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当富婆变成傻白甜

作者:何沅洪

那一年,他四十六岁,六个孩子的父亲,一个残疾老婆的丈夫,十几亩田地的操持者。孩子们有的在上学,有的还没有。最大的十七岁,与我差不多年纪,最小的五岁。他走了,走得很凄惨,被树甩死的。

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个子高高的,并不结实,长方脸,说话不急不慢,身上有一种庄稼人少有的文雅之气。是的,他曾经是一名乡村初中语文教师,因为超生,被开除回家种地。哎,都是传宗接代思想在作祟,要不怎么会一个接一个地生娃呢?要不怎么会让好端端的老婆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落了残疾呢?第六个的时候才总算生了个男娃。他觉得值了,累死也是值得的。

他与我家来往得比较密切。那年月,刚从大集体里脱离出来,各家各户条件都很差,连单独置办一件农具的资金都没有,于是,父亲与他合伙买了一台脚踏打谷机。农忙季节,常常轮流使用,各不耽误,有时还互相帮帮工。他家劳力少,我家也一样,我们都还没有长大。但他的料理据说是非常好的。来年春天的活,在冬天就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只等春雨降临;第二天的事情,早在前一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了。早上下地,从不空手出门,总得顺便挑担农家肥上山,中午收工,从不空手而归,总得带捆柴火回来。这样,他会少花很多时间来专门做某件事情。也没办法,里里外外得这一双手。guqi.org 流星小说网

他做事十分精细,按理说,他原本是老师,对农家事是比较陌生的,可他却做得得心应手,似乎一如教书一般的斟字酌句,十分讲究。他的田埂总是刨得干干净净,光溜溜的,地理也总是锄得不见一根杂草。西红柿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他对儿女的培养可以说竭尽全力了,从不重男轻女,尽管一定要生个男孩。凡到了上学的年龄,孩子们一定得上学。大女儿在我们村里的同龄人当中,读书算是小有名气的,常常得奖。这一年,大女儿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也同时被一所职业中专录取。是让孩子上高中,还是上职业中专呢?他很彷徨,曾诚恳地和我的父亲说起他的难处:如果让大女儿上高中,对女儿自然更好,她有考大学的希望,是块考大学的材料,可是,这样以来,下面的几个妹妹弟弟就很难了,可能还面临失学。高中加上大学,得好几年时间,好几年的学费,多么漫长啊!让女儿上职中吧,对大女儿虽不公平,但下面的弟弟妹妹们就能继续上学了,更重要的是,大女儿就业后,便很快就能减轻家庭的压力。他是个聪明的父亲,有计划的父亲,能顾全大局的父亲。他选择了后者。事实证明,他的决断是对的,后来,他的二女儿、三女儿都考上了大学。

他对孩子是竭尽所能了,但对自己却十分苛刻。即使是农忙时,不到万不得已,从不请人帮忙,靠着自己一根扁担一双手,不辍劳作,也终于葬送了自己。

那一天,他是去山上砍树的,一个人,一棵大树。他先将绳子套在树尖上,等砍得快倒的时候,便把绳子的一端牢牢挽在手上,使劲往着一个方向拉,可没想到,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树向着另一个方向轰然倒去,他来不及松手,便连绳带人从空中甩了过去……四十六岁的生命悄然走了。

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父亲。

那一年,他五岁,一个十分贫困的家庭的孩子。听说十分聪明,还没上学就已能准确地心算出三位数以内的加法。我的父亲很好奇,不太相信,想特意去考考他。父亲到了他家,坐好了凳子,随意说出一个三位数加上另一个三位数,语速中等。话音刚落,他的答案便出来了,父亲还没有答案,用笔在纸上一算,完全正确。接着,父亲又出了几道题,他一一对答,无有错误。父亲回来后说:“真是神童,没有上学,竟能做出三年级学生才能完成的数学题,罕见!”确实,那时,农村的孩子上小学一年级前是没有条件上幼儿园的。这孩子的天赋真的不错,而他的父母都是睁眼瞎的文盲。

十岁那年,他的父亲出去打工了。他与母亲守着这个家,守着这黑乎乎的墙壁,守着这贫瘠干旱的土地。

冬天来了,没有收到父亲温暖的问候,也许父亲正忙着呢。春节来临,没有见到父亲熟悉的身影,也许父亲没有挣到钱呢。春天又到了,当南来的候鸟再次飞过对面的山头时,当冰封的大地再次焕发生机时,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第三年了,第四年了,父亲连音讯也没有。他上学了。几年前的衣服越来越短了,别人送的旧书包越来越烂了,他和母亲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不知道父亲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一次次爬上山头,默默地遥望父亲走过的路,远处是茫茫的烟雨;宁静的夜晚,他卧在床头,想侧听咚咚的敲门声,“是爸爸回来了吗?爸爸!”他精神振奋地跳下床,赶紧打开门,不,那是冷风的呼啸。

母亲很无奈,改嫁了,嫁给一个据说能勉强维持生活的男人。他从此由善良的姑姑抚养,母亲也常来看他。

他上初中了,也许早已淡忘了父亲,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一年,我在乡村教书,父亲来看我,他的姑姑离我这学校不远,父亲想再看看这苦命的孩子。孩子上学没有回来,只见着了姑姑。姑姑说:“孩子很懂事,不管怎么困难,都会继续送他上学。”

多年以后,我们终于听说,他的父亲没有死,活得好好的,而且早已在外面有了新欢。他的母亲在此期间又改嫁了三次。有人说,是别人看不起她,自己走的;有人说,别人总打她;有人说,她总是常常捎东西给自己的孩子……

前些年,这个有着良好天赋,却历经困苦的孩子终于考上了重点大学,后来又参加了工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父亲在消失了十七年后的某个秋叶落尽的黄昏,悄悄地,一个人回来了。还是那样的慵懒、散漫,只是头发更乱,胡须更长,脸更苍老了。

老屋倒了,孩子给他盖起了楼房,让他有个安乐的家。村人说:“你该把自己的母亲迎回来的。”

2018-09-28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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