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人兽之别

大胜。

这一战,进到青石坡后的七十六个斡图达鲁人,砸死杀死统共三十五个,其中包括一名百长,两名什长。

擒获暂时不知身份的斡图达鲁贵族一名,斡图达鲁什长一名,正军十七名,奴兵二十二名。

缴获马匹五十三匹,百长旗一面,什长旗三面,铠甲七十三领,另有弓箭、刀、枪、盾牌等若干。

另外,在青石坡阻击的前队杀死斡图达鲁正军五十一名,没有擒获,缴获受伤战马三匹,铠甲五十一领,什长旗一面。

右锋阵亡十九人,伤十七人。

战果辉煌,这是百里复的原话。

这不是夸耀的言语,自从八年前斡图达鲁人与大赵接战以来,能一次斩杀擒获百名以上斡图达鲁人的胜仗,也只有镇守辽东的镇辽六军打过,那是在斡图达鲁人起兵前就与北地野人打生打死了十几年的军马。

只可惜,那般强悍的兵马,却被上官们的指派生生弄垮了。

庆德三十二年,斡图达鲁人起兵攻打大赵的第二年,为了在新元夜给老皇帝凑足了六桩喜事,让他高兴一下,冬月里,内阁想效法前汉霍去病千里扫胡骑的旧事,绕过了兵部,从正抵顶着斡图达鲁兵锋的镇辽六军中,调派出八万多兵马,分成七路翻越了雁栖山去攻打斡图达鲁人。

没有足够的棉衣,没有足够的食物,冻饿之下,地形不熟,雁栖山外是最能发挥骑兵战力的草原,赵军则是步骑参半,没有武力优势,一番胡乱的安排,尚未接战,镇辽诸军就垮了一半,被斡图达鲁人逐路剿杀之后,八万大军逃回了不足千人。其余的不是被冻死,就是被斩杀,活下来的,也都被斡图达鲁人掳做了奴隶。

镇辽六军总计不足十万,丢了八万多,基本就是一支残军了,连把守的关隘、军城都没有了防守的兵力。

没了镇辽六军,大赵就变成了煮熟的鸡蛋,敲碎了镇辽诸军这层还算坚硬的鸡蛋皮,内里虽然庞大,却是软的一塌糊涂,一队队兵马填补上去,又一队队的败退下来,勇烈军还好些,总算拿回些首级没落了体面,有些军马,忠烈军、奋武军那般的,打没了军号,也没听说斩获过十级以上的首级。

这一仗不仅打出了右锋的威风,也落下了许多好处。

大赵军中的规矩,斩获归己。缴获的五十三匹战马,就是好大的一群,虽然其中有损伤的,但是大多没什么大碍,除了龙承烈早先看到的那匹断腿的杂色红马,其余的将养好之后,都是可以上阵的良骏。

这些战马,活下来的兄弟,每人可以分上一匹,日后都多了逃命的腿脚。

而且还有剩余。

在现下到处搜刮马匹骡子作为保命依仗的大赵军中,百十两银子一匹战马都是寻常,还都是一手钱一手货的交易,如小白龙那般的好马,卖出千八百两银子也是容易。

还有战甲,斡图达鲁人手笨,不会制作,上可汗那个贼厮鸟起兵时,九个部落加起来才一百一十身盔甲,现下的斡图达鲁军兵,身上的战甲都是取自之前战损袍泽的,拿回来,也是自家日后打斡狗子的本钱。至少也是保命的资本。

何况斡图达鲁人也是差不多的规矩,金银财宝都带在身上着,虽然还没搜缴全部,但是在搜检活着斡狗子身上隐匿的兵器时,已经查获了不少,金钗、银钗、耳环、玉佩、珠宝项链,已经是面盆大小的一堆。杀死的那些,只怕也不会少。

虽然右锋中的规矩是所有缴获都在锋中平均分派,战死的弟兄也不缺少,但是所有的缴获分派下来,每人怀里至少也是百十两银子,十年的军饷一下子领到了,还不是上官拖欠的白条,沉甸甸的任谁都是满心的舒坦。

打了现下大赵一军兵马都未必能打下的胜仗,落了保命的本钱,还有了日后养家活命的资本,兵们一个个的脸上除了战胜者的傲然,剩下的也都是发了利市的喜悦。

不过这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先是前队的荀正刚,他弟弟就是在二道东沟阵亡的弓手,两兄弟是想靠着战功捞取功名的募兵,现在战功没拿到多少,先行折损了一个,看到了尸身正在逐渐僵硬的弟弟,荀正刚径直抱住了就哭嚎起来。

随着一个个战死的兄弟被抬出来,摆放到平坦些的路面上,兵们的情绪在低落下去,这许多兄弟,昨夜里还在一个草屋中,依偎着相互取暖,今日里,却已经阴阳两隔。

“锋将,下面是如何的章程……”

风不破还带着前队在观察百木寨的动向,虽然现下斡图达鲁人缩回了百木寨,但是折损了百余的人头,谁也不敢做出斡狗子不发性子的保证。

褚天光、万传山、顾友德几个聚了过来,见右锋中说算的头面都集齐了,百里复就把这算是军议的时间,直接向龙承烈请示着下步的安排。

“先把受伤的弟兄安顿好,然后安置阵亡的弟兄,中队让辛大忠带着,押着俘虏先去挖好墓穴,一个个的都挖得宽敞些,弟兄们活着时候困顿,别让他们殁了以后还受着憋屈……还有,褚家哥哥你去青石坡带着前队,让风叔回来,这边有些事情需要他来主持,百里哥哥,诸位哥哥,如此安排可好……”

龙承烈问道,一张黄脸总算回复到平素的模样。

虽然有家传的教诲,但是他知道自家在军中的资历浅薄,仅是靠着上官的名头,震慑不住手下的将卒,索性就放低了身价,事事以商榷为主,这样一来,将佐们听了舒服,还能指点出安排中的疏漏,执行起来,由他们压着,兵们也没了脾气。

褚天光去到青石坡,也就是观察的作用,更像是个摆设,有那里颜做了手中的筹码,百木寨注定兴不起多少风浪。

虽然不清楚那里颜是九王中哪一个的子弟,但是并不重要。九王的直系都是王子身份,斡图达鲁人跟大赵不同,没有太子和皇子的区别,也没有嫡子和庶子的区别,所有的儿子都有继承王位的可能,据传,前年的时候,火王病死了,就是他的八儿子继承的王位。

百木寨就是一个千长做头目,之上还有万长、佐领等将官,那里颜一个王子,两者间差着许多身份,他就不信,那个千长敢不顾那里颜的性命,拼命攻打过来。

故而,就先行把右锋的伤者和逝者安排好。

调回风不破就是为了查清那里颜的身份。

“受伤的已经安置差不多了,前队和中队的已经安置好了,老胡头也包扎完了,重伤的只有五个,其他的都不碍事,还能做些活计,现下就剩后队的了,还没有处置妥当,就是孙大六和李夫子麻烦些……”

百里复说着。

李夫子是后队受伤的长枪手,他的腿被铁骨朵砸折了。

“锋将,能不能不分开埋,把弟兄们埋到一处吧,活的时候在一个营帐里睡着,一个锅灶里吃着,死了,没必要那么生分,还是大家聚在了一起好,暖和,到了阎王爷那里也不怕受了欺负……”

顾友德问道。

“你们的意思呢……”

龙承烈转向周围站立的几个兵,右锋军议的时候,除非有特别的指令,否则,寻常兵卒都会参与进来,也都有建议的权力,当然,最终的决定还是要由龙承烈做出的。

几个兵都是被惦记着缴获分派的军卒推举出来偷听的,见龙承烈问向自家,也都没有客气,相互看看,就由中队的卓青山开了口:“锋将,我不说别人,我就说我自己的想法,若是在其他的行伍,我肯定是不会跟人埋一起的,死了,也怕人偷了家人烧来的钱财,不过在右锋,我倒是想与弟兄们埋在一处,不说别的,就冲咱右锋的兄弟情分,也愿意在一起……”

“我也是这般的想法……”

“我也……”

“那好,就埋一处,接下来说说,埋哪儿……”

“五道西沟那边有条小溪,坡面也向阳,埋到那里吧,是个好风水……”

“五道西沟坡面矮,还是六道东沟那边好些,那儿坡面高许多……”

将佐们没发话,兵们倒是先争论起来。

“青石坡那边吧,此战之名将来只会落到青石坡上,左近除了百木坡,只有那里在舆图上有名号,埋在那里,日后说起百木坡一战,自然会想到这些弟兄……”

百里复说。

“青石坡的泥土下都是石头,怕是弄不出把兄弟们埋一处那般大的墓穴……”

顾友德反驳着。

“我倒是想把兄弟们埋到二道沟东坡上,一来这是咱们这一战的中军所在,这里杀伤的斡狗子最多,弟兄们在这看着,心里也爽气,二来,这边的大路紧靠着宣庆古道,日后赶走了斡狗子,立下一块石碑,路上人来人往,都会看到这些为了护佑大赵,为了护佑百姓而舍了性命的好汉……其他的地方却要远些,行人未必能看到……青石坡不仅有老顾说的根由,而且那里现在的情势还不足以让我们安稳的送走兄弟们……”

龙承烈沉吟着说出自己的理由。

“我看行……”

百里复抢先表明了态度。

“就按锋将的意思办……”

“可以……”

“锋将,小的有个不情之请,能否把刘家财刘家哥哥也埋到二道东沟这边,他在那里太孤单了……”

其他的兵散去了,卓青山留下了,憋了许久,方才吞吞吐吐的说了。

“可以,你带个人去,俘虏中挑两个,让他们帮着抬了……”

“不要,那些狗爪子,别脏了刘家哥哥的身子……”

“达里忽,喊了那些斡图达鲁俘虏,让他们去挖坑……”

龙承烈喊叫着右锋中唯一一个通晓斡图达鲁语言的,达里忽原本是草原上布息族一个小部落的首领,斡图达鲁人起兵后,杀了他的族人,他就逃到了大赵境内,成了勇烈军的军卒。

“你们的人呢,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的尸身,我不懂你们族人的规矩……”

龙承烈转向了那里颜。

人死罪消,无论以往那些斡图达鲁人做了多少罪孽,既然死了,龙承烈就想给他们死者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曝尸荒野,任由兽禽撕咬啄食。

“那些奴才,死了便死了,何必理会,我是不会管的,一切随着你的心意就是……”那里颜俊秀的白脸上一派贵人的骄傲,也在鄙夷着龙承烈的自甘下贱,“听你童子的称谓,貌似你也是个贵人身份,你好好一个贵人,一个军将,既没有贵人的体统,也没有军将的尊严,对着一个个粗鄙下人,还称呼着哥哥,连埋人这种小事,还要征询着那些奴人的意见……”

“这便是人与禽兽的区别……”

嘴仗素来不是龙承烈的长项,也不屑于与之争辩,倒是百里复,一口软刀子,径直把那里颜捅出了白眼。

坑是斡图达鲁的俘虏挖的,铁锹镐头扔过去,达里忽一声呼喝,就没了旧日战阵中的嚣张,一个个乖顺得如赶进了圈中的绵羊,没抢到家什的,甚至破烂了手指,也在抓捧着泥土。

即便如此,兵们还是刀背枪杆招呼了几个,不是偷懒,仅是要发泄失去袍泽兄弟的苦痛。

不过弟兄们的尸首没有用斡图达鲁人抬,都怕斡狗子的手脏了兄弟们的干净身子,抬的时候,一个个小心翼翼的,就像是怕吵醒了熟睡的人。

因为还要提防百木寨,前队没从青石坡撤回来,给战殁的兄弟送行的只有中队和后队。

那里颜到底跪下了。

在第一声苦儿歌唱响的时候,在第一捧黄泥遮盖了战殁军卒的面孔的时候,在第一锹大赵的国土遮住了为之拼杀的血肉身子的时候,在所有的斡图达鲁俘虏被驱赶着跪倒在兄弟们坟墓前以后,龙承烈将那里颜拖拽到他们的前面,逼着他跪下。

“我是天神眷顾人家的贵人,不会跪拜下贱的赵狗……”

那里颜还想保持斡图达鲁贵人的傲慢和尊崇,可惜,龙承烈却没理会,接连几记枪杆,将他砸倒了,之后更是将在双脚踏到了两处膝弯上,双手抓扯着肩膀,让他立不起来,只能努力的跪正了身子。

“长江水长又长,洗不去心头半分伤

黄河水黄复黄,怎比我满腔黄连汤

白日为牛夜做马,烂衣破衫猪狗粮

吃尽苦头遍体伤,日复一日思阎王

我的爹爹我的娘,为何带我来世上,

生不为人愿做鬼,胜过人间活一场……”

也在落泪,龙承烈扯着嗓子,尽情宣泄着心中的悲痛

一颗人头落在了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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