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命数

这话刚刚出口,就叫陈元狩难得怔愣了两秒。

谢宣极少能看到有类似吃瘪的神情出现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心头顿然涌上三分得意,连腿部的酸痛感好似都消解了许多。

“除此之外,陈公子与我就无话可说了吗?”谢宣追问道,语调里刻意加上了失望的意味。

陈元狩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他想了一会儿,语调平缓地把方才的话变了个样式重复了一遍。

“你想听什么?”

谢宣想了想,问道:“陈公子从哪里来?”

“最北的地方。”陈元狩答得很快。

由于实在无聊,谢宣问了句他早已知道答案的废话,陈元狩答得并不确切,不过但凡看过两眼煜朝国土的,都能听出他说的是定北道。

出乎意料之外,在这句回答后,陈元狩继续道:“那里有片很大的海。”

不曾踏足过皇城外的小皇帝忽然对这话起了兴致,因嗅到尘土味微蹙着的眉头缓慢舒展开来,“陈公子的故乡有海?”

谢宣此时难免想到,在上山的那一天,陈元狩身上浅淡的海风味。

陈元狩虚敛着双眸,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在这座年久失修的无名府邸里,过了院落就是地板塌陷的木廊,通往木廊的台阶旁筑着两根连着屋檐的朱红色长柱,红色掉了漆,变得毫无神采。

他们站在长柱两侧,隔着一段距离说话。前不久陈元狩几次想靠近,皆被谢宣不自觉往后退的步子逼退了回去。

眼前人对他的态度向来避之不及,此时却因他随口补充的一句话喜上眉梢,陈元狩克制了心情的起伏,才阻止了想上前的步伐。

谢宣又问,“那片海好看吗?”

经历了短暂的思考,陈元狩认真道:“我不知道。”

谢宣慢慢眨了眨眼,心底瞬时涌上四个字:莫名其妙。

“陈公子没看过吗?”

“在定北道的时候,天天都能见到。”

不给他辩驳这两个回答之间的漏洞的机会,紧接着,陈元狩今日听着更显嘶沉的嗓音传入谢宣的耳底。

“也许是好看的吧。”

谢宣愣了愣,等待着陈元狩的下文。

陈元狩凝声道:“我师傅也会经常去看海。”

这话无疑给了谢宣提问的机会,他轻笑道:“陈公子的师傅是谁?”

陈元狩低声答道:“生我的女人。”

片刻后,又补充道:“她已经死了。”

谢宣的笑僵在嘴边,他默默在心里抽了自己无数记耳光。虽说他已经招惹陈元狩到了对方喜欢上他这样离谱的境地,但此次如此直接地触碰到雷区却是头一遭。

“节哀。”谢宣思虑许久,只从脑子里蹦出了最没劲的两个字。

他不笑了,陈元狩反而出声笑了笑。

谢宣懵了两秒,看见陈元狩缓缓摇了摇头,“我不难过。”

“……真的?”谢宣试探着问出口。

“真的。”

“一点也没有?”自认擅长察言观色的谢宣不信邪了。

陈元狩笑着点了点头,“还没有刚刚看见你不笑的时候难过。”

这副表情出现在陈元狩脸上绝对可以用破天荒地来形容,谢宣把眼前的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确信了对方确实没有为此事难过。

然而这句语调平淡却隐含着笑意的话,又叫他的脑中浮现出另外四个字:花言巧语。

不愿认输的谢宣稍抬起唇角,“那陈公子现在开心了吗?”

陈元狩不说话,似狼眼的漆黑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看着他。

目光相接后,谢宣很快率先投降移开了目光,他此次彻底吸取了教训,绝不能跟一个喜欢自己的疯子在口角处争输赢。

院落里的石凳上覆着薄青苔,摆放得没有章法的空酒坛下的杂草长得很高。此时刮了一阵凉风,昨夜的雨露从草叶上滚落。

谢宣望着露珠落地,溅湿了本就湿润的青灰色石板地。他们已经在这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却依然没听见任何脚步声。

“因为陈公子的娘亲经常去看海……”就着方才的话题,谢宣开始没话找话,“陈公子才觉得那片海或许是好看的吗?”

陈元狩沉声应道,“她不喜欢定北道的一切,不喜欢她的丈夫和儿子,除了那片海。”

这一次,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陈元狩继续道:“我不会难过。”

在谢宣对原书里的记忆里,完全不存在陈元狩的母亲作为他的师傅教他习剑这样的桥段。

在描写本就稀少的情况下,谢宣只知她是定北道一带里落魄武学世家被迫出嫁的小姐,名叫秦七溪。

陈元狩又道,“我想和你说一些话。”

谢宣应道:“好。”

“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府门上的门匾的字已经被涂得面目全非了。”陈元狩深远的目光望向院落外通往的府邸大门,“可我也许知道那两个字写的是什么。”

“什么?”

“元府。”

随着低沉的话音落下,陈旧的府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檐处洒落了不少尘灰。

耳中传来并不利索的开门声响后,刀刃破空声也紧跟着响起。

陈元狩凛着眼眸,狠厉之色掩藏于眸底,他干脆利落地抽出了腰间的一柄刀,长指拧转柄端,短刀在手里旋了两道弯。

眨眼的功夫,短刀上带着一股狠绝的力道,直直飞向了数米外的大门。

刀刃穿过粗糙的衣料,深深地插进了掉漆夸张的朱红色府门正中,连带着惨声嚎叫的白须男子一起,被钉死在了门上。

“人来了。”

与身侧微瞪着眸的谢宣知会一句后,陈元狩垂下手,大步向前走至门边。

白须男子怒目圆瞪、呲牙咧嘴的哀嚎模样在看清陈元狩的模样后,顿然熄了声。

男子灵活的眼珠子往四周兜转了一遍,落在了谢宣身上两秒,又很快转了回来。

陈元狩肃冷的目光瞪得白须男子的面目上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心慌害怕。过了两秒,把男子牢牢钉在门上的短刀被拔下。

兴许是陈元狩的眼神太过骇人,白须男子愣神片刻,急忙跪倒在地,拽着对方裤腿哀声求饶,“陈小兄弟,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谢宣也在此时到了姿势诙谐的二人身边,他看了白须男子一会儿,试探着轻声问道:“韩迦南?”

想抬腿把缠住自己不放的乞丐老头踹到大门处的陈元狩顿然停住了动作,转眸望向谢宣时,嫌恶的面色和缓了不止一星半点。

白须男子披着一件布料粗糙破旧的长款宽袖灰袍,袍子上绣着八卦图。

离近后谢宣才注意到,男子不仅头发与胡须是白色的,甚至连眉毛也全白了。

“……没错没错,是我、是我!”男子手里还拽着陈元狩的裤腿衣料,只是身体微微向前倾靠了些,作态举止皆不像个老人样。

他谄媚道,“这位小兄弟模样生得好俏丽,可是要找我算命?”

这些话听到耳朵里,陈元狩的面色愈来愈僵,像是恨不得提刀将抱着他裤脚的乞丐老头当场砍了。

谢宣想了想,应道:“是。”

过了几秒,谢宣又与陈元狩道:“陈公子能不能帮我在这府邸里清扫出一间干净些的房间,我想与这位韩先生单独谈谈。”

陈元狩点了点头,比谢宣想象中还要乖顺许多地同意了这一请求。

韩迦南拍了两下胸口,心有余悸地看了一会儿陈元狩离去的背影,又急不可耐地跑近了谢宣,嘴上开始了神叨叨的嘀咕。

“小兄弟可真有眼光,你别看我穿得不怎么样,算命可是皇城里出了名的准……我上次给陈小兄弟算过命,算出了他是前途无量的富贵命。”

韩迦南念念有词道,“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我算命的手气向来极好,算过的人个个前途光明非富即贵……”

谢宣格外认真地听着韩迦南的每句话,默了半晌后,低声问道:“陈公子有怎么样的富贵命?”

韩迦南用手抚平肩膀上被刀刃刺出一道口子的衣料,言之凿凿地卖起了关子,“天机不可泄露。”

这句俗话,算命的向来个个爱说,如今的谢宣却不爱听。

谢宣道:“那不知韩先生可有本事帮人修改命数?”

“改命?小兄弟莫非是……”韩迦南摩挲过下巴的白须,打量了一番眼前身段纤瘦的美人,猜测道,“体弱多病?”

谢宣摇了摇头。

韩迦南又问,“那就是家中有人重病?”

谢宣想到早已重病逝世的老皇帝,又摇了摇头。

“情路坎坷?”韩迦南猜完,又补充道,“凭小兄弟的样貌,不应当啊……”

谢宣答道:“与情也无关。”

韩迦南眯着眼面目苦恼了片刻,沉声道:“不妨小兄弟先说个名讳与生辰八字,虽说今日我这算命铺子不开张,但我可以为小兄弟破格算上一卦。”

“不过事先说好。”韩迦南和和气气地摆着笑脸,“我算命可不便宜。”

此生没有愁苦过钱财上的问题的谢宣笑着点点头,“好。”

“依照顺序,小兄弟先将姓名报上来吧。”

“我叫谢宣,道谢的谢,宣旨的宣。”

谢宣面上的笑意未褪,有板有眼地将姓名说得十分详尽。

意料之中,他看到韩迦南的面色瞬时变了变。

韩迦南略微回身,目光望了眼身后陈元狩离去的方向,又极快地重新转回头。像是眼前的境况带给了他极大的重击,他翕动着嘴唇组织不出任何言语来。

谢宣把这一切望进了眼里,轻声问道:“韩先生忽然间是怎么了?”

韩迦南急忙摇了摇头,“小兄弟,我方才迅速掐指看过你的卦象,谁知你这命实在是不太好算……”

“我会死。”

谢宣阻断了对方的下文。

原本还振振有词的韩迦南哑然无声,在他讶异又捎带着惊恐的目光中,谢宣不急不缓地说完了这句话的全文。

“在顺安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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