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晚上我们见一面。”

黄立工操起电话,想都不想就拨出去。电话一通,没等那边说话,他就扔过去这句话。

“啥?你在长沙?”

“我在武山。”

“那怎么见?”

“要不我过去,要不你回来,还怎么见?”黄立工语气有点不耐。刘斐沉默了一下,说,“我回去吧。本来打算明天回家的……”

“那就今晚回来吧。”黄立工截住她话头,“你也好久没回来了。”

打电话前,他知道今天是周五,但却忘了刘斐上周刚回来过,特意请假捧场他的签约仪式。

“大妹子有阵没过来了。”烧烤摊老陈把两瓶凉啤酒放到桌上,看了刘斐一眼,随口说道。

“嘿,年纪越大,回家越难。”刘斐冲他笑笑。她每次回家都会来这里喝喝啤酒吃吃串,自然都是和黄立工过来。她对老陈印象好,大概都是麻利干练又会琢磨的主儿,第一次光顾两人就很熟络,上酒上串的时候,会聊上两句,闲淡的话,却有相得之感。

“常回来。”老陈看着她,敲了敲桌面,微笑着说,“我的烧烤摊少了你光顾可不行。”

刘斐看着老陈转身去招呼别桌客人,心头掠过一个念头,他看自己那眼似乎有话在里头。一个人拉开旁边的塑料椅,坐了下来。刘斐不看都知道是黄立工来了,把一瓶啤酒砸到他面前。

“敬我!”刘斐瞅了眼他的脸色,先发制人,给他先满上一杯酒。

“我没迟到太久啊。”

“喜事!”刘斐绽出一丝笑容,盯着黄立工的眼睛。黄立工不作声,拿起酒杯,要往嘴里倒。刘斐不给他机会,按住他手腕,喜气洋洋地说,“上个月,我做到第一了。”

“你不一直都第一吗?”

“行业第一。”刘斐说,“我的明白酒,上个月做到行业销售额第一了。我的规划,千城万店,也差不多了,没有万店,也有千店了。”

黄立工咂了咂嘴,酒杯又拿了起来,“那是要恭喜了,今年奖金小不了。”

“老板不只是给金钱啊,还给了副金手铐。”刘斐不等黄立工,一口气灌了半杯酒。黄立工皱起眉头。

“股份。只要再服务五年,我好歹也是小股东了。”

“空头支票!”

“我没那么蠢。已经给了,保底的,五年后到手。这五年,分了五挡,业绩越好,拿到额外的股份就越多。”

黄立工干咽了一下唾液,悻悻然地说,“你是来堵我嘴的。”

“你不高兴?”

黄立工拿杯凑近刘斐的酒杯,轻轻敲了一下,一口干掉。放下酒杯,说,“确实是喜事,还是应该恭喜的。”

“那你愁眉苦脸的?”

“你说着喜事,看模样也没高兴到哪去啊?!”

刘斐摸了摸脸颊,手指靠近眼角又不敢摸到眼角,“我都有皱纹了。”

黄立工摇头,也叹气,“女人啊……”

“你能征服世界又如何?都不敢照照镜子。”刘菲默默叹了口气,事业越做越大,年龄也在增长,转眼都三十多了。“有一次拜访客户,楼外是一整片的落地玻璃,不小心看到里面的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黄立工似乎没有听出刘斐的弦外之音。“哎,我从来没觉得你是女人,你干练飒爽,有点大丈夫气势,就别学那些小女人模样了。”他正脸对着刘斐,说完这番话,自嘲般地想起了什么,拿起酒瓶倒酒,说,“和几年前比,我是不是也挺陌生的?”

刘斐点点头,“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男人了。”

“这山头真不好翻。”

老陈攥着一把串过来,看两人说得热烈,轻手把串放在桌上盘里,转身就走。

刘斐把头发挽起来,象征性地挽了挽袖子,摆出一副斗酒的架势。

“说吧,愁啥呢?是有钱愁的吧?!”

“知我者,莫若你啊。”黄立工摆出一脸烦恼的模样。“以前没钱,天天为钱烦。现在真搞到点钱,还更烦了。”

“咋了?”

“钱多了,市场反而成问题了。”黄立工忍不住狠狠喝了一大口啤酒,和刘斐说了目前的情况。资金到位,技术部门是吃了定心丸,加大投入,稳定人马,摩拳擦掌的就等刘睿阳带着弟兄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了。但是,再坚定走技术路线,技术也不是立竿见影的。在这个阶段,市场反而更头疼了。低价竞争就是把双刃剑,黄立工进退维谷。“价格策略,最理想的就是自己降价,对手不降。名利双收。”

“哪有这种好事?!没有不跟进的。”刘斐哂然。

黄立工看着她。

“又不是新鲜事。哪行哪业不是这样,我那葡萄酒你以为价格战少吗?你一年打的,我们一个礼拜就打完了。”

“最后呢?”

“两败俱伤呗。总会干到有一家坚持不住,退出才行。”刘斐看着黄立工骨碌转的眼珠子,补上一句,“问题是,不到最后,没人知道谁才是坚持不住的那家。”

“我也头疼这个!我那钱是用技术融的,也不能全都砸进市场的无底洞里。”黄立工烦恼地摇头。他一头撞了个大包,现在算是懂了,再牛逼的技术企业,绊脚的永远是市场和客户。

和刘斐撞了下杯,把杯底酒喝完,黄立工闷闷地说,“我知道是必经之路,哪家互联网企业不是这么干出来的?!我只是忘了,新闻上写的都是打赢的,市场和利润全收,输的没人写。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都以为自己是赢的那家,忘了自己99%的机会是掉到输的那堆里。”

“我觉得你走弯路了……不,你走错路了。”刘斐硬邦邦的声音冷冷地飘过来。黄立工瞪着她。

刘斐的刀子还在飞过来。

“你没搞明白一个事,工业机器人到底是传统产业,还是互联网产业?”

黄立工哼了一声,“当然都不是。这是跨产业,或者说产业融合吧。”

“说了跟没说一样。到底是什么产业?”

黄立工正色说,“高新产业。从根本上来说呢,高技术、高智力含量。”

“这还差不多。”刘斐说。黄立工还没来得及得瑟,刘斐接着说,“你啊,忽悠别人久了,把自个都给忽悠进去了。”

“你不是总爱居高临下,嘲笑别人只看到现象,只会把现象当本质?!只有你黄总,高瞻远瞩,高人一等,从现象中看穿了本质!”刘斐笑嘻嘻的,一直以来都是黄立工劈头盖脸地说教,这回可算找到机会用他的方式来收拾他一把。“我问你,互联网公司不搞计件吗?!代码写了多少行算不算计件?考核用户数,算不算计件绩效?

“这只是形式上像而已。”

“有什么区别?你的工厂用流水线生产产品,互联网公司用电脑生产代码。”

“写代码是高智力活动,这你不能否认吧?”

“他们都叫自己码农了。”刘斐不想和他纠缠,继续连珠炮,“反过来,传统产业不用电脑吗?现在的工业生产,是软件系统在控制,还是人在控制?各行各业都会借鉴其他行业的成功经验,你要说这是融合,这世界满大街都是融合,哪个行业不是跨着多个产业?

“歪理!”

刘斐嫣然一笑,“是歪理。不过我的要是歪理,那你的呢?不也是歪理吗?硬币的反面不还是硬币嘛。”

这句话击中黄立工。他神情认真起来,想了想,微微点头,问,“那你说说,正理是什么?”

刘斐好整以暇,拿起一根串,咬住一块肉,把肉签拔了出去,细细品味了一下。黄立工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觉得她的动作有些秀气。

“重要的是,你的屁股坐在哪?”刘斐放下肉签,呷了一口啤酒,说,“花样可以玩得天花乱坠,屁股可不能挪来挪去。就按你说的吧,融合,融合,再融合也要分清主次。人只有一个屁股,坐在哪,哪就是主位。你清楚你坐在哪吗?”

黄立工拍了下桌子,大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感。他以前确实一直摇摆不定。

“你坐在这里,这里就是主位,别的东西,只能是为你所用。谁为谁所用,差别大了去了。你为互联网所用,和互联网为你所用,能一样吗?!这他妈叫天壤之别,中间不是坑,是无底洞。你们啊,都被互联网企业给洗脑了。”

黄立工凝神思考。刘斐也不着急,慢悠悠的吃肉串,喝啤酒,小口小口的喝。黄立工看着她,刘斐也没有觉得不自在,拿起第二根串。

“名字再叫机器人,鲲鹏还是制造业。血统纯正、国之重器的制造业。”黄立工慢慢点头,这个关节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我之前确实走弯路了。以为自己懂得很多,企业是跨界融合,我也是跨界融合。”

刘斐噗嗤笑了,“懂互联网的没你懂制造业,懂制造业的没你懂互联网。”

黄立工苦笑,“就是傻逼一个,两不靠。”顿了一下,接着说,“制造业,就应该是制造业思维,别忽悠什么互联网思维。制造业的核心,还是供应链,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供应链?”

“嗨,新名词。”黄立工有点不好意思,马上补充说,“不,也不新,国外研究几十年了,对我们好多人来说还是新名词。其实还是采购、研发、生产和销售。但是,供应链是一个整体的视角,把企业所有的重要活动看成一个链条,去想怎么提升整个链条的效率,整个链条是不是安全,企业本身在这个链条中是不是有足够的影响力和引导力。”

刘斐点头,“我们在明白酒做的也是这个,只不过不知道这就叫供应链。这个概念挺好的。”

“供应链还不够强壮的时候,在销售和价格上过度做文章,对互联网企业来说,可能是杀敌妙招,兵家必备,但是对于制造业来说,是死路一条。”黄立工用语言梳理着他心里已经把握到的那个东西。刘斐笑吟吟看着他,把一根羊肉串塞往他嘴巴。

黄立工顺手接着,停留在嘴边,没咬下去,说,“我们鲲鹏对标的是四大家族。他们技术是核心,我也重视技术和研发,先模仿他们,在模仿中超越。他们的市场策略,平时循规蹈矩、闷声不响的,一到关键时刻就发动价格战,雷厉风行,不把冒头的对手打趴不停手。我也模仿他们,牺牲利润要份额。现在来看,技术能这样模仿,但是市场不能。”

“他们能用价格战搞定竞争对手,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用户口碑。”

“对!占领了用户心智,去搞价格战,和搞价格战来占领用户心智,是两重境界。我们还是要对标四大家族,但是要对的那个标,是供应链,不是市场手段。”

“是啊,我也常和老板说,做好组织保障,才好打胜仗。”

“是的,打仗!中国的市场就是你死我活,就是战争。”黄立工狠狠咬了口羊肉。他最喜欢的就是战争。不是战争,他都会把它变成一场战争。“战争有谋篇布局,才有短兵相接。一上来就短兵相接的,那是蛮夫打架。”

刘斐眼睛带着笑,看着他凌厉的眼睛,轻声说,“这才是我最喜欢看到的黄立工。”

黄立工接着说,“首先,要抢占心智。”

“谁占领用户的心,谁占领市场。”

黄立工摇头,“工业机器人不是葡萄酒。”

刘斐用疑问的表情看着他。

“工业机器人是专业产品,专业意见对销售的影响比用户感受大得多。所以,要抢占的是,供应链心智。”

“说人话!”

黄立工微笑,“用不高大上的说法就是,业界和渠道。”

“狗改不了……”刘斐笑着举起酒杯。黄立工和她碰了一下,痛快地干了。扣下酒杯,若有所思,说,“你这次真让我刮目相看了,都开始去想这么深……咳,这么根本的问题了?”

“嘿,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摔出来的。”刘斐倒酒,看着翻腾的泡沫,说,“就明白酒这么个破玩意,都给互联网拐到大坑里去了,我费老劲才爬出来。”

“你甘心一辈子卖那个破糖水吗?”黄立工伸手抓住刘斐的手腕,“鲲鹏才是大事业。”

刘斐凝视着他的眼睛。“鲲鹏是你的大事业。”她眼前忽然闪过老陈方才的微笑。常回来。她摇了摇头,说,“我只知道坑在哪里。坑怎么爬出来,只有你自己知道,也都是你自己在爬。”

“那就够了。你是真帮到我了。”黄立工认真的说。刘斐眼睛闪亮了一下,又迅疾暗淡下去,脸上浮出惯常的嬉笑,那是种蓄势待发,随时会进入奚落的嬉笑。黄立工慢慢地松开手,抽了回来。“眼下火烧眉毛的,这个价格策略,你有什么想法?”

“不觉得雄也挺奇怪的吗?”

“怎么说?”

“他们在市场上的应对很被动,被你牵着鼻子走。”

“不觉得啊。他们打得挺凶猛,家家客户都磕,无所不用其极。”

“那是作风凶悍,不是策略得当。它的销售策略很有问题,要是我的话,根本就不会这么做。”

“他们不是你。”

“我记得你说过,价格战其实是他们挑起的?”

黄立工缓缓点头,“我先降价,但是,是他们挑起来的。”

“挑价格战,一般就三种情况。第一种,财务性的价格战。清库存,改善财务报表,冲上市,拉股价,总之短期意图很强烈的。雄也现金情况很好,又不上市,不属于这种情况。第二种,挑战性的价格战。市场新秀,落后者,挑战霸主,用利润来换空间,得抢份额,占领用户,站稳了脚跟,才能有发展。雄也也不是这种情况吧。”

“不一定是落后者才会挑战吧,很多霸主吃饱没事干,也会常年降价。”

“那大都是互联网企业吧?!我卖一瓶红酒,你卖一个机器人,降了十块,就是实打实的十块钱利润啊。他们羊毛长在狗身上,利润全在看不见、想不到的地方,哪里是降价,免费、倒贴才是主流。”刘斐喝了一大口酒,问,“我问你,你的机器人,还能在机器人外面整出利润来吗?”

黄立工语塞,嘟囔着说,“你净说实话。”

“第三种是,战略性的价格战。霸主通常会挑起来的是这种,战略打击,收拾冒出来的挑战者。用利润干掉你的未来。等你死了,它再恢复价格。四大家族干的不就是这事吗?要我看,雄也只可能是这种情况。”

“雄也还不够格称作霸主呢。”黄立工冷哼一声。

“比你大。”刘斐哂笑,“既然主动挑事,等到你真出手了,却又跟着你的节奏走。我实在想不通。”

“他们的水平也就在这里。”

“雄也这几年的销售做得很好,很有章法,也没听说他们换人。不至于啊。”刘斐沉吟着,说,“我总觉得他们这个价格战,打得不情不愿的。”

黄立工皱起眉头,经刘斐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有点奇怪了。

“提价如何?”刘斐忽然说。

黄立工一愣。这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找刘斐,原是寄望于她用丰富的经验帮他琢磨个腾挪之法,打着低价的旗号,变着法子把利润给拉回来一些。

“这不才是你的风格嘛,越是没钱,越要降价。那资金越充足,就越要提价。”

“你是认真的?”

刘斐不回答,自顾自地喝着啤酒。黄立工抬头看着天空,这几个月来,他面上豪言壮语,但心底越来越明白,低价难以为继。当初为了融资,他两边腾挪,画了好大的饼。如今资金到手,政府的地也给了,园区概念也出来了——这些坑都是要填的。过去这段时间,他没闲着,在折腾产业园的同时,也接触和试探相关企业,想游说上下游企业入驻,但应者寥寥。当然,也有可能产业园还只在图纸上,别人还没法当真。他之所以死死抓着低价策略,很大程度也是出于现实压力。一个是当初的承诺总有一天要给交代的,份额和业绩不能差,再苦也只能苦在自己肚子里,独自扛着。另一个是产能,大饼画出来了,一旦产能建起来,空着总不是事,成本压力大,而且产能空置的信号一旦传出去,很容易出事。低价策略虽然没利润,产能终归能转起来。他没少找人商量,罗平志、张文峰,同行朋友,没什么良策可对,启发性的话都匮乏。

“雄也会怎么做?”

“我猜它会跟进。”

“你猜?”

刘斐笑,挑眼色示意黄立工快喝酒。黄立工只好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刘斐说,“我问你,如果雄也铁下心,一年的利润全不要了,把你往坑底里拖,你能撑多久?”

黄立工默然。他未必能撑得比雄也久。制造业是个烧钱的生意。他长呼一口气,说,“提价太激进了,我还不太有把握。”

“那就恢复到原价。”

“嗯。再给雄也传递信号,回到一开始的平衡,在那里重新竞争。”

“还要传递一个信号,鲲鹏资金很充足。”

黄立工马上点头,“让他知道,我不怕打仗。”

刘斐举起酒杯,晃着里面的金黄泡沫,“我们现在可以放开喝酒了吧?”

黄立工高举手臂,冲着老陈晃。老陈看到了,大声应着“来了”。黄立工冲他打出六的手势,示意来半打冰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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