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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廷宝是条老狐狸。

挂下儿子电话后,他确实很兴奋。这几年他开始感觉到什么叫衰老。年轻时候,他带着手下在公司、在客户前线连续奋战48小时,是家常便饭,以至于供应链上下游伙伴都知道赛尔科工有个“铁人”老总。铁人终于也有厌倦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疲惫,但是有时从车窗里看到上年纪的父母在身边年轻人的陪伴下坐在街边长椅上,在电视里看到中年得子的父亲拉着孩子的手送去学校,甚至看到父母对着青春期叛逆的儿子大发雷霆大打出手时,居然不由得心头泛起酸酸的羡慕。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生活。他总是过上一段时间才意外发现,自己的孩子又长高长大了,脸上还能看到记忆中的样子,但更多是陌生的神情。他自嘲,自己其实有三个孩子,儿子、女儿,还有赛尔科工;儿女自会长大,很快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但是企业呢,永远是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孩,没有他的全身心投入,很快就会夭折。

现在,赛尔科工终于成长了,焊接业务做到了国内领先,稳定增长的同时,还开始把海外地盘也焊起来了。是时候换上个更年轻更有冲劲的掌舵者。他也该退到老船长的位置上,把把方向,镇住底舱,多些时间享受享受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正常晚年生活。

许少阳忽然答应回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但许廷宝有一点还是知道儿子的,说话带钉子。一切又会按他设想的往下开展了,事业,家庭,生活,确实让人兴奋啊。许廷宝眼光落办公室角落里的酒柜,就想开一瓶红酒,叫上几个亲信,马上庆祝一下。老狐狸的本能静悄悄地潜回到他心里。好消息,对他自己当然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对赛尔科工,自然也是。可是,对这帮跟着他打天下的外戚和老臣呢?

老狐狸在熟悉的地盘里嗅到了令人不安的气息。许廷宝不怀疑这帮老臣对他的忠心,可是对他的忠心并不会自然延续到许少阳身上,那是建立在多年出生入死和对他能力秉性的信服之上。许少阳在此还是空白。他做过不少铺垫,他们早就知道他有意儿子接班,能理解,也能接受,惯例嘛,从来如此。问题是,许少阳一直拒绝回来,宁愿在英国打工,也不回中国当老板,他们都在嘀咕,是不是少东家习惯了西方生活,又或者谈了英国恋爱,就在那边安家立业了。少主接班的心理惯势一直建立不起来,偏生赛尔科工刚又上市失败,正是敏感时刻,少阳忽然袭击般的杀回来,委实不是好事。不妥善处理,搞不好就是一场风浪。

得给少阳理顺,他要回来接班,天时地利人和只占了一样。天时不算太好,人和更是隐忧重重。得把人的风险给堵上……

许廷宝思忖了一会,给财务副总许堂贵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许堂贵是他三弟,赛尔科工的老臣中他最信任的一个,不然也不会让他落位财务,把着最后一道防线。这个最小的弟弟,比他小了整整一轮,小时候多得他照顾,长兄如父,对大哥是言听计从。

许堂贵只有一个孩子,是女儿,许廷宝对此很放心,他和二弟都有儿子,在这种情况下,许堂贵实在是无法胸怀野心。对赛尔科工的事情,许堂贵很少在公开场合说什么话,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糊涂蛋或者老好人,相反,许廷宝知道,他是个聪明人,对事情看得清楚着呢。

“你可算把他劝回来了。”许堂贵听到许少阳要回国,也有些高兴。

“他以前觉得时机还早,还需要在外面多锻炼一下。现在,做好准备了。”许廷宝轻描淡写。

“年轻人能够谨慎,是好事。继承了你的运筹帷幄啊。”

“我疏忽了,之前有点欠考虑,让他回来的时机不是太好。”许廷宝简单说了他的顾虑。许堂贵听着,波纹不动,一副典型的财务脸,慢条斯理地说,“大哥,我倒觉得,你这个时机很好。真上市了,就怕少阳回来,都带不动这个队伍。”他把声音放低了点,继续说,“权和利,我看大家更关心利。”

“嗯!”许廷宝点了点头,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而且,这个“大家”里,恐怕也包括了许堂贵他自己。“利总比权好办。都奋斗十几年了,也该给大家一个说法……你说,我和大家宣布,这次上市不顺,我特地把少阳从英国叫回来,带着大家冲击新的一轮上市。就实话实说,怎么样?”

许堂贵认真想了一会,皱着眉头,缓缓摇头,“一家兄弟,不遮遮掩掩了。大哥,我就直说。我知道你想把大家的利益和少阳捆在一起,减少他接手的阻力,但是很难让人信服。他们都懂,国内上市水很深,不只是看业绩跟报表。你都承认自己搞不定,他们更不会相信少阳搞得定。”

许廷宝眉头皱了起来,缓缓点头,“说的也是。那怎么办?”

“上市还是得你来。你把少阳从英国召回来,全面主管业务,是要带着大家把业务做得更规范,更国际化,真正符合上市要求;而你,腾出精力来,主抓上市的运作。”

“好!”许廷宝兴奋地拍了下办公桌。桌子生响,手生疼。是个好主意,把上市失败从坏事变成了好事。许少阳和老臣们仍是利益共同体,他回来是为了分担父亲的压力,让许廷宝集中精力为大家谋求上市。而正因为这次上市失败,所以企业经营需要变得更规范,给下次上市增加机会。许少阳总会有他的思路和调整,有规范上市这面名正言顺的大旗,反对他的人就是反对上市,不用少阳出面,别人都会把他压下去。上市失败反而变成扶持儿子顺利接班的机会。

其实,许廷宝在打电话前就已盘算好,做出同样的决定,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叫许堂贵来商议。他想看看许堂贵的反应,好判断老臣们对此的反应和姿态。许少阳要回来接班,必须首先摆平的人就是他两个叔叔。老二许朝玉另有使命在身,玩的另一种套路,不见得对繁琐细碎的企业运营感兴趣,而且远在印度,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这种人往往是远忧,而非近虑;老三许堂贵虽然没有野心,但人就在公司里,消息灵通,以后许少阳少不了和他经常配合,甚至会有仰仗之处,显然是当务之急。

站到了生死攸关的选择前头,许廷宝从来不会抱有任何温情和幻想。他读的书不多,但是从电视广播和饭桌地摊里零星拼凑出来的野史传奇,足以塑造他强烈的中国历史观:所谓温情与道义,普通人的安慰,大人物的死地。古往今来的财富传接、权力更迭,越是承平时期的中流砥柱,就越是朝局变革的阻碍甚至威胁。因而,叛乱多出自皇亲国戚,可堪托孤的肱股之臣反倒是平日冷落自放的外姓。

他绕着圈子,故意献拙,只是为了让许堂贵自发自动提出这个他早已想好的方案。他总是会找到办法的。人主动说出的话,不管是情愿的还是不得不说的,总是更有约束力,更会下意识地遵守并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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