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〇回 太史公书信报任安,廷尉监俸禄护曾孙

话说因巫蛊引起的京城大乱被皇帝平定,刘彻开始下令严查有罪之人,京城之中参与这场动乱中的人正在陆续被清算。别的莫说,就说这放走刘据的田仁,刘彻闻知太子想要逃出京城,在城门口被田仁放走,便勃然大怒。阻拦丞相斩杀田仁的暴胜之因受到皇帝的责备惊恐自尽,田仁很快也被逮捕下狱。与此同时,北军的霍奇因受了北军任安的一顿皮鞭,怀恨在心,便举报了任安在太子来要求发兵时犹豫不决,鼠首两端,刘彻亦下令将任安下狱问罪。前一日还在长安城最有名的酒馆喝酒的兄弟,如今双双下到大狱之中,成了难兄难弟。

却说这长安城的廷尉狱中,如今犯人越关越多,狱卒们也累得要死要活。这一日,两个狱卒正在昏暗潮湿的狱中巡逻,一个瘦高身材,一个矮胖身材。只听得矮胖狱卒抱怨道:“他妈的,这狱中的犯人一天比一天多,朝廷换了个新的廷尉,下令把这大牢班房休息的地方都撤了,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盯着这帮犯人,老子都成了这帮犯人看门狗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这新廷尉当初也是游徼出身,如今官做大了,就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以前哥几个倒倒班,睡个觉,喝壶酒是常事儿,现在京中贼盗蜂起,巫蛊事起后牢里人满为患,谁最辛苦啊,我们可是最辛苦的!你看这牢里的人,好歹还有个床铺,到点有饭吃,那送饭的尤老头子前些天不都一口气没上来,死了!”瘦高狱卒说道。

“这人死的蹊跷,弟兄们虽然疑惑,但是这活儿累死人却也不假。这上岁数的人必然顶不住,这他妈的不是人干的事儿!”矮胖狱卒道,“你看看因为巫蛊抓紧来多少人,前天我跟着丙吉大人在女囚那儿巡逻,你猜怎么着,竟听见有婴儿哭声。”

“难不成是有人在这牢里生了孩子了?说,是不是你的?”瘦高狱卒道。

“放你娘的屁!”矮胖狱卒起身想拍瘦高狱卒脑袋,却也没够着,“这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大人没说我也没问,便把这孩子给带走了。”

“进到这巫蛊之狱的人,哪个不是达官显贵,外面还有人想捞他们,他们自己也有门路,这帮子人有朝一日出去了,想起来哥几个在牢里给他们吃了苦头,那我们可不倒了霉了。”瘦高狱卒拍了拍手中的书信,道:“瞧瞧,就这北军的任安,那是何等人物,你看进来没两天,中书令居然给他来信了!”

“我看这次他出不去了。还有那个田仁,听说皇上要处死这两个的。难不成中书令一句话就等救的了他们?别忘了,当初这司马迁可就是惹怒了皇上,在咱们这里给他用的刑,割了他的命根子!”矮胖狱卒道。

“你还别不信了,现在司马迁做了中书令,离皇上近了,有些话便方便说了。”说话间已经到了任安的监室前。田仁与任安的监室相对,瘦高狱卒道:“任安,有你的书信!”

任安接过一看,竟是司马迁的回信,喊道:“田兄!你看,子长给我回信啦!”田仁在隔壁的监室,听到之后叹道:“如今你身在囹圄,司马公还能回信,果然是忠厚长者,是我错怪他了。快看看信里写了什么,司马公在外能不能救你我出去!”

任安读起了这长长的书信,上面写了司马迁的心路历程,讲了他创作《司马公书》的经过,尤其是看到他受辱之后“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不禁潸然泪下。田仁急问何故,任安说道:“我实不知子长心里这样苦!罢了,我命如此,死即死矣!只不过子长之死重于泰山,我等之死轻于鸿毛了!”

“这么说,司马迁也没办法救我们出去了?”田仁道。

任安摇了摇头,念道:“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任安言毕,又感叹道:“皇上年事已高,性情越来越喜怒无常。若不是司马公在朝堂上讲了几句真话,也不至于遭此大难。死且容易,活着反而难呐!死,便是解脱,离开这肮脏的地方,不受这牢狱之苦,狱卒之辱。难得是忍辱偷生,完成未尽的事情啊!”

“谁说不是,如果不是皇上多疑,怎会与太子有如此误会。可惜我们要为他们父子的不睦白白赔上性命。”田仁叹了口气道。任安道:“当初太子委托我照顾皇曾孙刘病已,不知这孩子如今是死是活!想做些积德的事情,如今也没有机会了!”“监狱这地方,阴暗潮湿,大人在里面还不免得病。这孩子如果被抓到监狱之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田仁道。

郡邸狱中,天下着雨,空气中散发着霉味。因巫蛊之祸被抓的犯人们塞得满满的。昏暗的油灯下,矮胖狱卒带着几个人来至女囚监室,为首的一个叫到:“哪个是赵征卿?”从人群中挤出一个女子,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说道:“我是。”“哪个是胡组?”这时又有一瘦小的女子走出,惶恐地答道:“这里。”

“你们两个跟我来!”说着前后狱中押着两个人离开了。这些日子她们见过太多犯人被从牢房里押走,就再也没能回来。这两个女子本是产后不久,孩子又都夭折,遇上了巫蛊大祸,在这牢房中便身体最弱,女囚们又的叹气,有的摇头,感叹这两个女子薄命,必然撑不过酷刑。

二人来至牢外一间屋子处,见有一人在等候。矮胖狱卒道:“大人!人带来了!”“知道了,退下吧!”这人问道:“淮阳赵征卿,渭城胡组,你们可是太子妃史良娣的仆人?”

“正是!”二人答道。“你们是怎么被抓到这里的?”这人问道。赵征卿说道,“我本是太子妃仆人,伺候太子妃衣服的,太子妃容我等出宫嫁人。宫中出了巫蛊之事,有人诬陷我等在宫中时曾埋下巫蛊,便将我们从宫外抓了回来。大人,我冤枉啊!”胡组道:“我本是太子妃身边的宫女,因与侍卫表哥有旧,太子妃赐我出宫嫁与表哥。有人在我表哥住处藏了巫蛊被发现了,我们全家被逮捕入狱。如今,表哥死了,孩子没了,我也不想活了,只求大人叫我少受些罪,早点追随他们去吧!”

“哎,这巫蛊祸中十有八九都是冤案。你们既与太子妃有旧,今日我又一件事要托付给你们。”二人吃惊得抬起头,见他怀里抱着一个东西,来到自己跟前甩开衣袖,怀中竟是一个熟睡的孩子!这孩子身上已经是脏兮兮的,裹着一个织锦毯子,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子英气。

“这个是?”

那人道:“这是太子孙刘病已,是太子和史良娣的亲孙子。如今我将他交付给你们,你们在狱中好好照看他!”二人大吃一惊,随后磕头接过孩子,泪雨如下:“大人请放心!太子妃待我们恩重如山,不料遭此大难,我们姐妹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保下太子的这份骨血!”

“如此就拜托你们了!”那人道:“你们今日便住在这间宽敞干燥的房子里,原来那地方不必回去了。今后每日饭菜都有人来送,从我俸禄里出!”二人谢过,抱着刘病已离开照顾不提。打听之下,才知抱孩子这人是丙吉,此时任廷尉监,因同情太子及其子孙,便决定将这皇曾孙好好照顾下来。不日,赵、胡于狱中听到消息,说太子妃史良娣已经遇害。二人朝西拜了三拜,悉心照料婴孩不提。

长安城中,一片肃杀之下,不时人家传来敲打庆贺之声,显得格外不同。只不过是这一日马通捕获了如侯被封为了重合侯,那一日长安男子景建跟随马通一起捕获了石德被封为了德侯,又一日商丘成力战抓获了张光立了大功,被封为为秺侯。一时之间,名不见经传的几人之家,闻得皇帝封赏提拔新侯,纷纷登门祝贺,弹冠相庆,热闹不已!

建章宫中,刘彻依旧怒火中烧,传令将博望苑中经常出入的门客尽皆杀死,参与谋反的兵士迁徙敦煌郡。一时之间,朝廷之上无人敢言。因京城大乱,死伤甚多。又加之太子在外逃亡,京城守备放松,群盗蜂起。刘彻在长安诸城门外增兵驻扎,在京中各处加强安防,可无奈兵力不足。一时之间,在各地发放征兵的榜文,传令各地征兵以补京城治安。

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壶关三老令狐茂家中,令狐茂拍案而起:“这怎么了得!父子人伦,到这种地步,皇上怎么能让天下百姓信服!我要上书皇上,勿坏天下之根本!”

令狐茂的发妻连忙阻止道:“这万万不可!朝廷的官员孰人不知太子与皇上是父子至亲,可皇上偏偏封赏了抓捕太子同党有功之人,诛杀太子的同党。此时若上书劝阻皇上,不是火上浇油吗?只怕皇上大罪下来,你这三老失却是小,搞不好就要掉脑袋啊!”

“此时皇上尚未清醒,将来太子有损,悔之晚矣!若朝中之人都是此等想法,则非大忠,只为自保。我既为掌管教化之官,必得以身作则,心存大忠,方才敢讲真话,心里无私方敢尽诤言,否则死不瞑目!”令狐茂说道。

“真是个壶关疙瘩!”听了这话,令狐妻道:“好好好,那我就为你磨墨。谁叫我嫁与你了,你方舍生取义,我当生死相随!”令狐茂动容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二人执手对视。这晚只见令狐家一盏油灯下,一银头老妇立在一白发老翁旁,静静看着老翁作书。

不日,令狐茂的上书送至皇帝案前。只是刘彻本已年高,又逢此大乱,兼之大病初愈,精神越来越跟不上了。这一日,刘彻旁一人在随侍。但见此人身材魁梧,皮肤白皙,眉目疏朗,胡须长美,乃是光禄大夫霍光。

“朕乏了,霍光,这里的奏章,你来念一念!”说罢,侧身横卧在塌上,右手拖鞋脑袋,闭目养神。“喏!”霍光躬身为刘彻整理衣衫,又将一薄毯附在皇帝身上。

“这是敦煌太守送来的边地驻守的奏章,长安城中作乱的吏官已发配到位,著其部分人等修筑烽火台。”

“准!”刘彻道。

“这是廷尉送来的给罪臣田仁、任安定刑的奏章,田仁定斩首,任安定腰斩。”

“准!”刘彻欠身道。

“还有这几个,是新封重合侯、德侯请安的奏章……”

“除了这些,有没有些新鲜的事情?”霍光见刘彻颇有些不耐烦,从奏章中抽出令狐茂的奏章,说:“壶关三老上书来,为太子喊冤。”

刘彻眼睛一下子睁开,说道:“给朕念!”

霍光念道:“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成;父慈,母爱,子乃孝顺。今皇太子为汉适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刘彻耳听至此,倦意全消。

“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鬲塞而不通。”霍光念至此,刘彻起身坐于塌上。

霍光又念道:“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此时刘彻起身,双手掐腰来回踱步。

“《诗》曰:‘营营青蝇,止于籓。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霍光念至此,刘彻拿手指着他道:“这话主父偃临死之前也对朕讲过!多少年没听到了!接着念!”

“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霍光虽念至此,想来令狐茂写此处时已是满腔热血,但霍光独来声音平稳,却是一般读者之态。

“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臣不胜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宫下!”待霍光读完,刘彻立于窗前,久久不动,霍光亦不动。久之,说道:“这个令狐茂是忠臣!你退下吧!”

“喏!”霍光离宫。唯刘彻一人在静默,但是脑子里那句“无令太子久亡”不时在脑海里闪回。

毕竟不知太子生死如何,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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