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急情

心脏的疼痛骤然加剧,沈稚从迷茫的混沌中惊醒,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团。但身体却沉沉的,一动不能动。

“小姐?”

“小姐,秋儿喂您喝药。求您了,喝一口吧。”

似乎有人在她耳畔说话。

她双唇紧闭。药汁顺着口边流到侍女的巾帕上。

“小姐……呜呜,您别吓秋儿啊。那架子明明没有砸到小姐的……”

“让我来吧。”是位年长妇人。

熟悉的声音让沈稚心中一动。

“好的,您轻点儿啊。”秋儿小心翼翼。

沈稚下颌一痛,嘴巴便被人捏开。那手法十分奇特,刹那间沈稚竟无法呼吸——这样喉管便直直连着食道,不用担心被药汁呛进肺里了。

微苦的汤药随即汩汩灌入口中,沈稚在窒息中本能地挣扎,竟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慢慢睁眼,无奈极了,“红袖姑姑,我自己喝。”

红袖轻嗯一声,收了手。

沈稚一边闷头喝药,一边听她数落,“小姐怎么如此胆小?刚刚不过是地动而已,声响虽大了些,可也不至于吓昏过去!”

秋儿一个劲儿拉她,红袖也不住嘴。一边唠叨,一边将软枕层层堆叠好,让沈稚倚靠得更舒服些。

“刚刚是地动了?”沈稚疑惑。

“是啊小姐。“秋儿连连点头,“只是地动而已您不用害怕的!夫人听闻您晕倒,十分忧心一直守着小姐的。只是方才太后娘娘遣宫人来帐中慰问,夫人这才去前面回话了。前脚刚走,小姐您就醒来啦。秋儿马上让人去禀报,免得夫人忧心小姐。”

“去吧。”沈稚话音未落,小姑娘便蹬蹬蹬跑了出去。

地动、太后、帐中——这是秋猎?

电光火石间,沈稚突然忆起崇和七年,天子秋猎时遭逢百年难遇的地动之灾。紧接着钦天监又出不详之言,朝野一时震动。加之云南王进京为太后娘娘贺寿,颇有嫁女之意……刹那间都城各势力乱流涌动,流言谣传甚嚣尘上。

难道她死后还魂,竟飘游到了崇和七年吗?

刚才的婢女自称秋儿……她想起来了,小时候确实有这样一个侍女。圆鼓鼓的小脸儿,每天啾啾喳喳的像只活泼的小雀儿。她也顽皮,便给人家取名叫秋儿。只是,她印象里秋儿明明个子很矮啊,刚刚怎么没察觉呢?

沈稚猛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小小的手,细痩的胳膊,伸手摸摸脸…似乎是比印象中圆润稚气些?最后在床上伸直腿脚……她直愣愣的看着自己腿的长度。

崇和七年,她才十二岁啊!

红袖见她目光呆直,忍不住忧心,“小姐这是吓傻了?”

沈稚茫然抬头,望向面前这位既熟悉、又不同的红袖姑姑——她此时神情紧张,眸光担心不已。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没错,只是眼尾少了几道细纹。

时光……真的倒退了?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帐内的陈设摆件。那些尘封已久的旧时记忆,随着这些熟悉的物件儿而渐渐地浮现眼前。

床帐是南楚御贡的鲛绡所制,轻盈透气又避光,舒服极了。小时候家里年年都有。后来,随着定国侯府和云南穆王府渐渐疏远,直至最后连节礼都不再互通……府中便再没用过这些南楚特产了。

桌上的那方端砚是父亲赏她的。有一次中秋家宴射箭,她的准头比哥哥还强些。父亲一高兴,便当众把自己珍爱的文玩砚台给了她。

气得哥哥深感丢人,大为恼火。其实那时沈稚就知道,父亲表面虽鼓励她学习骑射,骨子里还希望她能够文雅淑女一些,所以才赏她砚台而不是名弓宝剑。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每每故意在哥哥来时,把这个摆出来,气得那笨蛋直跳脚。后来有一次还被哥哥不小心打碎了。

他是真的不小心弄坏的。当时急得满头大汗,又满都城的出重金悬赏,想买个一模一样的赔给她。可那是一方孤品砚台,哪里能有一样的?东西没寻到,反被父亲知晓了。以为他气量狭小,还把哥哥重重责打一顿。幸亏沈稚跑着去寻母亲求情,才勉强给救了下来。

还有柜上那刻着年款儿的太平有象插瓶,妆台上未及笄时的小首饰匣子……母亲疼她,这些物件儿年年都得换新的,岁岁全都不一样。

沈稚的眸光定在年款儿上,一股酥麻的震惊蔓延四肢。

她竟真的回到了过去!还魂到崇和七年。

这个时候,爹爹娘亲都还在,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穆王爷仍是那个最疼她的舅舅。

小郡主还没有嫁给宇文诺。皇帝也没有梦太虚、修皇陵……

那些可怕的事情通通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沈稚的眼圈儿蓦然红了。

可把红袖姑姑惊呆了。“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呀?”她慌忙将床上的小姑娘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后背,“稚儿莫怕、莫怕,有红袖姑姑在呢,姑姑保护你。”

沈稚大感尴尬。

“爹爹呢?”她轻声问道。不料这稚嫩清脆的童音里,还着点儿泣音。

……愈发楚楚可怜了。

“侯爷随君伴驾去了,明日才归。”红袖安慰怀中小姑娘,“小姐放宽心,刚刚外院传信儿回来,地动时秋猎已经开始,人都站得分散。侯爷半分没伤着,瑞少爷也平安无事。”

沈稚虽然隐约记得,此时听闻平安也不由得松了口气。“陛下呢?”

红袖姑姑一怔,万没料到小姐竟会突然问起圣安。更尴尬的是,她也没问啊!

“奴婢不清楚。”

沈稚也有些不自在——忘了自己是个小姑娘了。她十二岁的时候,可不会关心皇帝陛下的圣体康健。

“奴婢这就遣人去问问前方的具体情形?”

“嗯。”沈稚点头,“另外也给舅舅和表姐请安。不知他们如何,千万别伤着碰着了。”

随即注意到红袖姑姑眉间忧色一晃而过。

沈稚急忙追问,“可是听说什么消息了?”

红袖心中一凛,今天小姐怎的如此敏锐?她也没多想,只是念着沈稚昏睡刚醒,不想太刺激她,安慰道,“没有没有,穆王府的内眷在猎苑南山下扎帐,隔得那么远,还没有消息呢。瑞少爷已经去看了,小姐安心便是。”

沈稚一下子坐直,“哥哥随父亲伴驾,中途岂会无故折返去看女眷?必是出事了!姑姑快扶我起来。”她急着下床,不料一阵心悸余痛猛然袭来,她人一恍惚,整个儿向前栽去。

红袖目瞪口呆,急忙接住了沈稚。“小姐?小姐你哪里不适?”

沈稚眼前一阵发白,冷汗潺潺。“出、出事了,告诉娘……”

她记起来了!

穆王府的小郡主、她的云珠表姐,此番确实来都城了。舅舅也确实如传闻一般,有几分在都城择婿的意思。

云南地处偏僻,青年翘楚也少,不比都城才俊。云南王爱女心切,想让云珠表姐亲自掌眼择婿。至于郡主远嫁的忧患……倒不必多虑。

定国候夫人是她的亲姑母!侯府就是她在都城的第二个娘家。

有定国候府、云南穆王府两大靠山,小郡主的夫家再是显赫,也不敢轻慢于她。

至于几家适龄婚配的青年才俊,其人品、相貌、家风如何,定国候夫人早就筛了两三轮了。断不至于让自家侄女吃亏。

其中身份最高的,便是当朝皇帝萧子仪。

小皇帝性格虽怯懦了些,但是胜在相貌好、身份高。而且平素只爱画画、研究些木工手艺,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前几年为先皇服丧守孝,如今后宫中也是清清净净的,没有宫女儿贵侍之类的糟心事。

小郡主嫁过去便可入主中宫,执掌凤印。

最妙的是,太后娘娘急需两大实权军侯支持皇室,肯定一心盼望帝后和睦,早日诞下太子。皇室的殷切态度,比穆王府还着急呢。

穆王爷为官忠心持正,政治上从不站队,只一心为国。女儿嫁给皇帝,也免去了其他忧虑。

正是因为各处都合适,因此小郡主的第一个相亲对象,便是当朝天子了。

穆云珠也有自己的主意。相亲嫁人,她不反对。但是在宫宴中匆匆相看一眼,又能看出什么花样来?要相看夫君,顶顶好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比如,这次秋猎便是个好时机嘛!

她乔装扮做父亲的一名俊俏亲兵,远远躲在角落里。

穆王爷瞧见她时目瞪口呆,却拿女儿无可奈何。

紧接着,地动发生了!

刹时间兵荒马乱。亲兵们慌忙去保护小郡主。穆云珠哪里需要?她养在云南,自小精于骑射,马儿受惊不算什么大事,扯着缰绳几息功夫便制服了。

然后,她就亲眼看见了当朝天子惊慌失措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一幕。

内卫即刻制服了惊马,忠心护主的太监们充当了人肉垫子——小皇帝明明没摔着分毫,却惊得两股颤颤,最后是被御辇抬走的。

穆云珠都傻了。

这样的人,也配做她的夫君?

随即便让侍女传出消息,云南王府小郡主在地动中摔断了腿,闭门谢客——都城好玩的东西这么多,既然对皇帝不感兴趣,她才懒得去宫中应付太后娘娘呢。

因而才有了沈瑞急探穆王军帐之事——总要做做样子的。

当然,这些事情是已经发生过,无可更改的事实。真正让沈稚忧心如焚的,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当时还小,记忆中知道的不多。

只是听闻猎苑地动时,惊了许多豢养的凶猛野兽,有些甚至逃出铁笼。侍卫和将士们分头猎捕,也难免有所疏漏。

偏偏就有一只猛虎,许是饿极了,夜里突袭了穆王府的求医队伍!还差点伤了小郡主。

幸好宇文丞相的次子宇文诺恰好经过,英雄救美。

小郡主与宇文诺一见钟情。海誓山盟。

沈稚清楚的记得,那段时光里母亲整日垂泪,忧心叹息。

都城宇文诺是有名的风流才子,文武双全。母亲却说这样的人绝非良配。

而且,宇文公府与定国候府是政治上的死敌。

宇文丞相的野心南国人人皆知。仗着亲妹妹是太后、弱主年幼,便擅权自重,把持朝政。不仅大肆结党勾连、排除异己,甚至打着替皇家办事的名号卖官鬻爵。至于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只有几家掌着实际兵权的权贵,才勉强能与之分庭抗礼,其中便以定国候府为首。偶尔也要让步,维持着南国的表面平衡——没办法,兵家也是要钱粮的。六部里除了兵部、工部以外,都牢牢掌在宇文氏族的手里。

这样的姻亲,穆王府怎么能结?

穆王爷吹胡子瞪眼睛,暴怒狂骂宇文诺狼子野心、阴险小人。却架不住女儿以死相逼。

宇文诺也登门跪求,在滇军营寨外整整跪了三日夜,指天发誓必不负穆云珠。

两人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

最后,老王爷也只能含泪送嫁。

这门尴尬的姻亲也使得沈稚渐渐失去了舅舅——政治相对时,穆王府不可能永远保持中立。掌心珠心头肉牢牢捏在宇文家的手里,他能怎么办呢?

只能豪赌宇文诺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真君子。至少能做到他保证过的一切。

可是时间证明了宇文诺不是良人。他年近二十,初遇穆云珠之前便有姬妾无数,为了迎娶小郡主,一夕之间全部遣散了。庶子庶女也都远远送走。

初始几年,宇文诺牢牢守着誓言,不使任何烦心事出现在妻子面前。偶尔忍不住风流时,也都偷偷摸摸养在外面。

待到穆云珠有了儿女之后,便日渐嚣张起来。不仅纳了两房贵妾,逐一接回了之前遣走的庶子……还做出公然将妓人送予穆云珠住处、让正房嫡妻替他调/教乐姬的荒谬事来!

云南王府山高水远,除了嫁妆和每年的节礼都厚重得吓人,帮不上任何忙。

定国候夫人曾忍辱主动登了宇文家的府门,询问侄女是否要和离。穆云珠一身傲骨、死不低头,当初她执意要嫁,什么狠厉的话都说尽了。如今怎么好再回头向娘家求助?自己选的路,咬牙也要硬撑下去。

两年后,产第三子时一尸两命。

因着她是死在都城,亡故后两月云南才得到消息。

穆王府与定国候府裂痕愈深。

哪怕是当年最艰难的时候,沈稚也没有去求云南的帮助。倒是穆王爷,一声不吭,万里迢迢地先后遣兵运送了几批弓箭、皮甲、铁器,支援北境守军。

如今重活一世,沈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但她越是着急,心悸疼痛便越是剧烈,豆大汗珠如雨落下,她颤着手一把抓住红袖的胳膊,指尖泛白,“告、告诉娘……舅舅……”

话未说完,便一头栽倒下去。

再睁眼时,已经是漫天星光。夜已深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