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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在过去十年——正好是黄立工大学毕业后的十年——是最能体现圈层差异的词语。进入大学后,黄立工就感觉到了人的巨大差异。人与人之间有着截然相反的追求,同一件事情、同一个目标、同一个词语对于不同的两个人可能意味着截然不同的含义。一开始他想,这就是中学课本所说的阶级差别。后来才逐渐发现,比起出身,年龄、经历和收入更能决定彼此的差异。

在大学年代,创业是热血沸腾。拜互联网神话和移动创业热潮所赐,创业仍然是创富神话。两年前滴滴等约车公司的创立与大出风头,更是给了学生们无限激励——有头脑有胆子的年轻人,只要有创意有想法,就能改变社会,改变自己的权势和命运。

刚毕业的年轻人,创业是人生逆袭。唯一的人生逆袭机会。加入一家创业公司,拥有两样权利,期权,和带着铺盖在办公室加班。全员持股,一旦上市,前台小妹也成百万富翁,这是十年前百度上市时盛传的逆袭神话,到现在依然能激励着刚开始接受社会拷打的年轻人。就像更多年前被销售神话所激励着的年轻人一样。

对于正在创业的人呢,创业是苦刑。

真正创办了企业,黄立工才知道,此中完全没有小时候以为的叱咤风云。他的家乡,武山,是赫赫有名的机械小镇。活塞厂、水泵厂、车桥厂、电机厂、数控机床等在不大的小镇里密集耸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要客户,十堰二汽。其中,动力机总厂是镇里的盈利大户,厂长黄严便是黄立工的父亲,而厂里的高级工程师刘大桥是刘睿阳的父亲。黄严和刘大桥年轻时就认识,同乡同事,相交莫逆,两人晚上经常一起下棋、喝酒,畅论天下。两家都住在厂区家属院,父辈的交好很自然延续到下一代身上,黄立工和刘睿阳从小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写作业都在一起,一般都是黄立工拎着书包跑到刘睿阳家里,两人坐在小板凳上,黄立工不会的作业就伸着脖子抄刘睿阳的。见惯了父亲们在职工中的备受尊重和发号施令的威仪,也听惯了父亲们的一针见血的批评和牢骚,黄立工从小潜移默化,工厂是国家的血脉,驾驭血脉的人当然是地区乃至国家的风云人物。他暗暗地不以为然,相信上一代人由于时代的局限犯下的明显愚蠢和低级错误,比如大锅饭、外行指挥内行、不尊重人的价值、不尊重专业价值等等,他们这一代人不会再犯了。

等到自己办了工厂,他才发现自己的可笑。每一代有每一代的愚蠢。这一代人确实可能不会轻易掉到父辈的坑里了,但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坑正在前头等着洋洋自得的他们。

有一次闲聊,他听许茜茜说到一句话,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虱子。当时大是感慨,引为知己,马上套用过来:创业远看是华丽的袍子,细看是镣铐;永远脱不下,还时刻有跳蚤。

读起来还挺押韵。

大部分创业企业,最高光的时刻就是在成立的那一刻。因为,那一天是创业企业死亡倒计时的开始。黄立工身陷其中后才真正明白,创业,简单地概括,就是向死而生。创办第一天,人和钱的状态都处在顶峰;而后每一天都在冲着死亡奔去,现金流和人的忠诚度逐日衰减。在其中任何一项跌到零之前,必须找到让企业稳定地挣钱的途径——一般称之为商业模式。这只是第一步,最基本的,让企业能活下来。要想活得好,成为别人眼里的所谓的人物,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做。总之,在创立之后还能拥有高光时刻,基本是成功的标志,只属于很少数的企业。而且,再风光的时刻也就那一瞬间,转过身去,跳蚤仍在,永不停歇地啃咬着。

印度之行的兴奋劲还没过,一踏上熟悉的中国地面,黄立工就感觉到无数的跳蚤正向他爬过来。说是跳蚤,个个都能要命。

第一只跳蚤,刘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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