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后会有期

恰似一叶芭蕉轻描淡写抹去了漫天雨帘,那一剑荡平了积压长空的浓稠阴霾,斩断了风暴之眼中躁动不息的落雷,万物退散,无一例外。

此时此刻,夜色无边清霄如洗,如一卷锦绣绸缎铺陈开来,繁星点缀其上,皓月镶当其中,再美不过如此。

光头和尚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凝望着巍峨巨塔,怜音薄纱下的高耸胸脯起伏不定,如临大敌,葱玉般无暇的十指上浮现出细密红线,杀气腾腾。

“回来了!他回来了!”

黄石真人却是喜难自持,倒立狂笑,拍脚雀跃。

几名少女之中朱颜和玉香奴修为最强,气息顺畅之后重重粗喘,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其余几个眼神迷惑的丫头则是心跳如雷胸闷不已,身形凝滞许久才渐渐恢复行动能力。

仅仅些微剑势便将众人震慑得心神俱裂,何许人也?

这一剑与疯道人擦肩而过,没有目标,没有终点,像是任性而为的随意一撇,却轻而易举斩断了古真一登天唤醒的异象。

怜音没敢轻举妄动,却娇躯一颤,惊讶地抬头看着塔顶自言自语,不太确定。

“他.....在助古真一一臂之力?”

这一剑看似漫不经心无迹可寻,却是以天人意志破去了徘徊古真一心头的魔障,塔顶弥漫的狂风雷云皆是阻挡太岁大王前进的困境,让他不敢向着绝境天空踏出一步。

现在牢笼已破,难道今日九州要迎来千年以来的第二位飞升之人?

然而,支天炎忱并没想那么多,那一剑确是对疯疯癫癫的黄石有所警告,同时也将这几年来的蛰伏隐忍的烦躁郁气通通挥洒出去,碰巧帮那看着蛮顺眼的老爷子一把只是顺便。

他说过,不准任何人诋毁老师,便是言出必行。

此身朽木不假,然一颗锋锐剑心犹在,天人之力残留黑铁。

谁说百脉俱堵便挥不动剑,支天炎忱支配天地灵气根本不需以脉轮为媒介,仅凭天人灵识便能刺破云霄。

轻快的脚步就在这时从白色巨塔内传来,怜音目光一凛,踏出一步,绕指柔丝瞬间编制成了天罗地网,猩红丝絮牢牢封锁了通天塔楼,触之即死。

可正当她牵动食指时,却看到门内阴影中浮现出一张哈欠连天的蠢脸,再无他人。

人还是那个人,没有丝毫变化,怎么进去,怎么出来。

“呃!?”

众人俱是脸色怪异,小郡主也翻了个白眼,那沉默寡言的苦行僧更是一眼便能看出这少年脉络淤堵,怎可能是剑斩天地的无名剑仙。

唯有疯道人欢天喜地,蹦来蹦去,凑近了支天炎忱东摸摸西摸摸,还抱着那张懒洋洋的俊俏脸蛋狠狠亲了一口,笑容满脸。

“你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可知我有多么想你啊!”

“滚!”

少年嫌弃地擦了擦口水,一把推开衣衫褴褛的疯道人。

怜音十指微颤,收敛了血线,倒是差点把小徒弟忘了,可再向审视却是再感受不到任何气机存在,便惊诧道:“里面.......只有你一人?”

“只我一人。”

少年点点头,不曾隐瞒,也没有解释。

怜音死死盯着支天炎忱,眼神复杂,他也笑吟吟地回望着从未如此认真正视过自己的可爱老师。

直至孽主瞥见少年背上那柄黯淡断剑,瞳孔微缩,长吁一口气,有些遗憾,有些失落,似是发现了什么,笑容苦涩。

“好啊,原来真的是你,他竟把剑也留给你了,看来是真的很中意你。”

话一出口,场间人人惊愕,便是跛足小郡主也面露不可思议,那就是传说中无名登天后坠落下来的唯一遗物!?

所以,一剑破碎苍穹的便是这少年?

可无名剑仙何等风采,怎会......怎会看上......

塔中再无他人,怜音能够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或许就是那小子通过残存剑身上的一缕剑意在给某人上最后一堂课。

谁能想到,这把剑,竟是留给一个永远无法修炼轮武的废物。

怜音闭上双眼幽幽一叹,怅然若失,这也意味着那个男人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天梯之顶飞升之后,他眼中的世界又是怎样一番天地呢?

四个俏丽死士肃容低头,从今日起誓死守护的秘密又多了一个,便是死,也绝不能泄露半个字出去。

王上居然还有一位帝师,而且还是那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无名之人。

这消息若是传出去,整个九州都会为之沸腾,届时少国主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再添麻烦无数,百万王朝铁骑亦不能保证他安然无恙。

破空之声突兀自众人头顶传来,似有陨石从天而降,在夜空中擦出剧烈火光,最后轰然砸落在平原上,声势惊人响彻整个青州。

“谁的名,谁的剑,如此这般,也是无奈。”

精瘦苦行僧微微叹息,再次合上了双眼,转身回到原处静坐,仿佛世间这些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唯有通天大道才是唯一真理。

天阶上又败一人,古真一终究还是放弃了,纵使疑虑尽去解开惶惑,依然没有向着天空踏出那一步。

在玉香奴的焦急注视下,巨坑中浓烟滚滚一阵响动,随后一位浑身赤裸的高大男人缓缓爬了起来,小瘸子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扯下披风迎了上去。

“龟龟,他不会是从上面直接跳下来了吧?”

玄机嘀咕了一句,眼睛瞪得老大,哪有人登天失败不照原路返回而选择直降大地,太岁大王的身体果真和传闻中一样,强韧还要胜过妖兽。

支天炎忱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说话。

怜音目光讥诮,淡淡说道:“你怕了?”

古真一胡子头发焦黑蜷曲,整个人像块黑炭,露出一身千锤百炼过的遒劲肌肉,他挑了挑眉,嗤笑一声。

“怕?可笑!中原修士软弱无力,一旦落败便是粉身碎骨,我却不然,当我犹豫的时候就已经输了,就算小友有心助我也是不配再往前一步!”

相逢于此本是因缘,太岁大王虽心高气傲羞于受助,依然有所领悟受益不浅,心境一破,前路豁然开朗。

如今古真一便仍有机会在油尽灯枯前跻身天人,甚至可以说是如今最靠近天阶的一人也不为过,一颗死寂的心也重新点燃。

老者卷起长袍,反身冲着支天炎忱抱拳致意,大恩不言谢。

“少年人,你我萍水相逢是敌非友,却不惜请剑无名也要破我魔障,老朽惭愧,他日若有请求,南院太岁绝不推辞!”

支天炎忱眨眨眼睛,“帮什么忙,我什么也没做。”

古真一洒然一笑,声若洪钟,“自然,你什么也没做,更没有出现在这里,谁敢将今日之事吐出去半个字,天涯海角我也必将他挫骨扬灰!”

幽姬脸色煞白,一时间心脏狂跳,既是惶恐,又是惊骇。

她其实连个间谍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被部族蛮王当做礼物抛弃的可怜奴隶,仅有长处也在房中,旨在让小暴君迷醉其中下不得床。

但眼下越是深入了解支天炎忱,幽姬就越是心惊,再这样下去怕是难逃杀身之祸.....

太岁大王雷厉风行,此行目的功败垂成反倒燃起一线希望,趁着夜色扭头就走,临行前的最后一句忠告意味深长。

“以你这副残躯继承无名剑意,只怕是祸不是福,支天暗潮汹涌难逃一劫,他日若不幸被我言中走投无路可来苍州,只要太岁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不会有事,保重!”

小郡主背负重刃,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行至一半,突然扭头一瘸一拐跑回来,急匆匆说道:“你久居东都当局者迷,江牧青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少净天主年事已高,一朝入土十三郡天主野性难驯恐难服你,现在你又和琉璃醉解除婚约,失去了夜摩天的无条件信任,说不定回去路上就会死在哪条阴沟里!”

支天炎忱呆了呆,有些意外,未曾想到仅有一面之缘又同病相怜的小瘸子居然这么关心他,甚至能猜到她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玉香奴鼓起勇气,抬头仰视着微笑少年,劝道:“这样摇摇欲坠的王位有什么用,你随我回霜天城吧,我保证没人能欺负你,南方人多阴险狡诈,你这样的废物留在这里一定会死的!”

“住口!”

青衣脸色微变,刚要呵斥,支天炎忱却摆摆手,伸出手摸了摸矮了自己一头却异常强壮的北疆小郡主。

这丫头实在是傻得可怕,傻得可爱,就连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话都像个小孩子,不经大脑。

小瘸子既不贪图无名剑意,也没想过染指中原三州,完全不经思考想要救他脱离水深火热的处境。

如此看来,他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这种稀罕东西无名一生不曾有过,少国主更不可能,即使是高文静对他也是敬而畏之。

“谢谢。”

话虽如此,支天炎忱却摇摇头,令玉香奴眼中的希冀渐渐消散。

“再见,小瘸子。”

“再见......小废物。”

跛脚少女一路狂奔再不回头,那意味着支天炎忱的短暂江湖游历也结束了,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意外,却也是时候告别妖女师父和四个形影不离的侍女,去投奔另一位可爱老师。

此去三年,应是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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