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艺术家

天空是一片透着寒意的灰,辉煌的白金色太阳,就像个来自东方的威严的君王,正从包围着托金汉姆远郊的黑色树林后面升起。它在这唯一一片由砖木小平房组成的街区上洒下怪异的光线。

一个通风良好的大房间,里面铺着一块褪了色的焦糖色小地毯,白色的窗帘是最近才被挂起来的。

里面有一张窄窄的古董床,高高的、装饰性的金属床头板上雕刻着一只盛满水果的花篮,花哨的被褥里躺着维克托。

他睁开了双眼,静静地凝视着灰墙上的水渍——漏雨形成的长长的冰锥形图案,从最上面的线脚里爬出来。而就在他床铺上面的天花板上,漏雨晕染成了一只双翅张开的猛禽。一条冰锥横穿过它的喙,几条小一些的冰锥从它的双翅和尾巴上垂下来。

维克托自诩自己是一位艺术家,为了艺术他已经神经衰弱抵达绝望的深渊,他感觉自己时日无多,而他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没有丝毫才华,这就是他苦恼的根源。

“你看起来不太好。”他母亲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来,她皱着眉摸着维克托的额头,那烫得吓人,但昨日还很正常,前日却是又热起来,像是间歇性的某种疾病。

“我快死了。”维克托疲惫的说着,他感觉胃里的肌肉一阵抽动。

“你并没有快要死。”母亲笃定地说道,将维克托扶起,为他套上了阿富汗大衣。

“等你意识到,”他说,“那就晚了。”

又是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继而,他的母亲说道:“我会为你找医生,现在那些白大褂的家伙是不会让年轻人死的,那些新药丸总有奇效。”

“我不需要医生。”维克托的眼睛闪过一丝阴狠,如同草原上温文尔雅的牛,忽然甩动尾巴抽死肚子上的牛虻。

“医生让人不像过去那样容易死了,你需要医生。”

“母亲,”他说,“我真的要死了。”他努力让每个字就像一把敲在她头顶上的锤子。

维克托看向母亲,被她那副哀伤的表情狠狠刺伤了,尽管刚刚仍有一种掌控她、战胜她的愉悦。

“好吧,我要写作了,你明白的,去吧,去看看你的养牛场。”近乎是祈求的,维克托哄着她的母亲出去,然后便从床上醒来,坐到了桌子前。

维克托的纤长得病态的手颤抖着拿起笔,用痛苦作为动力,缓缓地写着。

“我不能自诩洞明世事。从过去到今天,我一直是一个寻觅者,但我已不再寻求于星辰和书本之间,而是开始聆听自己血液的簌簌低语。”

下面的话被划了两道下划线:“我没有想象力。我没有才华。我不会创造。除了对这些东西的渴望,我什么也没有。你为什么不把这渴望也杀死呢?女人,你为什么缚住我?”

“啊……”维克托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笔滑落到地上,尾端和木质地板撞击,笔头撞出了墨水,他用手虚弱地撑着桌面,肌肉的抽动痉挛难以忍耐,他像被神的手捏住了一样,难以呼吸。

有什么,想要从身体里钻出来,挤压着脏器,撕裂着肌肉群,想要从那层皮肤破出。

“呕!”

维克托呕出了一滩黑色的淤血,现在的症状超越了热浪病,这比喝下没有消毒的牛奶还要可怕——死亡即将降临到他面前,而他还没想好是否能够接受这一切。

疲倦,包裹着维克托,他病恹恹地撑着头,望向窗外牧场正站在树下的两位黑人挤奶工。

如果和那群黑人说话,和那群下等人称兄道弟,一起抽烟然后把烟灰抖到牛奶里,母亲的脸一定会气得通红嘴唇颤抖,半天哆嗦不出一句话。

这太过恶毒了,但维克托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那些道德观念,现在他只想爽一爽。

“母亲!”他凄厉地叫着。

“什么,怎么了?”

在母亲进来之前,维克托把桌面上带血的纸张死死地攥起来,然后虚弱地对她撑起一个微笑。

“我想要和黑人说再见。”

“你疯了,维克托,你只是好好休息吧,别再说这些疯话了!”

“Mum!”维克托加强了语调说道,“只是为我找他们过来而已,兴许、兴许我以后也会做上和你一样的活计,我需要认识他们。”

“好吧,我会把他们都叫来,别干别的什么。”母亲觉得这是可以接受的,转身去把两位挤奶工叫了过来,狭小的房间又挤进来两个人,他们一高一矮,皮肤如摸了油的碳。

“你们叫什么名字?”维克托问道,摆手示意母亲离开。

“她没和我们说。”浓重口音的声音从其中一个高个子口中传出。

“什么意思?”他皱起了眉头。

“她是你母亲,但她没说,要和你交谈。”矮个子的应道。

“我问你,你们只需要回答我就行了,不要管我母亲了。”他有些不耐烦。

“她没说。”两人齐答。

“你们……”

维克托有一种狂暴的施暴欲望涌现......他们永远都不明白,权利之毒令专治者头脑发热,百姓却喜爱使人愚昧的鞭子。

气血上头,维克托晕了过去,最后伴着耳鸣声模糊地听到了母亲的尖叫。

他下午醒来时,嘴巴张开的一张粉红色的脸悬在他身体上面。白大褂医生听诊器的黑色管子从脸两边的那两只大耳朵里,垂到他暴露在外的胸膛上。见他醒了,医生做了一个鬼脸:眼珠子朝上翻,似乎即将从脑袋里钻出去,他叫喊道:“说‘啊——’!”

“把他弄走。”维克托嘟囔着,一股被背叛的愤怒油然而生。他感觉自己似乎从一个黑漆漆的洞穴底部看着那张蠢脸的。

医生凑近了一些,晃了晃自己的耳朵。

“维克托,你看起来真的不太好哦。”他喃喃道。他取下听诊器,把它丢到自己的包里。“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年纪的年轻人看起来会这么憔悴。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一种源源不断的砰砰声从维克托脑袋的后面传来,仿佛他的心脏被困在了里面,正挣扎着想要出来。

“我没请你来。”他说。

医生并不在乎,把手放在那张愤怒的脸上,扒开一只眼睑,检视了一下里面。维克托无力反抗,只能任由那股怒气在身体积累。

“你肯定是在那里流浪,自由城,我也去过一次,”他说,“我清楚地看到他们收入甚微,下班后直接回家。张开嘴。”

维克托下意识地张开嘴,钻头一样的目光在他的嘴上面摇摆,并钻了进去。意识到了什么,他又咬着牙齿闭上嘴,气喘呼呼地抖着嘴唇,但蹦不出一个字,像是被恶魔扼住了喉咙。

“你的喉咙这样有多久了?”医生问。

“她请你来的!”维克托憋出了这句话,愤怒地叫喊道,“让她回答你的问题!”

“维克托!”他母亲说。

医生向自己的包凑过身,拿出一条橡皮管。他拉起阿斯伯里的衣袖,把管子绑在他的上臂上。接着他拿出一个注射器,找到静脉。他哼着赞美诗,把针头刺进去。作为隐私的血液遭到这个傻瓜的侵犯时,维克托躺在那里,直勾勾地瞪着愤怒的眼睛,耳朵又开始冥想,有什么东西钻入了大脑中。

“主缓慢但准确,”医生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唱道,“哦,主缓慢但准确。”注射器满了,他拔出针头。“血液不会说谎。”他说。他把维克托的血射进一只瓶子里,塞住,然后把瓶子放进包里。

“我没找你来。”维克托坐起来,猛地向前伸出头,说道,“我的问题不是你能解决的。”

“大多数问题都不是我能解决的,我还没发现一件我能完全理解的事情。”

维克托有一种被羞辱的窘迫感,对方比自己还像一个艺术家,而自己只是一只被剃光毛即将发射到太空的猴子。

耻辱,耻辱,耻辱。

“要不是真的病了,”维克托的母亲解释道,“他不会这样失礼。”

奇耻大辱。

维克托的眼睛变成了愤怒的紫罗兰色,但血红的东西糊住了他的眼睛,有什么从身体破溃而出,耳朵已经失去了听觉收信不良的杂音把一切都塞满了,黑色的潮水已经把他推走了。

“母亲!”他叫喊道。

他随即跳起来,开始朝着在他前方血红色的世界里看到的一束光线奔跑,寻求帮助。

“救命!”他叫唤着,但他的声音细弱,几乎就是一条音线。他跑得越快,那些光线就漂流得越远。他的双脚毫无知觉地移动着,仿佛不能将他带到任何地方。那股黑色的潮水就像要把他推回到母亲的身边,一刻不停地阻止他进入自责和悲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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