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国书

宫人们全惊呆了。

这是太后娘娘近些年来最喜爱的物件儿!是皇帝陛下为了贺她的寿辰,亲手打造的。太后娘娘每每心情郁结时,必要抬这木仪消解烦闷。连此次出宫秋猎,都要十二个御用工匠随行,就是为了照顾这个大木家伙!怕路上颠簸,有了损伤。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说拆就拆了?

大宫女小心翼翼劝了一句,“娘娘三思。此物毕竟是陛下的一片孝心……”

太后沉声,“拆。本宫就是想亲眼看看,能引得我皇儿倾心痴迷的东西,究竟有什么玄奥之处。”

工匠和小太监们在大宫女的示意下,小心翼翼拆掉了底层的护板,露出一层层机括链条来。

无数复杂的齿轮、链条层层勾叠,让人目眩。

“使它动。”太后吩咐。

冰块太凉。小太监们取来几枚寿山石镇纸,压在圆盘上。大圆盘受力下坠,牵动机括,刹时间一个带动一个,所有的机关运转起来。上面送风的木叶徐徐旋转。

太后凝神看了一会儿,眉头微蹙,“徐师傅,这下面的许多小物件儿,个个儿都有用处吗?”

“回太后娘娘,是的。这些小物件各司其职,缺一不可。”为首的工匠是位耄耋老者,须发皆白。

“既然如此,为何这几处看起来腐朽损伤、行将断裂?”

徐大人垂手恭立,心底却是一惊——太后娘娘对木工仪器从不感兴趣,初次观看这繁复的冰风送凉仪,竟能一眼看出其中关窍!聪慧至此。

“回娘娘,冰风送凉仪设计精妙繁杂、动态伦理独特,因而维护起来格外艰难,更不宜挪动。近些年的使用和搬运,已经远远超过它的负荷能力,有些许的老朽、残损实属难免。老臣已经命匠人们制备出替换的零件,随时准备修缮。只是……”他声音迟疑。

太后轻笑一声,“只是此物毕竟是我皇儿亲手所制。没有本宫或皇儿的旨意,谁也不敢轻易拆来查看。故而……你们虽心中早已知道不妥,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是,只要它一日不发作,就一日不能拆开这表面的花团锦簇,是也不是?”

“老臣失职。求娘娘宽恕。”

太后释然笑了。“本宫准你们修缮便是。”

“臣等遵旨。”

太后娘娘看着众工匠、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围住那巨大、散开的精密仪器,发愁如何将它抬出去处理……心中浮现的,却是南国的大好河山。

又何尝不是表面繁花似锦,内里腐朽不堪呢?

水患、旱灾。北边的各部、西南的楚国……

封地藩王们拥兵自重,朝臣们结党勾连,宗亲贪婪、国主怯懦,外戚把持朝政。寒门士子科举无门,只能投靠宇文氏族。

都城的权贵们奢靡抛费、攀比成风。国库却空虚得连军需粮草都无法供应,赈济灾民要卖官鬻爵!甚至向藩王低头借银……

谁能拆开这泱泱南国外表的花团锦簇,准许她来修缮修缮万里江山呢?

太后娘娘高高坐在凤椅之上,无人能看懂她望着那被送去修缮的笨重木仪时,目光中的羡艳。

就在小太监们抬着那笨重家伙掀帘而出时,一声巨大的闷响轰然震动!

刹时间天地变色,大地强烈的震动摇晃起来。帐屋内的精贵家具、摆件纷纷剧烈摇晃乱颤,瓷器掉落碎裂声和宫人们的惊呼混成一片……

“护驾!”侍卫们顾不得许多,一涌而入。

“都别慌!是地动。”大宫女声音镇定而冷冽,安稳人心。“天佑太后娘娘!架子倒塌时远远避开了这边,娘娘凤体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动,宣太医。”

“小安子,立即去问陛下的情况!”

“小允子,你去安排,清点各宫受损情况,有无人伤亡。配合御医诊治。”

“传钦天监监正帐外候旨。”

“还有……”大宫女犹豫了。

太后缓缓睁眼,“冰娘,这件事你亲自去。此次伴驾秋猎的重臣内眷们,有无损伤受惊的,你代本宫先行慰问,速速着人报回来。另外,事情来得太急,御医若是赶不及或不够用,统调的事不要塞给太医院,你来安排。”

“奴婢遵旨。”冰娘深屈膝行礼,“只是娘娘身边……”

“不必忧心哀家。”太后轻轻摆手,仍是不放心地交代一句,“最紧要的是哪里,你可明白?”

“是。云南穆王府、丞相府,和…定国侯府。这三家无论有任何变故,事无巨细,奴婢立即遣人回禀娘娘。”

“去吧。”

沈稚身处一片朦胧的混沌之中,无知无觉。隐隐间,她仿佛从极远处听到一些纷乱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由小到大……渐渐的,仿佛就在耳边。

同那日的混乱情境重叠在一起。

她的身体沉重滞涩,意识却飘忽轻灵。她应该……已经死了。

自戕。

沈稚心中一涩。不知魂归地府之后,能否得到家人的宽宥和谅解。

她已经尽力了。

可惜朝廷气数已尽。南楚二十万精兵压境,燕云十三州陡生叛乱,北部凶夷部落趁机铁蹄南下!自从父亲定国候病逝后,哥哥接了兵权,初时完全不是凶悍蛮夷的对手,节节败退。朝廷上下震撼,亡国之论此起彼伏。

可要说一句公道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哥哥不擅钱粮之事,只一味悍勇,后方粮草调度、筹集的重任骤然间全压在都城的沈稚肩上。

南国太平盛世的假象一触即溃。赈灾、打仗、修建皇陵……处处要钱,却也处处无钱。

沈稚再是出身显贵煊赫,定国侯府的兵权再是炙手可热,也不能凭空变出钱粮。

渐渐的,她发觉出不对劲。随着父亲病逝,朝廷对待候府的态度愈加晦暗寡淡,不再礼敬如初。不仅重重削减了北境军费开支,甚至暗中罗织罪名,企图将擅起边衅、叛国通敌的罪名硬扣给侯府。同时与南楚、蛮部暗通款曲,寄渺茫的希冀于止战。

沈稚既心惊,也心寒!

这样腐朽的朝廷,值得府中五代先人死战效忠吗?

令沈稚万没想到的是,隔岸观火的南楚尚未回音,倒是一路高歌、攻无不克的漠北部落率先给出答复。议和可以谈,但一定要定国侯府的嫡女千金、沈稚小姐为和亲郡主,下嫁我漠北王庭之新主拓跋临羌,做草原之鹰的王后。

从此漠北十二部与南国永结秦晋之好,五十年内互不侵犯。

当漠北使者趾高气昂地将国书摆上金殿时,满朝文武皆忍气吞声。表面上恭恭敬敬,私下却指着其中的“下嫁”二字窃窃发笑——这位草原新主,果然是个不通礼仪教化的蛮族啊……

沈稚袖中的双手却忍不住发颤。

她闭上眼睛,熟悉的声音如在耳畔。

“小姐,阿羌此去漠北,至多五年……不,三年!阿羌三年必归,到时候阿羌把一切都献给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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