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午后2点,黄立工接到马晓涛电话。马晓涛刚到江城,约他在下榻的酒店见面。

3点,黄立工开车到达酒店。

马晓涛明显胖了,头发中分,穿着深色西服,有些民国公子范儿。从酒店旋转门进去,黄立工一眼看到他坐在大堂咖啡厅廊里。

黄立工刚坐下,服务员就端过来一杯卡布奇诺。他端起来喝了一口,还是那么难喝。马晓涛这家伙看似大大咧咧,却也细致。他俩以前喝过一次咖啡,马晓涛问要喝什么,黄立工毫无概念,又不想露怯,淡定地挑了个最好听的名字,卡布奇诺。入口觉得很是难喝,苦于已经装内行了,只好装到底。没想到马晓涛记着了,贴心地为他提前备好。

“我越来越乐观了。”马晓涛斜靠着皮艺沙发,情绪不错。自从乐阳工业控股后,睿立科技销量大增,连带着之前入驻工业机器人产业园供应商和系统集成商生意红火,一些新企业不断涌入,一改此前寡淡的气氛,产业园入驻率达到了70%以上,旭日集团也颇为受益。

“难道马总之前不乐观?”黄立工笑着说,“那些豪言壮语,前程光芒万丈的话,原来都是注水的嘛。”

“谁赌钱下注的时候,不都觉得自己肯定能中?!”马晓涛嘿嘿的笑,“我们都是第一次搞产业园,又是个新兴行业,肯定得相互鼓劲。”

黄立工跟着笑起来。好一阵没和马晓涛见面了,一见面就很自然回到那种舒畅的感觉。也许像俗话说的,两人频道很对。

“听说你们要进入实业投资?”黄立工想起了前阵看到的报道,有媒体猜测,产业地产商旭日集团谋划着真正杀入实业,延长产业链。旭日集团和马晓涛对此不予置评。

“是有这个意向。地产行业也有周期性。”马晓涛对他毫不回避。

“要进入哪些行业?”

“人工智能、新材料、智能制造,甚至新能源汽车也有可能。”

“都是大热行业。”

“不是大热,也不敢进啊。看着波澜不动的行业,进一个死一个,不然它咋波澜不动?!”马晓涛说,“说说你吧,是不是要在主板上市了?”

“我当然想。不过我们实际控制人是乐阳工业,人家就是上市公司,这方面专业。专业人干专业事。”

“我还奇怪呢,按你的作风,居然肯出让控制权。”

“人在江湖。”黄立工苦笑。

马晓涛喝了口咖啡,说,“我们想树立武山小镇工业机器人产业园典型,帮助在全国拓展业务。产业方面,想请你出马,以身说法。”

“好啊,没问题。”黄立工爽快答应,“这多大事,电话说好了,还跑一趟。”

“见见你嘛。”

两人讨论了一会细节问题。马晓涛把手机拿过来,点开一个链接,递给黄立工,“这可能和你有点关系。”

黄立工看着那个页面,心跳几乎都停住了。

离开酒店,黄立工马上给刘斐电话。

“张文峰那边可能有点事。”

“怎么了?”刘斐听他语气,知道是大事。

“我马上开车,见面说。”

“你还在江城?旗舰店见。”

黄立工到了旗舰店,刘斐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两人过地下通道,穿过沿江大道,走到江边。混浊的江水无聊地拍打着江堤,翻起白花,退去,带走缓慢而沉闷的浪声。

黄立工点开页面,把手机递给刘斐。刘斐来回看了两遍,把手机还回去。

“万利贷清盘?”她忍不住问黄立工,希望从他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是假的。

黄立工点头。

“他不会有事吧?”

“不好说啊。非法集资……”

刘斐脸色变了。这段时间,P2P、互联网金融丑闻不断爆发,平台倒闭、老板携款跑路、投资者拉横幅讨债,甚至有年轻单亲妈妈血本无归抱着孩子跳楼,这些图片和视频充斥着手机屏幕。刘菲不爱看手机,但茶余饭后拐弯抹角也大都有听闻。听到这些新闻时,她还担心过,张文峰的万利贷会不会有问题。但想着万利贷是家正规公司,有合法手续,属于稳健型投资,怎么可能会出事?黄立工也说,张文峰说话激进,其实做事偏谨慎,走过钢丝的人,不会轻易出事。再说市面上千家互联网金融公司,出事的虽然轰动,毕竟也就十几家,沧海一粟。刘斐也觉得自己过虑了

没想到,偏偏还是出事了。

“他没有跑路,应该不会那么糟吧。还主动清盘,发公告,这很配合,也很有诚意……”刘斐说不下去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给他打个电话。”

刘斐拨了十几次,都无人接听。两人开始有点紧张了。刘斐打开微信,给他发语音信息,想了想,又发短信。两人站在江边,看着江面逐渐变得暗淡。没有回复,也没有回电。

太阳终于隐没在高楼后面。

“我去找他。”黄立工说。

“对,我们一起过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黄立工摇摇头,“你和睿阳看着公司。”

刘斐把张文峰公司地址和助理电话给黄立工。黄立工订机票,最早的只有第二天早上的航班了。

黄立工抵达互联网金融小镇,正是上班时间。园区在郁郁葱葱的绿色掩映中,显得安静,抬头即是群山绵延。蚂蚁金服、支付宝等熟悉的名字,不时出现在楼体和指路标中,年轻人挂着胸牌在路上匆匆走着。

很快找到万利贷所在的大楼,黄立工径直往里面走,门口保安起身拦他。黄立工急步往里走,保安小快跟上去,抓了一下没抓住,燥急地嚷道:“你干吗的?干吗呢?不能进去!”

另一个保安闻声跑过来,拦在电梯口。第一个保安也跟了上来,把黄立工夹在中间。只是两人都矮黄立工一头,看起来气势很是不足。

大堂里有人走过,熟视无睹,脚步都没迟缓下来。

黄立工低头看着他俩,“五层,万利贷。别拦着我。”

“万利贷?倒闭关门了,出去吧。”两个保安拉着黄立工,要往大堂门口走。黄立工腰上用力,把两个保安甩开。两人正待再冲过来,黄立工放下肩上的背包,摆了个架势,冷冷地说,“要试试?”

两人倒是愣住了。第二个保安说,“万利贷真的关门了,好几天都没人。你上去也进不去。”

“贴封条了?”黄立工问。

“那……那倒没有。”

门口保安走近两步,他看黄立工颐指气使的,肯定不是来闹事的普通投资者,便恭敬起来,用手指着右侧的一间办公室,“贴封条的是那家。”

那间办公室贴着白色封条,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一片凌乱。门口保安在一旁解释说,“这家公司也是P2P,搞什么借贷的,前些天来了好多人,我们人手不够,他们就冲进去砸东西。我们报警了,警察过来才把他们带走……”

另一个保安也凑过来,轻声说,“那老板赚大了,听说带着上百亿跑路了……”

上百亿?搞金融怎么这么有钱?这种数字,黄立工一直认为应该是睿立科技上市后的市值,没想到人家随便租赁几间办公室,招聘些人,一两年就能搞到上百亿。真金白银,还不是所谓市值这种纸面财富。

“带我去五楼看看。”

两个保安对视一眼。第二个保安说,“我带你上去吧。”

万利贷的玻璃门有铁链锁着,贴着好几张告示。透过玻璃,里面一片死寂。

“认识万利贷老板吗?”黄立工问保安。保安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一阵天天看到万利贷的宣传画,我认得的是他的相片。这里P2P公司太多了,认不过来。”

走出大楼,黄立工给张文峰助理打电话。助理盘问他半天,确定了身份,挂了电话。

黄立工猛地回头。一个姑娘正在身后不远,踌躇地看着他,看到他回头,倒是吓了一跳。黄立工往前走,那个姑娘跑上前来,怯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怎么了?”

“你不是来讨债的吧?”

“什么事?”

那个姑娘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都鼓了起来。她下定了决心,问,“你认识张文峰?”

黄立工讶异地打量了她一眼,她个头不高,穿着素淡,甚至有点土气,却也自有一番风格。长相颇为普通,神态楚楚可怜的。

“我刚才在楼门口看到你要去五楼……”她有点紧张地解释说,“我也想找他。”

“你叫什么?”

“小贝。”

“你找他干嘛?”

“他不接我电话。”小贝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给黄立工看。黄立工扫了一眼,是张文峰的电话。电话标注的名字是“他”。“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小贝央求道,她的眼眶开始红了。

“我也找不到他。”黄立工往前走,说,“你跟我走吧。”

走到园区门口,张文峰助理回电话,说了一遍地址。黄立工低声重复一遍,助理确认一遍,挂了电话。黄立工叫了辆网约车,让小贝坐在后座,他坐在副驾。

张文峰助理给的地址在余杭区,40多公里路程。车上了天目山路,就开始堵起来。黄立工有点烦躁,回头看了眼小贝,她正在看着窗外出神。所幸过了新开河桥后,路就通畅了,很快到达目的地,径山下一个古镇,在一颗大树下停了下来。

大树冠顶巍峨,遮住一片荫凉,看着有上百年了。树后,一座普通的两层民居,张文峰坐在台阶上,抽着烟。秋天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抬起头,让整个脸迎接着来自上苍的光芒,好像第一次发现世间喜悦的小孩。

黄立工走到他面前。张文峰的脸从天空回到人间,往边上挪了挪,拍拍身边。黄立工坐下来,伸出手。张文峰把烟和火机递到他手里。他抽出一支烟,点上。两个人吐出的烟雾各自袅袅上升,在空中被风吹散。

张文峰抬眼间瞥见路边站着一个姑娘,正在凝视着他。贝儿。他起身,踩灭烟头,向她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

贝儿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我听他们说,你要坐牢的。”

张文峰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进来吧。”

他带着贝儿走上台阶,走过黄立工身旁,拍了下他的肩膀。黄立工起来跟着走进屋里。

张文峰找了瓶矿泉水,放在茶几上,对贝儿说,“在这里等我。我和他上楼谈点事。”

贝儿乖巧地点头。

上到二楼,张文峰抽出两根烟,递一根给黄立工,都点上。

“你真够沉得住气。”抽了一会烟,黄立工说。

“自己做的决定,当然要自己承担结果。”

“有多严重?”

张文峰摇了摇头,“咱们聊点旧时光不好吗?”

黄立工也固执地摇头,“万利贷的老板呢?”

“跑了。”

黄立工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他知道万利贷的实际控制人是煤矿老板桂哥和厉东。他们跑了,烂摊子就全扔给张文峰一人了。

“他们没带什么钱走。”张文峰说,“我风控还算严格,资金盘子一直在控制着,他们带不走多少。”

“如果没有携款外逃,只是经营亏损,应该就……没有什么责任吧?”

“金融不一样。投资者有损失,呆账坏账,这也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那能做些什么?”

“能做的,我都做了。”张文峰说。主动爆雷,主动提出清盘方案,主动找政府沟通,获得投资者谅解,他已经尽最大努力将投资者损失降到最低了。

“资金亏空有多大?”黄立工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张文峰笑了一下,“别想了,不是个人填得上的。”

黄立工忽然想起一件事,心里激灵了一下。“你那时候,一定要套现股份,是不是已经预感到了?”

张文峰只是微笑,“你等我一下。”他走进卧室里。

黄立工一阵懊恼。我为什么没有想到?乐阳工业并购控股睿立科技时,张文峰减持股份套现。那时候他在万利贷春风得意,并不缺钱。黄立工一直认为他是置气。可是,当黄立工和许茜茜劝他留下一些股份时,他听了,只套现了一半。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去问问他,是不是缺钱?

张文峰拿着一摞文件出来,递给黄立工,“签字。”

黄立工翻了翻,两份委托协议书,张文峰和他形成一致行动人,委托他行使所有股东权利。五份公证过的授权书,授权他办理相关业务。他翻到最后,授权期限十年。

“要十年?”黄立工声音有些颤抖。

“我是按最糟情况来准备的。”张文峰把笔递了过去。黄立工接过来,把文件放在茶几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我给你找律师。”他说。

张文峰不置可否。“最后还有两件事。外面那个姑娘,你待会送她回去,帮我给她五万块钱。她喜欢服装设计,让她好好去学个课程,和她说,以后一定要当个服装设计师。”

“她不会走的。”黄立工说,“你让她待着吧,我会想法把钱给她。”

张文峰沉默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说,“乐阳集团你小心点。我们这波爆雷,好像也波及他们了。”

“不会吧?”黄立工头皮有点发麻。

“我只是担心,可能它扛得住。”张文峰说,“走吧。”

黄立工叫了辆车。车驶离大树,黄立工回过头,看到张文峰站在阳光里,贝儿依偎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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