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不归路

神坎城刀卫鲜少有认识栢皇宝儿、鬼奴和拓跋农之人,但绝对没有谁不认得慕超凡。可栢皇宝儿与慕超凡一行人过神关,穿百林,越百湖,皆太平无事,数次与巡弋刀卫迎面错身而过,刀卫皆未认出戴着异兽驳面具的慕超凡来。

沿着几乎肉眼无法辨认出来的山路,穿过密不见天日的深林,眼前赫然开朗起来,远远地就可以看见碎冰湖中央那棵高耸入云霄的寻木神树。

慕超凡问道:“宝儿,还记得怎样过去吗?”

栢皇宝儿道:“当然记得。”她不觉回想起山矾姑姑和火棘姑姑陪着她滑冰的情景来,当时她完全不会,经常摔倒,惹得慕超凡对她一阵阵嘲笑。

奇怪的是慕超凡在四周寻找了许久,也没找到用来滑冰的木板,有些讶异地嘀咕道:“奇怪了,怎么没有了呢?”

栢皇宝儿四下寻找了一会,也没有找到,于是问道:“慕师兄,你有多久没回过了?”

慕超凡被栢皇宝儿这么一问,猛然怔住了,这才想起来,原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四人虽都是修为不凡的武道高手,来到寻木神树下的木屋前,还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拓跋农感慨道:“碎冰湖果然不同凡响啊,今日之行,既让老朽感受到了如履薄冰的敬畏,又感受到了若涉渊冰的艰辛,真是不虚此行啊。”

栢皇宝儿走向前去敲门,门忽地洞开,一位衣袂飘飘的女子从木屋里走了出来,栢皇宝儿惊喜地大呼一声“姑姑”,就扑向那女子。那女子抱着栢皇宝儿满脸欢喜地道:“宝儿,你可到了,可想死姑姑了。”

那女子没有请众人进屋,反而拉着栢皇宝儿来到屋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道:“朱夫人刚刚睡下,我们就暂时不进去打扰朱夫人了。”

栢皇宝儿连连点头。

慕超凡朝那女子低首躬身,道:“见过姑姑。”

那女子道:“小慕,夫人在等你呢,快进去吧。”

鬼奴毕竟陪同栢皇宝儿来过几回,所以对眼前的一切并不那么感到有什么奇怪,倒是拓跋农被弄得有些迷糊了。后来拓跋农才弄明白,夫人不是朱夫人,是慕超凡的母亲。

经栢皇宝儿介绍,拓跋农得知眼前的就是个女子竟然是当年剌伤魔君韩若樗的火棘姑娘,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朝火棘躬身作揖道:“拓跋农,见过火棘姑娘。”

火棘微笑作福回礼,道:“原来是隐世前辈,火棘曾与隐德前辈有过一面之缘,请问隐德前辈可好?”

拓跋农道:“托火棘姑娘和朱夫人洪福,兄长一切安好。”

众人在木屋前闲聊了好一会儿,山矾从屋里走了出来,表情有些凝重地对众人道:“朱夫人有请。”

栢皇宝儿欢天喜地地就往屋里走去,拓跋农和鬼奴略显迟疑,正在犹豫时,山矾道:“隐世前辈里面请,葛剑侍里面请。”于是拓跋农和鬼奴紧跟着进得屋来,穿过木屋,再经过幽曲回廊,来到一间木屋前,只见慕超凡和一位中年妇人恭敬地站在门前。

待众人进到屋里,山矾将门拉上后与那中年女人和火棘一同离开了。栢皇宝儿没敢象先前见到火棘时那般欢欣雀跃,但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欣喜,小跑着奔了过去。朱夫人看起来与慕超凡母亲年龄相仿,容貌端庄,气质非凡,仿佛九天外的仙者。

慕超凡来到朱夫人面前,跪了下来。鬼奴亦跟着跪了下来。拓跋农走向前去,朝朱夫人躬身稽首,道:“拓跋农见过朱夫人。”

朱夫人起身朝拓跋农作福,道:“隐世先生不必太过拘礼,请就坐。”然后她拉着栢皇宝儿的手,对跪着的慕超凡和鬼奴道:“你们也起身就坐吧。”

慕超凡和鬼奴起身就坐。

朱夫人的目光扫过慕超凡,停在鬼奴那只缠绕着白布条的手臂上,微微皱了下眉头,倏地又舒展开来,道:“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剑宗葛剑侍,鬼道鬼啸雨。”

朱夫人轻声曼语,拓跋农听得是胆颤心惊,因为朱夫人所言正是当日鬼王所语,竟然一字不差。

鬼奴道:“回朱夫人,鬼王赐名鬼啸雨,唤鬼奴。”

朱夫人微微颔首,道:“我替宝儿感谢你。”

鬼奴道:“朱夫人言重了,鬼奴唯愿此生守护宝儿少主。”

朱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戚色,道:“不应该让染衣入剑宗,是我害了染衣。”

鬼奴道:“朱夫人请节哀。”

栢皇宝儿道:“宝儿已将母亲带回来了。”

朱夫人道:“甚好,甚好。”

寥寥数语,血脉亲情尽在其中,拓跋农听在耳中,心里亦黯然神伤。

朱夫人正了正神色,道:“天道循环,往复不息,大道无言,其行且坚。我无意武道纷争,可你们皆是我亲情之人,以身涉险,我又岂忍心视若无睹呢?”

朱夫人略微停顿了一下,道:“中曲驳兽,以虎为食。小慕,韩夫人赐你异兽驳面具,夔先生赠你六百岁神刀,是助你,更是救你。你可以选择拿起,但我还有夫人希望你能放下。”

慕超凡道:“小慕本已放下了,可那宇文肱却放不下来。”

朱夫人叹息一声,道:“没想到韩先生与夔先生之间的一句戏言,竟让两族后人受累世折磨之苦。”

朱夫人继续道:“北斗神咒,九阍柙虎。宇文肱确实没能放下,但你此时选择拿起来,仍非宇文肱的敌手。”

慕超凡道:“小慕自然知晓。自今日起,小慕就在碎冰湖习练好本事,断不让宇文肱的阴谋得逞。”

朱夫人摇头道:“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宇文肱雄才伟略,既然他已经识破襄儿的秘密,相信不出多久,就能知晓你的存在,也许此时他就已在谋划如何造访碎冰湖了。”

慕超凡有些愤怒地道:“恩师绝不会容许宇文肱践踏碎冰湖的。”

朱夫人道:“宇文肱的目标是你,他重兵造访也只不过为表明自己的心志而已,绝不敢在碎冰湖肆意妄为。明日安葬好染衣后,你们就离开碎冰湖吧。”

慕超凡道:“小慕知道了,只是天大地大,小慕又当去往何方?”

朱夫人道:“武道风云涌动,确实已无净土。也许唯一安全的地方只有不归路了。”

不归路,鬼道修罗道!

武道皆知不归路,却无人知不归路在何处。

如果说这世上除鬼道之外还有人知道不归路的话,那人一定就是拓跋农。

朱夫人道:“不归路,修罗道,宝儿会带你去那儿的。只是——”她忽地停顿了下来,凝视着拓跋农

仇恨是多么的可怕,纵是数百年的时间亦无法将其洗刷干净。

拓跋农亦凝视着朱夫人满是恳求的目光,他突然觉得自己卷入了多么可怕的旋涡之中,他后悔没有听从拓跋藏的话回去隐居,他更不解的是风珠帘为何要如此安排。

朱夫人感觉到拓跋农心中的不安,示意栢皇宝儿、慕超凡、鬼奴先离开,然后起身朝拓跋农躬身作揖,道:“让隐世先生为难了。”

拓跋农连忙起身回礼,道:“朱夫人言重了。”

朱夫人道:“隐世先生若是不愿一同前往不归路,我绝对能理解,我也绝对相信今日此地所言隐世先生不会对外人提起,只是——”

拓跋农道:“朱夫人不必隐晦,请直言。”

朱夫人道:“隐世先生若是不愿前往不归路,只怕会错过韩夫人为隐德先生所安排的机缘造化而已。”

拓跋农问道:“恕老朽冒昧,请问韩夫人为老朽安排的是何种机缘造化呢?”

朱夫人没有回答拓跋农,反而问道:“隐德先生可安好?”

拓跋农陡地一惊,问道:“难道韩夫人所安排的机缘造化与我兄长有关?”

朱夫人轻轻点头,欲要言语,忽地被拓跋农抬手阻止,道:“朱夫人请不必再说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朱夫人再次表情恭敬地躬身稽首,道:“我替小慕感谢隐世先生。”

拓跋农连忙回礼道:“拓跋农感谢朱夫人,感谢韩夫人。”

血脉终归浓于水,正气始终在人间。

翌日,朱夫人象当年埋葬箭毒木那般将朱染衣的骨灰埋在了冰湖之下,然后与慕超凡的母亲回木屋去了。山矾和火棘默默地领着栢皇宝儿四人来到寻木神树前,两人在神树前陡然起舞,舞姿十分奇特,象是在祭祀,又象是在祈祷。舞毕,神树突然显露出一个硕大的树洞出来,山矾和火棘分列在树洞两侧,相请众人进入。众人鱼贯而入之后,当栢皇宝儿回首相望时,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渺渺寻木,竦枝千里,上干云天,下盖虞渊。

捉鸟应当张罗,捕鱼应当结网。

传说有一种神秘的鹰,能嗅到死亡的气息,很少出现。可当这种鹰出现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很快就会有人突然死亡。

顾小野刚进离火城就被剑宗的栢皇长风和葛青带着一队剑宗侍卫当街拦住。栢皇长风不愧是宗门大家,盛气不凌人,扬威不曜武,微笑相问:“剑宗栢皇长风,请问可是离江白衣顾小野顾公子?”

顾小野早有觉悟,在送金雠之回离火城的路上也就不曾隐藏行踪,让他略微觉得意外的是,前来的人不是栢皇震,竟然是栢皇长风。顾小野的心里忽地有一种莫名不祥的感觉,凝视着栢皇长风,问道:“是栢皇桐柏派你的?”

顾小野在离火城竟然直呼剑宗主名讳,栢皇长风身旁的葛青似乎已经按耐不住了,要不是栢皇长风用眼神阻止了他,他就要拔剑好好教训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剑宗弃徒。

栢皇长风道:“剑宗主请顾公子前往剑宗相叙,望顾公子莫要推辞。”

顾小野道:“烦请告知栢皇桐柏,我顾小野与他没什么好叙的。”

葛青终于按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喝叱道:“你太放肆了,今日可由不得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顾小野问道:“狐假虎威而已,不去又如何?”

葛青勃然大怒,道:“那就只好横着抬你去了。”

顾小野冷笑一声,正了正后背上的剑匣,摇了摇头,道:“凭你?还做不到。”

葛青愤怒拔剑,奇怪的是剑刚拔出一半,略感滞留,就象是被剑鞘卡住了。传闻葛重陵拔剑出鞘后,其他剑皆惊惧不敢出,可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在他葛青身上出现呢?葛青暗提内劲,顺利拔剑出鞘。

“生死剑我都敢取,岂容尔等猖狂威胁?”顾小野忽地翻身下马,将剑匣竖放在面前,表情坚决,杀意盛然。他扭头对欲要下马的金雠之道:“雠之你就别下马了,免得折腾。”

金雠之微笑着点了点头,依言端坐在马背上。

玉京别院前,面对数千四宗门精英,他顾小野都未曾害怕胆怯过,今日纵是在离火城,剑宗门前,那又如何呢?

言语激烈,一触及发。

栢皇长风微笑向前,道:“顾公子可以拒绝剑宗主的邀请,可不能拒绝金家主的盛情好意吧?”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抓住葛青握剑的手腕,缓缓地将剑送回剑鞘内。

果然,顾小野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金雠之惊呼道:“你们把我父亲怎么样了?”

栢皇长风道:“金三小姐莫激动,也莫误会,金家主正与剑宗主在剑宗喝茶聊天。相请顾公子去剑宗本就是金家主的意思,栢皇长风不敢劳烦金大公子和金二公子,所以就代劳了。”

顾小野道:“剑宗若为难金家,千里万里,我顾小野定将寻迹而往。没想到栢皇桐柏这么快就忘记了。”

栢皇长风道:“剑宗主有没有忘记,栢皇长风不敢枉自猜测。但栢皇长风知道,剑宗主对顾公子没有敌意,对金家主也没有敌意。”

顾小野已经得知金雠之的父亲兄长在剑宗,就算是自己杀了眼前的栢皇长风和剑侍葛青,还有那一队剑宗侍卫,也无济于事。于是顾小野单肩背起剑匣,对栢皇长风道:“有劳前面带路了。”

金雠之惊呼道:“小顾,你不能去。”

顾小野道:“别担心,你先回去,记得通知臭老鬼让红先生送些好吃的过来,我确实有些饿了。”

金雠之明白了顾小野话中的意思,她知道顾小野已经完全被激怒了。她很少见地没有任性,没有争吵,只是暗自流泪,望着顾小野一步一步地远去。

如果一个男人要奋不顾身地去兑现自己的誓言的时候,聪明的女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别去打扰他。就这那一刻,顾小野就是一座高山,就是一个港湾,金雠之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离开他了。

果然如栢皇长风所言,剑宗密林深处的一座八角亭中,栢皇桐柏与一位身着金黄长衫的中年人对面而坐,品茗煮茶,相谈甚欢。有两位容貌相似,气质不凡的青年人毕恭毕敬地站在那位中年人的身后。

还未待顾小野来到八角亭前,栢皇桐柏大笑着站起身来,对那中年人道:“金家主,期盼之人终于到了。”

栢皇长风朝八角亭里的众人颔首点头,然后远远地走到一旁去了。既来之,则安之,顾小野迈步踏阶进到亭中。栢皇桐柏大笑着一一介绍,果然是金雠之的父亲金富贵和金儒之、金仰之两位兄长。顾小野表情恭敬地朝他们躬身作礼。

金富贵满脸堆笑,一直不停地打量着顾小野,时不时地还暗暗点头。倒是金家兄弟较之其父要矜持许多,恭敬地站在其父身后,微笑不语。

剑宗本就是龙潭虎穴,步步杀机,栢皇桐柏更是城府深沉,喜怒无常。这般处境,顾小野唯一能做的就是谨慎复谨慎,提防再提防。栢皇桐柏相请顾小野就座,顾小野缄默拒绝了。

金家主和金家兄弟都有些惊异地望向顾小野,在离火城,在剑宗没有人敢拒绝栢皇桐柏的好意,但他们好像又能理解顾小野此时的心情。因为顾小野与栢皇桐柏、葛重天在金楼中交手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金家主和金家兄弟自然格外注重。

栢皇桐柏对顾小野的拒绝似乎没有放在心上,仍笑着对金富贵道:“元末城,玉京别院前,顾公子,袁千山,还有金家主的大小姐和小女宝儿,四人挡四宗门二千四百余帮众,那雄伟英姿,可惜金家主不在现场,无缘得见啊!”

“英雄出少年啊,英雄出少年啊!”金富贵亦啧啧称奇道,“听闻顾公子、袁千山是剑池山庄弟子,如此少年英雄,真乃剑宗之幸啊!”他再次仔细地打量了顾小野一番,又望向身后的金家兄弟,道:“日后可得向顾公子多多请教。”

金家兄弟应声道:“父亲教诲,孩儿记下了。”

栢皇桐柏身子略微前倾,忽地压低声音,问道:“金楼之事想必金家主早已耳闻了吧?”

金富贵道:“略有耳闻,略有耳闻。”

栢皇桐柏斜视了顾小野肩上的剑匣一眼,道:“绝世宝刀,绝世武功,我和葛长老联手都输给了顾公子。真是英雄出少年,武运不可限量啊!”

金富贵点头应道:“确实前途无量。”

栢皇桐柏道:“还是金三小姐好眼光啊,能结交顾公子这般英才,金家主睡觉都一定会笑醒吧?”

金富贵似乎很满意栢皇桐柏的赞赏,亦开心地笑了,笑着问道:“雠之呢?雠之怎么没一起过来呢?”

顾小野知道金富贵是在问自己,于是答道:“金三小姐说肚饿了,就先回家去了。”

金富贵埋怨道:“还是这么任性,难道来剑宗主还会饿着她吗?”他对身后的金家兄弟道:“儒之、仰之,你们赶紧去把雠之给我叫过来。”

金家兄弟应声离开,当他们刚走出八角亭。栢皇桐柏道:“既然金三小姐已经回家了,就不必再麻烦了。原本今日就只是约金家主喝茶闲聊而已,能请得顾公子前来已是美事一桩,金家主若再为金三小姐而纠结,就败兴了。”

金富贵道:“感谢剑宗主对金某的理解。”

栢皇桐柏笑道:“一说到金三小姐,你这个做父亲的好像就坐不住了。罢了,金家主就请回吧,享受天伦之乐去吧。”

金富贵满脸欣喜,起身朝栢皇桐柏躬身作揖,道:“多谢剑宗主。”

栢皇桐柏亦起身朝金家富贵拱手作揖,又朝顾小野拱手作揖,道:“栢皇桐柏冒昧相请,请顾公子见谅,他日栢皇桐柏再去金家拜访。”

顾小野没想到栢皇桐柏竟是这般行为,与其在金楼初次见面时真可谓是判若两人。顾小野不及细想,心中暗自惊讶,于是只好不动声色地朝栢皇拱手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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