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雏鹰初啼

落雪被激荡起来,洋洋洒洒,遮蔽了路面,也遮掩了斡图达鲁人的身形,看不到人,索性就仰靠在巨石上。

传递完号令的蹦豆子早就凑到近前,正拿了上弦器,摇着手柄,在给铁臂弩上弦。

接过上好了弩弦的铁臂弩,将一支弩箭塞到弩槽,放到身边方便取用的位置,取过蹦豆子手中的上弦器,把另一架施放过了的铁臂弩拿到了手里。

看着被抢了活计的蹦豆子小脸上的委屈,放了铁臂弩,一拍小豆子的肩膀,龙承烈问道:“不是嫌弃你动作慢,我风叔的军令可曾听到了……”

“听到了,银甲将是斡狗子在百木寨的主将,务必要生擒了,以后有大用场……”

声如其名,蹦豆子回答的干净利落。

“那好,你去传令……”

“遵命……”

单膝点地一个军礼,自觉得了重用的蹦豆子就势矮着身子蹿了出去。

蹦豆子姓窦,没有大号,军中名册上写的名字就是个窦子,他是处州河下县的军户,真实的年纪比龙承烈还小两岁,现下才是束发的年纪。半年前,河下县签派军卒时,同是军户的邻居为了保住自家儿子,凑了几角银子递送上去,签军官就免了那户的差事,却将小豆子的年纪提了五岁,硬给拖到了军中。因为年纪小,早年间又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个子矮小得直如十二三岁的孩童,自然也没什么力气,人也没脱了孩童的脾性,一点点委屈都挂在脸上,偏生这小家伙还是个敏感脆弱的性子,对着他,龙承烈总是十分的耐心加小心,生怕招惹了。

因为自家兼了中队的队正,蹦豆子派到右锋之后,龙承烈不舍得让他上战阵送死,就当做随身的童仆使用,平日里扫地叠被,做些他力所能及的活计。接战之际,则把蹦豆子带在身边,替自家上弩弦,反正龙家铁臂弩使用的是上弦器,一根手柄,两排锯齿,不似蹶张弩、腰张弩那般的费力,莫说蹦豆子十五岁的少男,就是七八岁的孩童也能使用。

自觉烟尘散尽了,龙承烈方才探出头去,查看道路上的战况。

长在一处的两株柏树虽然之前被绳子栓连了,但是倒下的时候终究没有倒在一起,而是散成间隔两步左右的两处。

不过,如此一来,杀伤的效果却是更好,至少,覆盖的面积是大了,两株柏树的主干下,都有斡图达鲁人的尸体,或者露出头颅,或者露出腿子,也有被砸中胸腹的,若是两株倒在一起,未必有如此的杀伤。

最倒霉的该是倒在两株柏树之间的那个,脑袋扁成了烧饼,腿子自小腿以下也没了踪影,明显是被两株柏树都砸到了,真不知道这货是造了多大的罪孽,一下子死了两次。

至于柏树如何砸的,怕是也只有死去的那货自己知道了。

树冠下伸出的头颅或者双腿更多,伸出头颅的都还活着,也都在努力的仰起身子,推开压在身上的枝杈。

只可惜,大柏树的主干重逾千斤,相互连接着的枝杈也轻不到哪里,便是摔断了的主枝,也足够两三人的分量,绝不是一个人能抬得动的。

一个两个的仰起,又一个两个的倒下,此起彼伏,若不是来来回回的箭矢,不时响起的火铳,倒落的柏树也在阐述着根由,还有倾力抬起枝杈时发出的带着泣音的吼叫,倒是有些军汉们集结起来一起锻体的架势。

至于从树冠下探出的双腿,大多已经没有了动静,明显的有十几条,隐约可见的也有三五条,偶尔还有抽搐的,让人知道这腿的主人还没死透。

一个斡人直起身子,刚刚张开弓弦,龙承烈手中的强弩瞄也没瞄,便径直射出,正中面门,斡人仰身后倒,手中满弦的箭矢射到了天上,却是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就回天国见了上神。

旁边,百里复的强弩也响了一声,不过应该是没有射中目标的要害,一个从未闻听过的嚎叫声响起。

“娘的,没弄死,弄出个太监……”

百里复低声报着自己的战绩。

想来是射偏了。

百里复弩箭功夫师承龙承烈,但是这货明显没有认真练习,平素射杀时,拣选的都是胸腹一类面积较大的位置,而不是如龙承烈一般,拣选的都是脑袋。

不过,此刻,他的弩法却是大有长进,居然射进了一个斡图达鲁人的裤裆,那目标的面积,可是比脑袋小多了,也比脑袋要命多了。

难怪中箭的斡人的嚎叫声也比其他人凄切许多。

此际,战场分做了三处。

青石坡那边算作一处,青石坡和二道东沟之间算一处,二道东沟和三道西沟之间算一处。

青石坡那边的情形不知道,只听爆狼管响的激烈,估计不会轻松。

不过,青石坡北坡陡峭,有风不破坐镇,有顾友德的前队二十几号兵丁,还有爆狼管以及浇了火油的柴捆、草捆帮衬,斡图达鲁人想爬上去,估计总要把他奶奶的乳汁吸吮干净,才会有那般的气力。

不敢探头去看二道东沟和三道西沟之间的战况,不过也不会难受到哪里,大柏树倒下之际,龙承烈粗略的看了,除了银甲将,只跑出去三四个骑兵,万传山的后队虽然只有十几个,但是布了四道绊马索,褚天光、风成九、达里忽都是右锋武力前十的人物,对付那几个,问题应该不大。

麻烦的是二道东沟这边,砸死砸伤,射死射伤,总该有十几个,活下来的更多。

那些活着的斡图达鲁人都加了小心,或者藏在树干后面,或者拉倒了马匹用作掩护,侧起了长弓,弓弦也虚虚的张开,只待找寻到机会,便陡然拉满,迅疾射出。

斡人弓箭射术的优势甚是明显,虽然被砸得头昏脑涨,也被两道高坡压制在谷底,但是凭着射术,却也将两面坡上的赵军压得死死的。

右锋的弓手们都伏下身子,躲到灌木或者石堆后面,窥到战机之际,方才立起,拉开弓弦,射出羽箭,之后也不管射中了没有,立时伏下。

也就在立起蹲下这一呼一吸之间,便有弓手中箭倒地。

“伏下,火铳手散射……”

龙承烈喊。

火铳射程远些,远的也有限,而且,从火绳点燃引火,到火药燃烧、到铳管里的铁子被推送出去,及至射中目标,总要一息的时间,有这一息的时间,活动的人马都能窜出三五步外,射出的铁子连个影子都打不到。以往的战阵中,火铳手都是集结起来进行齐射,以密集的火力弥补精度的不足。

命令火铳手发射,除了给弟兄们壮胆,也是在扰乱斡图达鲁人的心神。

藏起来了的火铳手听了军令,仰躺着,取过火铳,将携带的火药倒进铳口,用通条捅实了,装上铁子,也不立起,就趴在石堆或者灌木丛后,瞅准机会,将腕子上的火绳伸向药池,一声铳响之后,便缩回了脑袋。

却无战果。

“弓手准备,无头无腿残尸右前三步,黄马后……”

只有集射压制了。

无头无腿的残尸右前面,卧着一匹黄马和一匹红马,两匹马之间,有三四簇盔缨在闪动。

选定一个醒目标志,待感觉所有弓手已经全部注意到之后,龙承烈喊出了命令,

“立……”

东坡这边的弓手齐齐站起。

“射……”

“伏……”

“嗡……”

弓弦鸣响。

但在弓弦鸣响的颤音尚未消散,所有的弓手已经蹲下了身子。

斡图达鲁人还击的羽箭寥寥无几,也都射失了。

黄马挨了箭矢,终不肯老老实实的替自家主人做活命的遮挡,嘶鸣着,挣扎爬起,远远逃开,现出原本在马后隐藏的三个的斡图达鲁人,两个一脸茫然站起,一个依旧卧着。

“原位……弓手……”

“立……”

“射……”

“伏……”

箭矢尽头,站立的两个,一个胸口腹部腿上挨了五六只羽箭,翻身倒地,还有一个胸腹部挨了一支羽箭,应该是射中了要害,僵立了几息之后,慢慢的跪倒在地,之后又遽然扑到土中。

卧着的那一个则翻滚着,爬到了一匹死马后面,抬头窥视之际,顺手还出一支羽箭。

龙承烈原本是想着集射压制,稳住上风,却不防黄马的逃脱让他寻到杀伤的新路数。

“弓手准备,黄色白鬃马后……”

“立……”

“射……”

“伏……”

“立……”

“射……”

“伏……”

两个起落后,一匹战马逃开了,又有一个斡图达鲁人在地上抽搐着,鲜血顺着箭杆和嘴角缓缓流出。

“准备,花马前,无头无腿残尸后三步,……”

二道沟东坡对面是中队伍长辛大忠在主事,那边的坡形更陡峭,连冲出去厮杀都没有可能,安排时,索性让他带了逃命时候没有丢了弓箭的刀盾手和长枪手,靠着战弓帮衬着东坡这边。

辛大忠是个打了十几年仗的老油子,听见了这边的口令,见了东坡弓手的战果,立时便明了这般打法的妙处,也有样学样的喊起了号令,

“立……”

西坡的兵们齐齐站起。

“射……”

“伏……”

“嗡……”

“准备……”

“立……”

“射……”

“伏……”

这次射杀的目标是两个,只射中了一个,另一个翻滚着逃掉了。

长枪手和火铳手也寻到了机会,石头翻飞,铳响连连。

只是,石头落下除非砸中了脑袋,否则就仅是一片青紫,筋断骨折也有,但毕竟是要不了性命,至于火铳,瘸子也能跑出两步的时间,射出的铁子连人马的毫毛都不会烫到。

斡图达鲁人就没有理会,只是闷头盯着弓手。

“弓手准备……”

“……”

斡图达鲁人也长有脑袋,虽然绝大多数听不懂赵人的言语,但是一匹两匹用作遮护的战马被射跑,马后隐藏的同袍被射杀是意外,三个五个之后便知道这不是意外,而是章法了。

何况,其间还掺杂着懂得赵人言语的。

活着的斡图达鲁人纷纷爬向倒伏的马尸,也有将身前的战马杀死的。

一时间,人身翻滚,马哀声声,倒是没有人顾着还击了。

龙承烈趁机探头向青石坡望去。

能看到的最北端,原本人数就最少,此刻应该只有几个了。

活着的斡图达鲁人散开隐在两块巨石后面,一颗掉了头盔的脑袋偶尔探出,还有三四枚盔缨在时隐时现,一时也辨不清是一个斡人在换着位置,还是两个斡人相距得太近。

三五匹马散乱的立着,倒有与战事不相称的悠闲,还有一匹居然在啃食着枯草,也不知道是饿极了,还是心大如斯。

“锋将,那边僵住了……”

蹦豆子窜了回来。

扭头看时,一支羽箭射了过来,射偏了,擦过耳边寸许飞了过去,羽箭掠起的疾风让龙承烈受了一点小小的惊吓。

两名弓手由巨石后立起身子,还了一箭,却没有中箭的痛呼响起。

“怎么回事,没拦住么……”

因了那箭风,出于保命的本能,龙承烈缩回脑袋,顺势依靠到坡粱上,问向蹦豆子。手中又上起了弩弦。

“拦住了,但是拿不下……”

蹦豆子抢回了自家的活计。

取了鞘中的佩刀检视了,拍拍正在探头寻找机会的百里复。

“你且看着这里,我去褚大骡子那边看看,总这么僵着不是办法……”

弓手凌乱的反击说明,坡下的斡图达鲁人中该是没有主事的了,没有了主事的,斡图达鲁人就纠集不齐,三五个的反击乃至冲杀,莫说是百里复,便是寻常弓手也足以平息。

右锋这边人数不占优势,武力也没有碾压的资本,暂时不能发动攻击。

一时间清理不掉坡下的斡图达鲁人,只能以弓手为主,拖延着时间,只等褚天光那边突破了,擒了银甲将,或者迫降这些尚在顽抗的斡狗子,或者干脆一走了之,那时可就由着右锋的心意。

“我去吧……褚大骡子?你又与人起绰号了,这个名头好,大骡子,只是日后你见了褚家嫂嫂这般叫了,只怕那人会撕烂了你的嘴巴,骡子可不会传宗接代……”

到了此刻,右锋占足了便宜,二道东沟这边死伤了不下二十多,剩下的也变成了缩进龟壳的王八,都寻了隐蔽处,在苦熬着性命。

而右锋,能看到战死的有三个,战伤的有五六个,这其中还包括了被射穿了手臂的,那种伤,将养个把月,又是个可以上阵的好汉,养伤期间,却是连种下血脉种子的活计都不会耽搁。

从投军到现下,如此战损比较的阵仗还从没经过,心情大好之下,百里复也依靠到地上,开着玩笑。

“我是主将,我去吧……给你留两架铁臂弩,上弦机给你留着……”

没接百里复的玩笑,战阵紧张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何况自家还没有婚配的小童子,与人讨论传宗接代的问题也抹不开情面。

龙承烈给褚天光起的绰号,只是因为他过大的个头,站到面前总有一种无力抗衡的压迫感,适才一声战马的嘶吼让他灵光一闪,生出了这么一个绰号,想的倒没有如百里复一般深远。

而且他还在自责,三名阵亡的兵士中,除了那名大意的弓手,其他两个都是西坡的,死在巨石后面的斡图达鲁人手里。

若是早先把那两块巨石清理了就好了,一番怕兄弟们辛苦的心软,害了两个哥哥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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