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二天。

一大早,许茜茜拦着印度方的招标主管,要求补上讲标和问答环节。按照招标流程,每家竞标企业现场演示机器人清扫作业之后,就进入讲标环节。企业指派的讲标人简要陈述自家产品的优势与价值,接着进入问答环节,评标专家就着标书、现场演示以及讲标内容进行问询。问答环节结束后,清场,评标专家闭门讨论,进行打分。昨天鲲鹏机器人还没演示完,就出现意外事故,印方手忙脚乱处理善后,后续环节自然也就中止了。

印度主管一开始以为许茜茜是要求重新走一次竞标流程,重新演示,拼命摆手,“No,

o,

o。”印度人的英语……许茜茜耐着性子放慢语速,这回印度主管听明白了,睿立科技只是要求补上昨天没有的环节,更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大的事故,不用说,肯定出局,换一家企业肯定就少惹动静,快点回国,哪还有继续讲标,甚至接受专家问询,嫌脸丢得不够大吗?!

“毫无意义,浪费我们时间。”他有点不耐烦,用蹩脚的英文强调了好几遍。

许茜茜很强硬,援引招标文件里的条文,睿立科技有得到评分的权利,因此必须有讲标和问答。

印度主管直愣愣的看着许茜茜,语气软了,说马上去请示领导。许茜茜一本正经的让他告诉领导,睿立科技不是开玩笑,这次讲标很有意义,会出乎他们意料的。她咄咄逼人地强调了好几遍,su

ise。

补讲环节安排在午前,上午最后一家评标结束后。

黄立工开场。他站在大屏幕前,眼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场下人不算太少,除了评标专家、睿立科技的人员,还有印方的技术主管,印度竞标主管站在门边,在后排座位上,还坐着一些陌生面孔,一位带着面纱、包裹黑裙的女性和一个西装革履的印度人在交谈,他看着像光伏集团的高层。他们旁边坐着两个穿着利索的男性,看着像日本或韩国人。许茜茜的话起作用了,他们也许是因为su

ise或好奇而来。这是他希望的,人越多,他越兴奋。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还会站在这里,在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他单刀直入。许茜茜的提议,越难堪的事情,越要第一时间敞亮。他一开始不情愿,刘睿阳站在许茜茜这一方,说服他,试图避开真正的问题,说得越漂亮,就越不可信。“我不会给自己找借口,是的,那是事故,我们的失误;我也不会试图改变结果,是的,我们出局,公平,接受。”说着,黄立工逐渐感觉到了某种力量,从话语本身传递出的力量,他的声音自然地变得真诚。“我站在这里,只是希望向你们证明,在刚才那两个事实基础上,我们的机器人仍然是最好的。”黄立工顿了一顿,接着说,“证明,不是说明。用数据和事实来严格证明,而不是用语言。”

他扫视着场下,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好吧,至少他们听懂了他的英文。他的英文能力属于应试教育的典型产物,认识单词,连蒙带猜能看懂普通的文章,写好的稿子也能念出来,一旦要与人自由自主交流时,水平直线下降近乎零。许茜茜于是连夜把他要讲的翻译成英文,他反复练习到早上。

“在证明之前,我会向大家阐述一个基本的理念,或者说事实。”他按了一下红外遥控器,大屏幕上显示着一辆车的轮廓,一道漂亮的流线型,其他部分都隐没在黑影里。“福特汽车公司推出一款新车,前期的用户调查评价只有5分,不及格。为什么?“

前期市场用户调查是10分制,按照实际经验,要到8分才会有大的市场价值,放心投产。5分的话,应该直接淘汰。同时有另一款正在研发的车,用户调查评价是7分。当时汽车市场竞争激烈,迫切需要马上推出新车投放市场,抗击其他厂商的冲击和蚕食。决策层都倾向于投产7分的车,但是一位数据运营专家力排众议,强烈建议投产5分的车。

黄立工按遥控器,屏幕上流线型的下方,出现一个U型的柱形图,他手指着那个大大的U字。快一半的潜在用户,打了10分,另一半潜在用户,打了0分,所以平均5分。说明什么?爱它的人,爱得要死;不喜欢它的人呢,觉得一无是处。这款车无法取悦所有人,无法成为大众流行的街车,但是有足够的用户会在第一时间购买,疯狂炫耀,带动更多同类去购买。而7分的车呢——屏幕切换成倒U型的柱形图——大部分人打分都在7分左右,很少数的人打了6分或8分。没有人为它疯狂。它没什么不好,但也没什么太好的。这才是灾难性的,在所有人那里,它都不是第一选择。每个人会看看它,嗯还不错,但是转身买了别的车。

黄立工走下讲台,拖延点时间,让场下听众消化一下他讲的故事。他帮他们做出了结论,今天他最想说的一句话:“别相信单一的数字,它所掩盖的比告诉我们的更多。”

“回到我们身上。我知道,我们的得分是零。”场下传来笑声。黄立工朝那个方向伸出手,“你是对的,公平的分数。但是,仍然是一个单一的数字,如果我们同样来看看它具体的分布呢?我的同事马上会向大家证明,在7项具体的评价细项中,鲲鹏机器人至少有3项是领先的,我的意思是最优秀的;有2项,在前10%的行列;在它们其中,很不巧,有1项出现了失误,而这项在评价公式里是乘数关系,这也是我们零分的来源。但你们可以看到它的水准所在。”

黄立工伸手示意,刘睿阳走上讲台。

“真正的证明是不证自明。”刘睿阳切换到他的演示稿,屏幕上列着七张数据图表。“只需要十分钟,我们一起看这七张图表。它们会证明自己。”

他打开第一张图表。这是张内容丰富,但是关系清晰的图表,左边是招标的要求,右边是鲲鹏机器人应对要求的核心策略,以及核心策略之下的表现,以数据的形式整理并呈现。刘睿阳用了动态演示引擎,让听众直观地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数据是如何变化的。可以清楚的看到,核心策略和数据表现比招标所要求的更强大,而且更具备弹性。

刘睿阳对几个关键地方的流转做了简要的解释,随即站在一旁,看着下方听众。他看着评标专家中几位技术带头人的神色,以及相互交谈的模样,判断出他们已经看懂了,随即切换到下一张。

他一张张地切换着,或者说上几句话,或者一言不发。如他所说,让图表和数据证明自己。

许茜茜看得心潮澎湃。这是刘睿阳的策略,黄立工展示热情的一面,而他,展示机器的一面,强大的冷静,对技术挑战的自我要求。要让所有人信服,他不需要说太多话,甚至是必须少说话,正如黄立工前面所说的,用数据和事实来证明,而不是用语言。许茜茜站了起来,有东西在心里涌动,刘睿阳越是克制和淡然,她反而越能感受到真正的激情。这一刻,她第一次感觉到,真正传达激情的是强大和冷静,而不是煽动和热血。

最后一张,是机器人出事故前后的展示。同样很清楚地展示核心策略和数据表现,这次是两种数据过程交织在一起。一个过程可以看到数据逐渐扭曲,然后陡然间扭曲被不正常地放大,另一个过程可以看到系统在不停地对扭曲进行校验,并尝试不同的策略校正扭曲。一开始校正还很有成效,但从扭曲开始不正常放大时,事情就失控了。

刘睿阳简单解释了几句关键的地方。他的意思很明确,懂行的人足以看得出来,第一,鲲鹏的控制系统在校验和校正方面的策略还是强有力的,在业界平均水准之上。第二,有个意外因素超出这个策略的处理范围。这个意外很不自然,不自然的原因他就不说了,总之,不自然的因素看着耸人,从工程的角度讲反而最容易防御,并不对算法和系统构成挑战。

七张图表放完,正好十分钟多一点。

响起几声掌声,在安静的厅里显得突兀。黄立工循声看过去,是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那位带着面纱的女子。评标的场合并不适合公开表达好感,因而印度方面的专家即便赞赏,也只会在心里鼓掌。这位女子应该是印度光伏集团的客人。黄立工向她颔首致意,走几步到场地中央。“各位专家有问题要问询我们吗?”

评标专家席上低声交谈了几句,坐在中间的一位年轻专家,不到40岁,脸容瘦切,用流利的英文问,“你怎么证明你的数据是真实的?”

这是个有杀伤力的问题。严格说来,核心策略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一种语言性的证明,它是在阐述解决思路,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将以什么途径什么方式来解决。有了解决思路,未必能按思路实现。工业的世界里,实现比思路难多了。因而,决定性的是数据表现。问题是,数据是可以伪造的。每年层出不穷的学术论文造假,本质和这一样,核心思路都很漂亮,很有突破性,然而现实走不通,于是伪造数据,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刘睿阳的七张动态图表,就更容易伪造数据了。

刘睿阳俯身在讲台上的键盘上操作,场下听众看到,在七张图表中所展示的数据,并不是手动输入的,而是从一个庞大的原始数据库中实时统计、运算出来。“我并不认为我有能力在一个晚上造出这么大的数据库,让它们的结果那么好的贴合昨天发生的事情。”

“没有更多要问的了。”年轻专家用眼神征询了一下两边的同事。“Goodwo

k!”他对刘睿阳说。

“谢谢。”刘睿阳说,转头看着睿立科技的工程师们,“谢谢你们!”

刘睿阳走回睿立科技的座位。工程师们都站了起来,围到他身边,神情激动,纷纷喊着“刘工……”。昨天机器人演示发生意外到现在,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最受煎熬的一天。就像坠到一无是处的深渊里,不甘而又无处用力,一年多来的心血,那些辛苦、熬夜、奋战,似乎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成了笑柄。刘睿阳这场演讲淋漓尽致地向评标专家展示了睿立科技的实力,也是在向他们证明,他们制造出的机器人并不比任何人差,至少可以昂着头离开印度。刘睿阳腼腆地笑。有人抓住他的手腕,刘睿阳转过头,是李佳。李佳脸上没了平素的笑嘻嘻,嘴里嗫嚅,抓着刘睿阳手腕的手在微微颤抖,也许是太过激动。刘睿阳正想和他说话,忽地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湿润的光芒……泪花。刘睿阳一愣,也抓住他的手,用力的握了握。

许茜茜在人群外,心情一样激动。她看到黄立工在向她招手。

“跟我走。我们去完成你的吩咐。”

“我的吩咐?”

“你忘了?你昨晚不是说,今天不是招标吗?”

许茜茜反应过来了,露出了有些羞涩的笑。

昨晚挑灯夜战,有一阵黄立工和刘睿阳争论得激烈,旁观者清,她很快就心里了然,刘睿阳想的是有一说一,尽量客观地说清楚鲲鹏机器人的长处,要让印度人看到鲲鹏的真实实力。黄立工像是心里压着一团火,火苗在看不见的缝隙里冒着,他嘴里说着证明自己,实际上渴望的是证明印度人是错的,甚至恨不得让他们为对他和鲲鹏的轻视付出代价。

许茜茜开始快厌烦自己这一点了,如果脱离了黄立工的眼光,她会变得敏捷而自信,但是,只要感受到黄立工的眼光笼罩着自己的周边……

她拉了拉刘睿阳的胳膊,示意让自己来,往前一步,问黄立工,“明天到底是什么?还是招标吗?”

黄立工听她语气不善,也不耐烦地说,“废话,当然不是。”

“那也不能只是出口气而已吧?!”

黄立工反问,“你说是什么?”

“外交!”

这两个字让黄立工的激烈马上冷却下来。黄立工没再说什么,和刘睿阳对视一眼,刘睿阳点头。后面的讨论里,两人逐渐默默地把这两个字作为前提。许茜茜继续给他们做PPT,时而提出自己的见解,黄立工不再像以往那样听而不见,而是看着她的脸,认真对待,就像对刘睿阳那样。

“我们现在去建立邦交吗?”

“听你的吩咐。”

两人笑着向后排座位走去。那里,带着面纱的女子和西装革履的印度高层已经站了起来,正边交谈,边往外走。

邦交的结果还是比较斐然的,午饭后就见效了。午饭是个即兴的小型聚餐,就在园区的餐厅里。平时闻到酒味就躲着走的工程师们主动要了半打啤酒,所有人都倒了满满的一杯。李佳带着三位工程师向刘黄两人敬酒:两位老总,未来一年,看我们的!四人一口气把酒都干了。自然,印度的酒杯并不大。终究是工程师本色,再喝了一杯,就都各自闷头吃菜了。

许茜茜离席去洗手间。刘睿阳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对黄立工说,“茜茜挺好的,很…”他在找合适的词,昨晚许茜茜理所当然地说出外交两个字,让他印象深刻。他不想用黄立工喜欢用的这个词,但是用在这里委实适合她。“…很有大眼光。你好好对……好好用她。”

黄立工头靠过来,凑近他耳边,“你喜欢她?我帮你撮合。”刘睿阳白了他一眼。

饭快吃完的时候,印度竞标主管找到餐厅来,光伏集团邀请他们参观考察。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那位演讲后向刘睿阳提问的年轻评标专家,是印度光伏集团新技术与装备部门的技术负责人,他眼睛看向刘睿阳,伸出手。两人握手,黄立工笑着大声对工程师们说,“兄弟们,走吧。”

印度年轻专家和刘睿阳走在一起,一路上聊着自动化和控制系统的问题。睿立科技的四位工程师跟在他们身边。黄立工乐得清净,和许茜茜落在后面。途中遇到了面纱女子,印度高层正陪着她参观。看来今天是印度光伏集团的参观日,都安排在这个时段。她对睿立科技的印象显然很好,主动过来打招呼。黄立工很自然地迎上去,拉着刘睿阳,三人相谈甚欢。

许茜茜早经黄立工授意,拿着手机,在一旁拍着相片和视频。

面纱女子来自迪拜最大的光伏集团,这次到印度是代表着集团做同行交流。“如果有机会到中国,请你一定要去我们那里看看,你会看到中国年轻人的奇迹。”黄立工信心满满地说。

“也希望你们很快会出现在迪拜。”面纱女子的话似有所指。黄立工这时候还不知道,她其实是迪拜光伏集团大老板的女儿,在集团里话语权举足轻重。

后来,面纱女子果然带着队伍到睿立科技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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