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惊蛰惊雷

没有光,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没有生机,黑暗永远弥漫着腐朽恶臭。有冷风,冷如刀刃的寒风,肆虐地将黑暗中的一切割烂绞碎。有惊雷,惊天骇地的响雷,惊雷远在黑暗尽头,却没有撕破黑暗的雷光。一阵惊雷过后,黑暗中有悉悉窣窣的脚步声,一深一浅,一深一浅,没有停歇,没有迟疑。

没有尽头的黑暗道,没有停歇的脚步,行走在黑暗中的人,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月,也许是一年,又也许是几十年,几百年......

不知在什么时候,冷如刀锋的寒风不再扑来,仿佛有丝丝微雨飘落。从末停歇的脚步不知为何突然不再迈出。停歇在黑暗中的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出现,也许是在等待奇迹出现,也许只是累了,也许......是死了。

倏然——惊雷起,一道雷光撕破黑暗,雷光照见一条寂寞削瘦的身影,破衫烂缕,华发昊颜,双眸灰白死寂,凝望着远方的雷光一闪而逝,竟然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孤独的人,死寂的心。

雷光逝,黑暗再次笼罩,那道雷光消失的远方依稀显现一道裂纹。

良久,脚步声再次一深一浅缓缓响起,渐渐地,越来越急促,到最后就象骏马奔驰,径直朝着雷光惊现处而去......

一道愤怒的声音如滚滚惊雷从九天之外传来:“小次魔,你非要逆天而行,不惜舍去数百年修为,强行打开罪欲之门?我要杀了你。”

黑暗中响起一阵狂笑声,狂笑声卡然而止,紧接着一声不屑地嗤笑道:“陆寒武,就凭你?”

东神山,东望峰,奇峻陡峭高千仞的断罪崖前,一位风姿清俊,卓越出群之人,身背古剑,手持青翠竹笛,一派伟岸,微雨细风中凭空而立。当天边一道惊雷响起时,那人侧首望向惊雷之处,清俊沉稳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不知是惊?还是喜?

夜色中有三条身影几乎同时破空而来,那人转首望向断罪崖,轻轻地叹息一声。少顷,光滑如刀削的断罪崖石壁上有一块石头慢慢朝外凸起来,其形如人奔走的模样。那人抬起手中的竹笛凑到唇前,刚要吹响时,身后传来一声沉重而威严的声音:“大宗主——”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放下了竹笛,再次轻轻地叹息一声。身后之人也跟着叹息一声,道:“天道不可违,但愿那万钧雷霆之怒化作这春风微雨,乃天道之幸,苍生之福。”

就在话语之间,那块人形石块悄然从石壁中滑出,跌落入深谷之中。破空而来的三人,紧随着人形石块俯冲而去。

良久,从谷底传来一个声音,只有三个字:“元末城。”

那日,东神山,东望峰,天机楼记录:惊雷起,罪欲门启,六百年后,巫非凡再入世。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元末城破烂失修的石街被新春的微雨淋湿,屋檐亦然有雨水跌落,春雨贵如油,春雨润如酥。晨曦初露,城南一家重光酒肆的屋檐下,倦缩着一个衣衫破烂的流浪者,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水不偏不倚地滴在流浪者的满头白发上。那位流浪者下意识地朝阶檐里边挪了一下,然后继续沉睡。

重光酒肆的荆掌柜破天荒起了个早,当他打开店门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倦睡在阶檐下的流浪者,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回店里去了。过了一会,荆掌柜手中端着半碗酒出来,轻轻地放在流浪者身旁,喃喃道:“世道破败,众生皆苦,喝了这半碗酒,暖暖身子,去那繁华之地吧。”

流浪者似乎被惊醒了,翻了个身,缓缓地坐了起来,面色苍白没有半丝血色,当流浪者睁开双眼时,荆掌柜惊讶地张开了嘴,半天没有合上,他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纯亮的眼睛,干净得如被秋雨洗过的碧空,清灵而又高远。流浪者看了一眼荆掌柜,又看了一眼那半碗清酒,缓缓地站起身来,深深一稽首,道:“好——人——”两个字就象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更象是嗷嗷初语的婴儿般艰难而言,木讷而又干涩。

荆掌柜搬来一条长凳,在流浪者身旁坐了下来,又示意流浪者坐下,道:“把酒喝了吧,暖暖身子。”

流浪者端起酒碗,却没有喝,只是默默地望着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滴在石板上,雨水飞溅。

荆掌柜低声问道:“你从何处来?”因为他所开的酒肆在元末城已有四十余年,元末城内的居民,包括那些从外地来的流浪者、逃亡者,他皆面熟。而眼前的这个流浪者,应该是昨晚进城的,十分眼生,所以他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

流浪者仍只是默默地望着滴落又飞溅的雨水,没有回答。

荆掌柜也没在意,倒象是自言自语在继续道:“四城多有争斗,战火从未停歇过,战火虽然没有牵连到位于四城交界处的元末城。于是元末城就成为了一个收容之地,有被战火毁坏的部落的流民,也有那些在四城内犯恶而逃亡过来的罪魁,当然有罪魁就有那些为赏金而来的伐罪者。”

流浪者突然一字一顿地道:“元——末——城——”

荆掌柜停下喃喃自语,看了一眼流浪者,表情似乎有一丝欣喜之色,道:“听闻四城宗门之间似乎在遵守着一个古老的约定,我也不知道那个古老的约定是不是真的。但确实不管四城之间如何交恶,战争之火绝不会烧到元末城来。虽然元末城地小且贫穷,但还算是平安之地。”

流浪者似乎听明白了地哦了一声,然后又默默地看那滴落又飞溅的雨水。

荆掌柜问道:“可还有家人?”随即他又觉得如此相问不妥当,于是再问道:“可愿去那四城繁华之地?”

流浪者应声道:“四——城——”

荆掌柜道:“元末城东有古禹城,西有天泽城,南有离火城,北有神坎城,四城宗主都是当世英雄,所管辖之城繁华浩大。”荆掌柜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你如此年少,若去那繁华之地,必有那机缘巧遇之日而出人头地。”

流浪者又应声哦了一声。

此时,天色已明,微雨末歇。流浪者起身,迈步走出屋檐,朝荆掌柜再次深深一稽首,道:“好人。”然后转身沿着已然积水的破烂街道缓步离去。

荆掌柜望着那个削瘦挺拔而又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寂背影,一深一浅,一步一步慢慢走远,他忽地起身,朝那个背影大声喊道:“你若不愿去那繁华之地,住在这元末城内也不错。”

人已消失在雨中,半碗酒却仍在长凳上。荆掌柜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店里去了。

当荆掌柜忙完店里的准备事情,再次出来时,却发现屋檐下的长凳上先前那个流浪者所坐的地方赫然端坐着一位风姿卓越,背剑持笛的青衫男子。荆掌柜微微一怔,虽然他也经常见到背剑挎刀之人,也见过相貌不凡之人,但都无法与眼前这个人的出群丰姿相比。他快步向前,正想要张口招呼时,青衫男子微笑着问道:“请问掌柜,先前可有一位流浪者在此歇息?”

荆掌柜回答道:“确实。大约一柱香之前已经离开了。”他抬手指向长街,道:“他是朝那边而去,离开时走得很慢,先生若紧赶几步,不难追上。”

青衫男子抬手作稽,道:“多谢!”朝着荆掌柜所指方向而去。

荆掌柜哑笑一声,嘀咕道:“原来是位离家出走的世族少爷啊。”当他去将屋檐下的长凳搬进店时,他惊讶地发现刚才青衫男子所坐之处十分干燥。青衫男子离开时并未曾撑伞,那么青衫男子当是顶雨而来,顶雨步行而不湿衫之人,荆掌柜此生第一次见。

荆掌柜来不及放下手中的长凳,抬眼朝那位青衫男子离开的方向望去时,微雨绯绯中那个丰姿青衫早已不见。

长街尽头,一位身着暗色铠甲,手提玄铁长枪的武者,雄伟威严,伫立于微雨之中,伟岸威严,怒目若烛。雨水飘落在铠甲和长枪之上,隐隐有雾气氲氤。

青衫男子在十丈外站定身形,一手持笛,一手缓缓地负于背后,微笑而视。

持枪武者沉声呵斥道:“巫大宗主犯禁而来,元末城不堪荣幸,有请巫大宗主何处入城,何处出城。”

青衫男子乃东神山东望峰天机楼大宗主巫非凡,武道巅峰,人称小巫青衫。数百年前的伐罪伏魔之后,天下传闻巫非凡与魔君亦师亦友,又传闻魔君为巫非凡所杀,而当事之人巫非凡在伐罪伏魔后从未现身澄明传言。为缄悠悠众口,天机楼主天机主禁令凡天机楼之人不得进入伏魔之地——元末城。

巫非凡淡淡地道:“有朋自远方来,陆将军此举有失迎客之礼道。”

持枪武者冷冷叱笑,道:“巫大宗主非我陆寒武之友,若不离城,倒是一个有份量的敌手。”

“敌手?就凭你陆寒武而敢自称为巫大宗主的敌手?”不远处高耸的城楼檐顶上,赫然坐着一位背缚长短双刀的长发黑衣人。双刀古鞘,长刀狭窄形如禾苗,短刀宽厚形似花瓣。

巫非凡抬首望向黑衣人,嘴角似有笑意,道:“齐政兄,别来无恙乎?”

陆岱宗则怒孔一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小次魔,我要杀了你。”

那个被叫夔的黑衣人哈哈大笑道:“地狱有没有门我还真不知道,我若要去地狱,恐怕囚老鬼也得闭门相拒。陆寒武你难道已经忘记了,六百年之前我就已跨过那地狱之门。巫大宗主修行仙道,行事应运天时,知天机而行天命,可逆天道夺造化,又何言地狱?”

陆岱宗咬牙切齿地道:“小次魔——”他恨不得一枪就刺杀了夔,可他没有被怒火冲晕头脑,夔的意图十分明显,他也清楚天机楼大宗主巫非凡是为那人而来,却不知其所图为何?

夔仍随意地坐在城楼檐顶上,目光慢慢地转向巫非凡,似笑非笑地问道:“小巫青衫意欲何为?巫大宗主意欲何为?”

莫名其妙的一句相问,巫非凡却一点也不感觉到奇怪,伐罪伏魔之前,一声“小巫青衫”入耳似阳春旭日,亲切温暖,如今一声“巫大宗主”让其寒心,更诛心。巫非凡表情淡然,望着城楼,道:“流言止于智者,待我与韩先生相见,自然水落石出。”然后他又望向杀气腾腾的陆岱宗,道:“天上地下,试问何人能止我巫非凡前行之步伐?陆寒武,你不能,夔,你也不能。”如此超绝傲然的话语,从巫非凡口中说出,却又是那么平淡自然。

陆岱宗没有言语,手中的枪握得更紧,缠绕于长枪的雾气更浓,杀气更盛。

夔冷笑一声,道:“青衫非凡笑武道,一剑一笛傲苍穹。陆寒武确实挡不住你,我若相助,可知结果如何?”

巫非凡淡淡地道:“若切磋,我必败无疑。若拼死,我重伤,你与陆寒武皆死!”

夔冷笑,陆岱宗冷哼。

三人对峙良久,巫非凡忽地叹息一声,缓慢转身,朝城外走去。人影消失在微雨中,远远地传来笛声空灵悠扬。城楼檐顶的夔傲然而立,和着笛声,高歌:“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古老的歌曲,闻之不觉让人怆然心碎。

陆岱宗欲要转身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句话:“有酒吗?”

陆岱宗倏然转身,长枪直直刺出,枪尖却停在夔的眉心处,怒道:“没有。”

夔伸出手指轻轻地将长枪拨开,神色黯淡地道:“我想喝酒。”

陆岱宗缓缓地收回长枪,道:“我不想喝。”

夔仔细地打量了陆岱宗一番,很认真地问道:“真的不喝?”

陆岱宗道:“不喝。”

“无趣啊无趣。”夔感叹一声后朝陆岱宗伸出手,掌心向上,然后轻轻地抖了抖,道:“给点酒钱吧。”

“滚!”

“无趣啊无趣。”

重光酒肆内,一位背双刀的黑衣人提着一坛烈酒仰面狂饮,一位执枪武者寒面对坐。荆掌柜望着眼前的情景,哭笑不得,能让元末城的守城大将军掏钱买酒,又如此憋屈相陪之人,应当为出世高人。可那黑衣人并不高,酒量极好,酒品极差,每喝一大口酒,就指着守城大将军的鼻子一阵臭骂,那架势象极了严厉长辈指责不肖晚辈那般。

雨中,一位破衫褴缕的白发流浪者穿街过巷,然后在一座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的破旧院落前停了下来。院已不成院,墙也不成墙,满眼断垣残壁,破落不堪,院中原有一棵数人方可环抱的千年古树,被天雷拦腰击断,所剩十余丈的树杆被天火焚烧半月后,彻底枯死,数百年来,枯而不朽。

白发流浪者轻轻地抚摸着如岩石般粗糙的树皮,温柔得就象是在抚摸着情人的脸,绕树而行,手指轻抚,一圈又一圈,清澈纯亮的眼眸里有一丝痛楚慢慢荡漾开来。

一处断壁下,搭有一间简陋得都不可称为屋的木屋。木屋里坐着有一位老者悄无声息地抱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孩童。老者不言不动,空洞的双眼就如院中枯死的古树杆,没有一丝生机。孩童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唇似乌铅。

白发流浪者在老者面前席地而坐,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望着老者怀中的孩童。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何时雨已停,一缕阳光从厚厚的乌云缝隙中透射而出,象神灵窥视凡间的目光。

老者空洞的双眼似乎被那一缕阳光照亮,就象从遥远的时空穿越而来,带着一种神秘的光彩,凝视着眼前的白发流浪者,道:“无心无气机之人,不应有如此干净通透之眼,武道污秽几近崩溃,你——为何去而复返呢?”

白发流浪者轻声问道:“你认识我?”

老者莫名其妙地反问道:“你不认识我?”

白发流浪者轻轻摇头,问道:“我——是谁?”

老者低头去看怀中生命垂危的孩童,叹息道:“可惜春已至,魂飞散,黄泉殊途,回首来人知是谁?”老者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孩童的脸庞,没有悲伤,唯留叹息。

孩童努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生气。白发流浪者赫然发现孩童睁开的双眼深陷,竟然没有眼珠。

白发流浪者叹息一声,喃喃道:“黄泉殊途,回首来人知是谁?黄泉殊途,回首来人知是谁......”他转身望向天空那缕如神灵窥视凡间的阳光,眼里的那丝丝痛楚慢慢消失,又变得那么清澈纯亮。他抬起右手,曲起中食两指,慢慢地插入双眼中,慢慢地将那双清澈纯亮的眼眸从眼眶中剜出,血水涌出,满是鲜血的脸庞上却有了笑意。

当他转过身,将手心中的一双带血眼眸伸到老者面前时,老者似乎没有被他的荒唐举动所惊吓到,而是默默地拿过眼眸,放入孩童那双深陷的眼眶中,但见眼眸中有天地有春阳有来人。

老者抱起孩童走出木屋,朝院外走去。

白发流浪者再次问道:“我——是谁?”

老者头也没回地回答道:“古来圣贤皆尽死,唯有韩君留其名。六百年前,你就是此地的主人——韩疏流。”

六百年前元末城有重重深院曰玉京别院,院主人名若樗字疏流。魔君韩若樗六百年前无人不知,六百年后几成绝唱。

“天藏风云地藏龙,天有罪,地有罪,吾身藏罪!”

被老者称为韩疏流的白发流浪者,表情庄严地朝老者远去的方向深深稽首,低声道:“多谢!”

一位铠甲武者手提长枪从一家寻常酒肆中闪电般掠出,立身高檐之巅,扬枪指向城西,大声吼叫:“藏罪老儿——”

一位黑衣人提着一坛烈酒,狂笑离去。

元末城东郊树林旁,巫非凡极目西望,喃喃细语:“天藏风云地藏龙,天有罪,地有罪,吾身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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