妹妹以前说过一段话,我听起来挺有道理,正好用在你这事上,我问你,你觉得董凤举对你是真心对吧?”

“对。”

“你相信他对你是真心,所以不会辜负你。”

“是。”柳子婵还试图说服她:“他真是真心的,我能感觉到,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依着我,我发脾气也都让着我,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

“那这就不对了。”卿云反问她:“他是真心,所以你相信他不会辜负你,那你对他也是真心,他怎么不相信你不会辜负他呢?”

柳子婵被问得一愣,还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们之所以急着私定终身,要私奔,不过是怕你父母把你嫁给别人,你跟你父母明说不愿意嫁人,等两年,你死不松口,难道你父母会抓你去定亲?我看京中也没有这样的父母吧,逼急了你去道观住上半年,也仍然有回寰的余地,这些不都比私奔安全?你相信他,所以你愿意跟他私奔,拿自己的性命赌他不辜负你。他身为男子,都不用赌上性命,只要相信你不会放弃他去和别人成亲就行了,他怎么不相信你呢?”

柳子婵被问得哑口无言,结巴道:“那是他怕我被人娶走……”

“你都愿意和他私奔,命都不要了,你只要不松口,怎么会被人娶走?你在家等他两年考出功名,你也安全,他也安全。你们私奔出去,你就命悬一线。他是男人,难道不知道这世上女子的路有多窄,一招错,终身误。他如果真喜欢你,怎么会让你来担这个风险?”

卿云神色凛然,逼问道:“按我们刚刚说的,就算你辜负了他,他是男子,外面仍有大把世界,你不成,他可以娶别人,妻不成还可以娶妾。但他辜负了你,你就是死路一条,这是你人生唯一的一次赌注,这么简单的算术,他难道不会算?就是朋友相处,两个人做生意,也要讲究厚道公平,他如果是真心,怎么舍得这样对你?这就是你说的对你好吗?”

柳子婵张口结舌,无话可答。

卿云整天听凌霜和娴月斗嘴,尤其是凌霜的惊人之语,终于有一次用得到了。这话实在是铁一般的事实,无法辩驳。直接把柳子婵的“他对我是真心”击了个粉碎,什么都绕不过那一句“他如果是真心,怎么会让你来担这个风险?”

卿云见她似乎听进去了,也不多说,只道:“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她说完,叫了一声月香,不见月香答言,走到门口又叫了一句,才听见月香道:“小姐,什么事?”柳子婵知道她是在告诉自己月香没有偷听,此日亭中的事,只有她们两人知道。

“拿灯笼来。”卿云道。

月香这才推开门,灯笼原本是萧夫人给她们回去时照路的,此刻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卿云接过灯笼,柳子婵这才看见她手中仍拿着自己那两张“婚书”和“聘书”,刚要说话,卿云已经当着她的面把它们点燃了。

“姐姐……”柳子婵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火焰很快把纸张全吞噬了,卿云看着它们烧成灰烬,提着灯笼道。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是聪明人,我相信你想得通。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后也不用和我说起这事,我都忘了。”

她说完这句,直接提着灯笼出了门,不给柳子婵挽留的机会。都说她温柔好脾气,其实真正的大是大非面前,刚强得很,倒真有几分君子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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