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丢不起这种人

作者:何沅洪

今年的六月份,九十三岁的外婆去世了,静静地躺在漆黑的棺木里,静静地躺进深挖的泥土里,再也无法看上熟悉的一眼,还有眼角那慈祥的鱼尾纹。我当然知道,人不可能永恒,那静止了的躯体又岂能永恒?只希望外婆在化作泥土的进程中,慢点,慢点,再慢点。

外婆其实不是我的外婆,是妻子的外婆。在那个硝烟纷飞的年代,外婆但凭一腔痴情,跟随在川打仗的外公,随军跋涉一千多里,只身来到湖南,从此便扎下了根。后来外公倒在枪林弹雨中,外婆始终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和她的孩子们。这像是一个传说,一段写满血泪柔情的凄美的传说,但它的主角便是真实的外婆。

每年春节,我们去给外婆拜年,总能在她弓腰驼背的身影里,感受到她不知疲倦的幸福。她在房间里、厨房里转呀转,把幸福装在碗里,装在菜里,装在浑浊的眸子里。我总是想多看一眼外婆,留下她佝偻的的影子。看着看着,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外婆。

我想不起外婆的样子,只想起外婆的故事。我从未见过外婆,没出生,外婆就过世了。听母亲说,外婆去世的时候才五十二岁。外婆很苍老,很虚弱,很怕冷。常年将一块黑头巾缠在头上。五十二岁的外婆像个七十二岁的老人。guqi.org 流星小说网

外婆自己吃不饱,唯一惦记的是孩子们。

她把地里切下的萝卜叶捡回来,红薯蒂捡回来,洗一洗,削一削,放在锅里,加上清水,煮熟了,拌点盐就可以给孩子们充饥。每次生产队分粮食时,外婆不但不高兴,反而心事重重。她比一比这家,问一问那家:“你家分了多少粮食?”“他加分了多少粮食?”“我们这点粮食哪里够吃啊!”回到家里,外婆的心事比粮食还要沉重。于是,有时候熬点稀饭,拌点大头萝卜,有时候煮些菜根,掺一下把米,日子就在这锅碗瓢盆的叹息里一天天熬过去了,也一天消逝了外婆枯槁虚弱的残年。

那天下午,夕阳似乎也早已累了,直躲在云层里,只想悄无声息地结束这一天的疲惫。外婆催促着出了嫁的女儿——我母亲,说:“大妹仔,你要回去就早点走,天都快黑了。”母亲收拾简单的行李,急匆匆地走了,甚至来不及多看上外婆一眼。第二天早上,外婆催促年幼的舅舅:“你砍柴也该早的去了。”外婆催促姨妈:“你去帮你爸爸吊些红薯上来,他一个人拉不上。”外婆支走了所有人。她从凳子上滑了下去,捂在胸口上的手,缓缓地耷落在阴冷的地面。没有一个亲人守候外婆最后的时刻,看上她最后一眼。

生命如此匆匆,像未成就的半幅残卷,不经意间便悄悄地,悄悄地沉入烟波湖底,只让人在泪光中写满抱憾。

我看到南国的细叶榕,它不并华丽,却满眼葱郁,绿得滴油,而且越老越显得精神,繁繁密密,层层叠叠的叶子像围绕在它身边数不清的孩子。我想,它定是因为阳光、温暖才这样充满活力的。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母亲就像一棵即将倒下的老树,在寒冬里颤颤巍巍。她多年来身体很不好,严重的骨质疏松,腰也痛,背也痛,像针在肉里扎,又像肉从骨头里剥落,那种疼痛只有我亲眼所见才能体会得到。母亲的病起始于2014年冬,我租了专车,带她到市内中心医院治疗。拍了片,医生说,是全身性骨质疏松,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腰椎更是因为骨质软化而压得变了形。难怪,母亲无法走路,无法久站,无法翻转身体,连小便都在床上用盆子接住,每一次稍稍翻转一下身体,都是刮骨剔皮的痛苦。骨质疏松是因为肾亏引起的,母亲的一颗肾就是因长期肾亏早早就已坏死了,也难怪全身骨质松软,幸好还有皮肉连着。在医院里住了14天,她支持出院,便回到家里。我给她准备了一个并不大的房间,光线也不太好。母亲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床上,每天见到楼道口的光便知是白天,亮了灯便知是晚上,偶尔出来走动一下,像个放风的犯人。母亲总是穿着厚厚的棉衣,把身体裹得紧紧的,不时地打着寒颤,好像一不留神就会绊倒。躺久了,肠道也不好,消化梗阻,心情自然也不好。母亲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活着也是受罪。但又担心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出不起丧葬钱,死也变成了负担,索性一天天挺过来了。

我最终放心地把母亲交给妻子照顾,来到了深圳。我在深圳立了足,今年把母亲也接了过来。西红柿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温暖的气候,开阔的环境,与儿女的闲聊碎絮,心情也好多了,再加上持续的治疗,母亲的腰一天天直起来,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早上,我做好早餐,安顿好母亲,再上市场买点菜。母亲不能吃辛辣,不能吃寒凉,海鲜更不用说了,也只有买些肉和鸡之类,连豆腐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不消化。走在菜市了,绕来绕去,真不知道买什么,但只要母亲一天天好起来就是最大的欣慰了。如今,母亲能自己散步去公园,能逛逛菜市顺便捎点自己喜欢的菜回来。母亲说:“你们都在这里,我就常住在这里了。”我相信这是母亲的心里话。

人生没有常青树,母亲的这棵老树也会枝枯叶落。守候父母,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在心里多备一份亲情的胶卷,把沧桑的身影牢牢地记录下来。

2019-06-23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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