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校长突然话锋一转,大谈起中学生的早恋,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她说现在连初中生都开始恋爱了,真是世风日下,有的还未婚先孕生下了私生子。这些孩子完全不懂得自尊自爱,接受的也全都是社会上那些不好的影响。恋爱就那么重要吗?比学习还重要吗?比做人还重要吗?所以我作为校长当然不能坐视不管,要不遗余力地维护我们这个民族的优良传统,这是使命。我会像一个卫道士那样把好中学这扇门,教育好我们的下一代,除非整个社会都堕落了……

不知何时响起门铃声,她们都没有听到,直到房门被敲击出“咚咚”的响声。

谁呀,这么晚了,女校长气哼哼地走向门口,显然还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纠结的怨气。你?你怎么回来了?

会开完了,就回来了。不然,我走?

开什么玩笑?家里有客人。

客人?我不在家,你就请客?孩子们呢?

儿子要准备婚礼,女儿去了外婆家。

什么客人,这么神秘,作家一边说一边朝里走,我不会影响你吧,是谁……

作家突然不再说了。想不到餐桌前站起来的那个女人竟是她。于是陡然产生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他立刻觉出妻子的不怀好意,但眼睛里还是冒出了热烈的光。那是一种不期而至的惊喜,毕竟,他在想不到的时刻竟然见到了她。

这一切全都被校长看在眼中。她尽管学业平平却极为聪明。或者这就是作家为什么会娶她,她永远都知道为人行事的尺度,尤其在丈夫面前。她不动声色地退进了厨房。她说谁能料到你会突然回来呢,幸好我多做了几个菜,你们先聊着,我去给你热饭。

她这样说着,厨房里传出煎炒烹炸的声音,伴随着弥漫的油烟味,她关上了厨房的门。但她仍能依稀听到客厅里的谈话,但有时又仿佛什么都听不清,就好像穿越崇山峻岭时不稳定的手机信号。她当然知道这种沉默的瞬间最为可怕,她知道有了这样的瞬间就等于是,有了问题。

只是,在厨房里,她没能看到那些停顿的瞬间,但她相信那情深意切的瞬间是有的。第一次,他们迫不及待地握住了对方的手;第二次,男人把女人紧抱胸前;第三次,他吻了那女人就匆匆离开了。然后,女校长听到了男人上楼的声音,也听到了楼上淋浴间传来的哗哗的水声。她只是没能看到男人那鼓胀的,但是她确信那是存在的。

接下来的晚宴因为男人而变得活跃,女主编的在场无疑让他格外兴奋。他不仅谈锋犀利且妙语连珠,让情人和妻子不得不折服于他谈笑自若的才华。他高兴是因为在无所期冀的时候有了期冀。他对她的爱和思念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但凡有机会他就不能不亲近她。在晚宴终于结束的时候,女主编说,太晚了,我必须走了。

于是男人站起来送她。他不单单把她送出家门,还要把她送到汽车上。而汽车停在很远的那条街上,所以顺理成章,他怎么能让一个女人走那么漆黑的夜路呢?

然而首先提出送女主编回家的竟然是妻子。她指着餐桌上的杯盘狼藉,做出歉意的样子。她只是把他们送出了房门,门外是那条午夜幽深的小路。

然后就有了暗夜中那悄然的行走。妻子打开水龙头,故意让自己听不到那夜的寂静。他们要走出很远很远,转弯时才不再被看到。她到底还是禁不住走上二楼平台,眺望夜色中的夜行人。他们明明知道依旧在那座房子的视野中,但还是身不由己地抓住了对方的手。于是妻子终于看到两个影子并在了一起,她想哭,却是流不出眼泪的那种忧伤。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条静谧的小街。那么酣畅淋漓地,他们终于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她可以想象。他们怎样坐进了她的汽车,在后排,做他们想做的那一切。她想象着,后排的坐椅就像是娼妇的床。奸夫和奸妇正急不可耐地劫掠着对方。然后是喘息是呻吟是释放而后是缱绻柔情,那一刻他们根本无从顾及别人的伤痛。

男人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走。他想让身上残留的气味尽快散去。他知道自己身上不仅有****还有女人的香。他在意这些,却也不必刻意解释。想到要解释,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老婆。

此前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不行了。他将此归结为让他变得毫无感觉的妻子。她冷漠,死板,僵尸一般地生硬,再加上孩子们的诸多干扰以及她日益紧张的工作。于是他们越来越少,乃至于无,进而不再合睡在那张曾海誓山盟的大床上。女主编的突然出现让他恍若隔世,他怎么会和中学校长那样的女人生活了大半辈子,却毫不自知。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白白浪费了,他的生命不仅要减去“文革”十年,还要减去这毫无价值的婚后二十年。

这些是男人在回家的路上慢慢想到的。那寂静的长街和长夜,他恨不能永远走不完这条凄清的路。他不是在想念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完事后他已经不再那么强烈地牵挂。他觉得他自己的人生是需要认真反思的,而他的人生自然就离不开他的老婆。此刻他不知女校长在想些什么,更想不出她到底为什么要把那女人请进家。如果依她所言,她只是为了感谢,那么女校长应该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回想起自己斑驳的人生轮廓,女校长可谓无时无刻不在他的生活中。她最坚定的信念就是,爱他,那么接下来的任何事件就都是可以解释的了。首先她没有因他的沦落而把他赶出家门,她承认他追求自由言论的行为是正当的。她甚至给了他一个自在自为的空间,无论他做什么,怎样做(当然也包括他爱上别的女人,她也会认为是正当的),她从来都没有指责过他。

其次,她身为校长,自然德育至上,她总不能号召她的学生个个都早恋吧。而且他们的两个孩子都被她调教得明朗而健康,在这一点上,他作为父亲几乎是失职的。

第三是她作为女人从来给男人面子,这对于作家来说格外紧要。一个男人独立在世,他总不能让老婆处处掣肘,让他颜面扫地吧。他知道,她对他的婚外情绝非全然不知,他甚至觉得她已经猜出了他爱的那个女人就是女主编。但她却通情达理地从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足见她有怎样的城府,抑或承受着怎样的折磨。他觉得这就是她给了他面子,当然,也就等于是,她给自己也留了面子。

显然她是在乎自己的男人的,或者说,哪怕她已经失去了他,她也要在表面上维系这个在外人看来完美无瑕的家庭。她当然不会揪住什么就不依不饶,大打出手。他知道她是个有尊严的人,哪怕是虚伪的尊严。她也不像一些人说的,是那种友善外表下极其恶毒的人。她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进而保护她和孩子们的所谓美好的生活。

然后这暗夜就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像雾一般,迷迷蒙蒙地飘洒在男人身上。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湿润,竟湿润了男人的眼。仿佛良心发现,他突然很想回到老婆身边了,哪怕早就与她同床异梦。那舒服的午夜细雨的味道让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他进而大胆设想他们的未来,他最终会像娜拉一样走出自己的家庭吗?他想到这些不禁浅浅忧伤起来,他知道海誓山盟、浪漫是一回事,而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就是完全不同的境地了。

眼下的这段情感尽管热烈而美好,但多少还是让他略感沉重,时时徒生莫名烦恼。他并不确定他们能否真的走到一起,又能走多长。就算是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就一定幸福吗?而且他觉得他和那女人的关系中有着太多的肉欲,以至于迷惑了他们之间情感的真实。他不知一旦有一天当热烈的消散,他们是否还会像今天这样不离不弃地爱着对方。他甚至不能想象当女主编处在妻子眼下的境遇中,她能否做到像妻子那样沉静而通达。

是的,想到这些他不禁怀念起妻子来。他觉得他甚至喜欢她作为中学校长的那份严谨的做派。他想到这些时不禁心里发笑,甚至笑出声来。是的,他就是可以不负责任又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家中。就这样,像亲人一般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被关照着,而且这关照是无条件的,无论你们是不是已经不再相爱。

他用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没看到妻子。他用毛巾擦干了的头发。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者跟妻子说些什么。他有点不知所措地在客厅里转来转去,仿佛需要某种救助。于是,女校长从楼上发出的声音适时传来,她说淋了雨,你该洗个热水澡,才不会生病。

他于是盲从地追随着女校长的引导,就仿佛他是她的中学生。

没有更出格的要求,她只是让他洗一遍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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