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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利上到二楼,从栏杆边的人群挤过去,边往里走,边扫视着围廊的桌子。

他看到了盛华平,手里提着一小瓶科罗娜,坐在围廊拐角靠内的桌子边,马上又看到有个长发姑娘紧贴着坐在盛华平腿边。他马上顿住了脚步。

从二楼栏杆看下去,一楼的舞场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夜还早,场里放着欢腾的舞曲,足够有气氛,但离震耳欲聋还远着,不用靠得很近才能听到对方说话。这家酒吧深谙渐入佳境的道理,要到快深夜才会祭出他们的头牌DJ,让每个人都迷失在狂乱和节奏里,让每个人都失去说和听的能力,只能贴近在燥热里挥霍最后的兴奋。

盛华平喜欢这家酒吧。和其他顾客不同,他喜欢,是因为这里是谈机密事和私密事的最佳场所,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不用担心会被任何耳朵听到。让声音消失在声音里。也许还可以提醒自己,所有与青春和热血相关的事,他都只能看着了。所以,他从来都会在深夜前离开酒吧。

他把手放在长发姑娘的腿上。她应该很年轻,浓妆掩盖了她的年龄,但是穿着皮裤的长腿,紧贴着他的腿,紧绷和弹性肆无忌惮地传递过来,看样子只有二十岁出头。长发姑娘扭动了一下身体,并没有让腿离开他的手,头靠了过来,几缕发梢抚过他的脸和脖子。

她嘴唇快贴着他的耳边,吹着气的轻声说,“怎么一个人在喝酒?一个人喝酒很寂寞的,叫几个酒,我陪你喝。”

盛华平把手抽出来,这次搂在她腰上,顺着滑到屁股上,轻轻捏了一下。她坐过来的时候,他只让了巴掌大的位置,她是一条腿坐在他的椅子上,另一条腿凌空。他按下身体内那股热力和冲动,挺直腰板,冲还站在原地的章利打了个响指,招了招手。

章利马上往这边走过来。盛华平有点意犹未尽地对长发姑娘说,“我酒伴来了。”

长发姑娘站起身,撅起嘴,有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手有意无意地搭了一下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她最后这个眼神,盛华平很是受用。不管真假,这个眼神在恭维他,他还没老。是的,他才四十多岁,很庆幸自己还没有变得大腹便便,没有手提枸杞保温杯怡然自得。长年的饭局和奋斗早让他的脸变得圆滑,但终究还能看出个干练的中年人模样。

“驻场酒托。”盛华平看着章利拉开侧边的椅子坐下,随口说道。章利听懂了,可以慢慢说话,不用着急。

“老大,有什么吩咐?”

盛华平伸手招来酒保,做手势要半打啤酒,再慢条斯理地看向章利。

“我们所有的销售都在外面,把所有的意向客户都要走一遍。尤其是鲲鹏也在跟进的那些客户,是重点。”

“啊?要和他们正面硬刚了?”

“废话。”

章利一下没转过弯来,有点发懵,“老大,我越来越跟不上你了。你不是叮嘱我,已经结束了嘛。”

“要来一场更大的,当然让你别打草惊蛇。”盛华平心里被拨动的那股愉悦劲头还在轻轻荡漾,也就有了谆谆善诱的兴致。“你要抽敌人一嘴巴子,难道还要提前警告一声啊?叫着嚷着要抽人的,那都是威胁,吓人用的,没真要动手。”

“可是,这么一来,他们就知道印度的事是我们整的。我们还要和客户说点什么,他们万一急眼了,把这些也抖出去……”

“那又怎样?”

“市场上会不利吧。这个名声总是不太好,以后谁还敢和我们合作。”

“我巴不得,我还怕黄立工不这么干呢!”

章利脸上的神情老老实实写着不懂两个字。

“钱包!”盛华平瞪着章利。

“嗯?”

“拿出来。”

章利掏出钱包,拿在手里,停在空中,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

盛华平接过钱包,叹气说,“白瞎你跟了我这些年。”他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小叠百元钞,扔在桌子上,手指敲击着钱,盯着章利的眼睛,问,“这些钱是贩毒的拿着枪杀人挣来的,是皮条客把小姐打了一顿抢来的,现在给你,你要还是不要?”

“要。”章利诚实地说。

“那他们干嘛和钱过不去?”盛华平满意地拿起科罗娜,呷了一口,说,“这是个江湖。别看了几本书,就给当真了,张口市场,闭口商业。穿上西装,端着红酒,就不认识爹娘了。”他指节重重地敲着桌子,“这他妈就是个江湖!弱肉强食,都是看拳头和诡计,谁看仁义道德。讲仁义道德,在学校呆着好了,别出来社会混。你看那些渠道商、厂家,哪个是省油的灯?!黄立工要是哭哭啼啼的拿这个说事,客户面上一脸气愤,一脸同情,兄弟你不容易啊,他们太过分了。脚底呢,跟抹油一样,跑得更快,为啥?”

章利知道他是自问自答,睁大眼睛,用渴求教诲的眼神看着他。

“一个人连得力的手下都搂不住,搞出那么大的事,要么他人不行,要么公司太乱,总之内部有问题。和他合作,难不保什么时候出事出到自己头上,你说客户可不躲着他远一点?!”

“明白了!不过,会不会对我们也有影响?客户会不会也害怕,不敢和我们合作?”

“谁在乎这个?!又不是一条道上的竞争对手。”盛华平摇头,“我早安排好了,销售们已经放出风声,他们没钱没技术,搞的东西不行,出事了,就把屎盆子都扣到技术身上。内乱呢,他们的技术都要来投奔我们。我就等着黄立工拿这件事做文章,到时候把李佳收过来,再拉几个技术和销售,现身说法,你说客户信谁的。最好他去法院起诉我们,我来个反诉,拖个两三年,没等到法院结果,他公司就倒闭了。”

章利心悦诚服,“老大高明!”

盛华平哐当一声把酒瓶放桌上,“这个江湖啊,只崇拜强者。弱小的,被骗的、受害的、被抛弃的,只会再踩上一脚。谁都这样,你只要身在里面,最后也会变成这样。”

章利看着桌面,轻轻点头。场里的音乐逐渐大了起来,音量往上调,预示着快要进入今晚的重头戏,深夜狂热。人群也开始欢腾喧闹了起来。

在声音的掩盖下,盛华平放低了音调,“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口是心非,话往满里说,看人下菜碟,我们坑蒙拐骗,偷听,收买,下绊子?”章利忙不迭地摇头,盛华平嘲讽笑意一闪而过,不知道针对的是章利还是自己,说,“做是这么做了,但总觉得不好意思,是迫不得已,没法摆出来说。到了别人头上呢,又总觉得他们都和你不一样,总盼望他们会去做应该做的事,这世界应该还是好的。”

章利双手支在桌上,凑近了听着。他有点不好意思,摇了摇头,马上又惭愧地点了点头。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挺像的。”盛华平说。在酒吧幽暗而迷离的灯光下,他的目光也变得闪烁难明。“对这个世界还抱有美好想象。”

章利心里腾起一阵异样的感动。他从来没有见过盛华平这般的神情。盛华平在他面前,在所有下属面前,总是一副不屑又不耐的样子。他们的小心思小技俩很难逃过这个老销售的眼睛,每每在稍后被他随口一句话撕开了晒着,恼羞之余,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杆老枪一针见血,比他们看得准,想得深。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盛华平已经在下命令了。“你来跟进。所有的进度都要盯着,三天内结束第一轮扫街。盯得细一点,及时总结汇报。”

“好!”章利应道。他从桌上拿回钱包,没管那小叠百元钞,要装进裤兜里,准备起身离去了。盛华平用手指着他,章利停下动作,等着他的指令。盛华平掏出自己的钱包,拿出四五百块钱,轻轻抛在那小叠钱上,然后站起身来,说,“今晚玩嗨一点。明天起,给我打起精神来。我要彻底打趴他们,让他们狗急跳墙。”说完,他挤进不停摇晃耸动的人群里,很快就不见了。

章利目送他的背影,把视线收回到桌面那几张钱上,想着过几天怎么找个名目把这个钱报销出来,怎么顺理成章地给回到老大手里。他把钱包揣进裤兜的时候,看到另一个短发带着耳环的皮裤姑娘正在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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