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83 权谋天下(2)

下一个画面,是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殿里。

这是惠贵妃,也就是江如驰生母停灵的地方。

十岁的江如驰身着孝服,头系麻布,面容枯槁地跪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守灵。

天色已晚,外面一片漆黑,大殿里只点了两排蜡烛,被窗口进来的风吹得不停抖动,地面上的影子也在微微发颤,一切看起来都显得阴森可怖。

江如驰面前的玉棺里,惠贵妃一身华丽的黑色绣金凤的寿衣,脸上盖着块同色的锦帕。

根于大昱习俗,棺椁入土前才可封存,停尸期间不许盖棺,便于死者灵魂来去自如。同理,停尸的大殿窗户和殿门都不许关闭,保证四敞大开才行。

如果死者身份尊贵的话,需以锦帕盖脸,以免惊扰死者亡魂。

仲秋之际,晚上天气已凉,江如驰只穿了件素白的锦袍,外面罩着的麻衣完全不保暖,现在被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冻得瑟瑟发抖。

团圆节还没到,母妃便已去世,从此他在宫中再无倚仗。

惠贵妃曾与皇帝感情甚笃,但江如珣的亲生母亲丽贵妃得宠后,惠贵妃的恩宠便日渐消减,幸得还有贵妃的位份在,皇帝对她宠爱不足,却敬重有加,是以平日里鲜少有人敢对她如何。

在母妃的保护下,江如驰才能平安长大,也是因为惠贵妃的贤良淑德,才将他教养成一个温文儒雅、与世无争的性子。

教皇子们读书的博士们私下里议论,若论学识和潜力,二皇子无人能出其右,但人就太温吞了,没有帝王霸气。

好在大皇子虽然学识上略差一些,但气度、谋略都酷肖陛下,将来若是他成为太子,便不会有争权夺位的事发生,皇家便可安宁了。

皇后膝下无子,他们三个皇子都是贵妃所生,按照大昱的传统,谁都有当太子的资格,只不过江如驰从未有过觊觎帝位之心。

他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做个闲散王爷,将来好好侍奉母妃,为大哥稍解决一些朝堂之事,略尽自己皇家子弟的绵力,这样便好。

谁知母妃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还没来得及长大,她便走了。

江如驰面色苍白,紧咬下唇,努力让自己别哭出来。

“二殿下。”

一声轻唤从门口传过来,江如驰抬眼去看,便见十二岁的隋行舟抱着一团披风,轻手轻脚跑过来,把厚厚的披风裹在自己身上。

“冻坏了吧?”隋行舟将他裹成球,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心疼地问。

披风带着隋行舟的体温,给江如驰带来了无尽的温暖,他觉得自己已经冰冻的心好像又活过来了。

“小船哥哥,你怎么没出宫?”

隋行舟抓着披风的接缝,嘿嘿一笑:“我知道你要守灵,想来陪你,后来藏在小花园里没出去,方才到到你寝殿里拿了披风才偷摸过来。”

“无事滞留宫中,被抓到要挨罚的。”江如驰忧心忡忡。

隋行舟盘腿坐在他旁边:“不怕,罚就罚吧。这种时候,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

江如驰看着他,冻僵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些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两只圆圆的眼睛缓缓凝出泪水:“哥哥,我母妃去得心不安——”

“别说!”隋行舟一把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你不想活了?!”

江如驰的眼泪滴落在隋行舟的手背上,先是滚烫,瞬间就变得冰凉。

“别想那些不该想的事,二殿下,这样贵妃娘娘才会真的不能心安。”隋行舟帮他擦去泪水,小声哄劝。

突地有一阵大风吹过来,把玉棺里惠贵妃盖脸的锦帕吹了起来,落在了地上。江如驰立刻起身去捡,可是因为他跪得太久膝盖已经麻了,一下子没能站起来,落进了隋行舟怀里。

“别动,我去捡。”

隋行舟帮他捡起锦帕,江如驰也已经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玉棺前,想要给惠贵妃盖上。

可他垂着眼睛,不敢看母妃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就是胆怯,他恨自己如此胆怯。

“别看了。”隋行舟伸手挡住他的眼睛,“我来吧。”

江如驰摇摇头,拉开了他的手:“我来。”

他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把锦帕盖在了母妃脸上。

隋行舟看得出来江如驰很害怕,睫毛不停颤动,双手也是发抖的,待对方盖好锦帕,他立刻帮他拢好了披风。

“没事了,二殿下。”

江如驰心中涌起一股悲意,他突然间转身抱住隋行舟,方才堪堪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小船哥哥,我没有娘了。”

偌大的宫廷,人心险恶,唯一一个真正庇佑他、绝不会伤害他的人不在了。

隋行舟比江如驰高了半个头,他将这个身体单薄的少年紧紧拥在怀中,以少年稚嫩的声音坚定道:“二殿下,以后我会替贵妃娘娘守着你,永远护你周全!”

又一个画面,是在育英殿的院子里。

年满十岁的皇子,都要离开母妃们的住所,搬来育英殿里生活,原本大哥江如涯也在这里,但前不久他刚刚大婚,出宫建府,现今只有十三岁的江如驰和江如珣住在这里。

此时正值春季,院子里鸟语花香,柳树枝条轻摆,江如驰正在树下看书,便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来人,露出了高兴的笑容:“小船哥哥!”

隋行舟十五岁了,个子窜得猛,比江如驰高出了一个头,只是身形还不够魁梧,带着少年人的单薄。

他跑得满头大汗,看到江如驰便兴奋地说:“二殿下,我被仪鸾司选中,很快要去受训,马上就要成为一名皇家护卫了!”

他虽是祭酒之子,却没有从文,而是一心向武,曾经把他爹气得够呛。

好在隋大人儿子多,隋行舟有三个大哥,全都是三甲进士出身,实在拗不过这个小儿子,隋大人也就随他去了。

“太棒了!”江如驰高兴道,“你的功夫这么好,将来一定会深得父皇赏识。”

隋行舟心里却想,我才不要皇上赏识,我只想保护你。

“师父新教了我一套剑法,我舞给你看啊!”他激动地说。

“好!对了,你等等。”

江如驰脚步匆忙地进了屋,稍后拿出一把宝剑,笑吟吟地递给隋行舟:“前阵子父皇考我功课,见我对答如流,很是满意,赏赐的时候问我要什么,我记得小时候你喜欢他的这把剑,便替你要了来。”

“你还记得?!”隋行舟接过剑,欢喜地仔细端详,“唰”地把宝剑抽了出来,“这把真的是绝世神兵!谢——”

江如驰立刻打断:“诶,谢什么谢,快点舞剑给我看。”

“好嘞!”

隋行舟把剑鞘放在石桌上,冲江如驰一乐,便开始舞剑。

他脚步轻盈,身形灵巧,一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宝剑虽然没有开刃,但是在隋行舟的舞动下,力道十足,把刚长出来的柳叶斩断不少,伴随着他舞起来的风,在空中徐徐飘洒。

江如驰看着隋行舟舞剑,只觉得眼前是一幅最美的画卷。

一个舞剑,一个欣赏,谁也没注意江如珣悄么声进了院子。

他今年也十三了,瘦高瘦高的,容貌是不错,但比起江如驰敦厚良善的面相,他显得有些奸诈。

这会儿江如珣嘴角一歪,暗暗坏笑,直不楞登就往隋行舟身边凑。

幸好隋行舟很快发现了他,赶紧收剑,可是到底收得不及时,划破了江如珣上臂的衣袖,一连划破了好几层,直接露了肉,险些划伤皮肤。

可江如珣不乐意了,嗷嗷大叫起来:“哎呀呀呀!隋行舟!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要弑杀皇子吗?!”

隋行舟直接呆住了,江如驰赶紧去查看江如珣的伤势,见他并没有流血,松了口气:“三弟,这是个意外,二哥陪你一套衣服如何?”

“可把我吓死了!”江如珣煞有介事,“岂能陪套衣服了事?!二哥,你这是不是偏私?隋行舟,你就是恃宠生娇,仗着跟我二哥关系好,故意针对我!”

“在下绝无此意!”隋行舟赶紧道歉,“方才是在下失察,请三殿下赎罪!”

江如珣不依不饶:“不行!我今天一定要个说法!”

“发生什么事了?”

江如驰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被骄纵惯了,就爱欺负人,这次他针对隋行舟,肯定得费些功夫才能劝服,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丽贵妃娘娘来了。

丽贵妃想念儿子,正好前来探望,没想到就撞上了这一出,看见儿子上臂袖子破了那么大一道口子,顿时勃然大怒:“是谁胆敢伤了我儿?!”

“母妃!”江如珣见来了撑腰的,扑进丽贵妃怀里嗷嗷大哭,“是二哥……他欺负我,故意让他的狗划伤我!幸亏我避得快,要不然肯定要见血了!”

收拾隋行舟不如收拾江如驰来得带劲,江如珣立刻就换了口风,改为指责他二哥。

隋行舟一听就火了,把宝剑往地上一扔,跪地向丽贵妃道:“参见贵妃娘娘!此事与二殿下无关,全都是在下的错!”

“不是!”江如驰也立刻跪下,“贵妃娘娘,这是个意外,不是谁的错!”

“把我儿伤成这样,还敢说没错?!”丽贵妃早就看江如驰不顺眼,冷冷哼道,“狗咬人当然有错,但畜生不懂事,定是主人指使!如驰,珣儿好歹是你弟弟,你竟敢对他下此毒手?!”

江如珣在一旁添油加醋:“母妃,现在他都敢这样,将来儿子岂不是要被他弄死?!”

“二殿下宅心仁厚,绝没有伤害三殿下之意!”隋行舟担心地大喊。

丽贵妃抬手,“啪”地一声,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行舟!”江如驰看他脸上浮起指痕,便知那一巴掌有多狠,疼得就像打在自己脸上似的。

隋行舟眼眶涨得通红,他咬紧牙关,叩头道:“此事由在下一力承担,请贵妃娘娘降罪!”

江如驰膝行地挡在隋行舟面前,向丽贵妃央求:“不是他的错,要怪就怪我吧!剑是我给他的,是我的错!”

“如驰,别怪本宫对你严厉。”丽贵妃冷声道,“自你娘去世以后,你便缺乏管教,如今本宫就替你娘教教儿子!来人,给我打!”

丽贵妃身后跟着的小内侍们齐声应了,进屋拖出了板凳,在杂物房里找到板子,他们不敢去碰江如驰,便只能道:“二殿下,请吧!”

江如驰知道这顿板子逃不了,为了让丽贵妃消气,让江如珣罢手,自己挨一顿板子又如何。

左右自己是皇子,内侍们下手也会悠着点。

于是他缓缓起身,趴在了板凳上。

“不行!”隋行舟膝行到他面前,痛苦道,“二殿下,这不是你的错!贵妃娘娘,要罚罚我,殿下身子骨弱,挨不了板子!”

江如珣笑嘻嘻地说:“哟,还是这么忠心护主啊!”

丽贵妃冷声道:“那就一起打!”

内侍们把隋行舟抬上板凳,将他手脚缚住,准备停当之后,便一起开打。

板子“咣”“咣”打在江如驰身上,疼在隋行舟心里,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一直偏头看着对方,压抑得额头青筋全都爆了出来!

他恨自己无能!说了要护好二殿下周全,现在却连累对方与自己一起挨打!

江如驰其实很怕疼,小时候做手工,被剪子划破手指,都要母妃吹上半天哄上半天,他刀剑骑射本事都不好,主要就是怕疼怕吃苦。

现在第一次被打板子,即便内侍下手已经轻了不少,可落下来的时候,还是觉得皮开肉绽,疼得头皮都麻了。

可他心里知道,不能再让小船哥哥担心了,男子汉这点痛没什么的,一定要挺住!

打板子真的好疼啊……眼泪忍不住就流出来了,怎么办……

知道隋行舟在看着他,江如驰便扭过头去,不让对方看着自己的脸,他咬紧牙关不吭声,总之是不会死的,坚持下去就行了!

门外太监突然喊道:“皇上驾到!”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住手!”下一刻,皇帝就出现在了院门口,蹙眉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是育英殿这边江如驰手下的内侍跑去通传,他才得了信儿,过来看一眼。

听到皇帝怒喝,内侍们立刻停下了打板子的手,隋行舟松了口气,定定看着江如驰,江如驰艰难地回过头去,冲他挤出了笑容。

虽然他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但还是想让他的小船哥哥放心。

丽贵妃立刻抹着眼泪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但皇帝并不信。

江如驰是个怎样的孩子,他心里有数,至于隋行舟,他当然也很了解。

随后他看到地上的宝剑,也想起来江如驰当时求这把剑的事,看来就是给隋行舟的。

两个品行都没有问题的孩子,突然被指责有如此大的过失,当中一定有问题。

“行了,珣儿只是划破了衣服,至于这样吗?男孩子之间嬉闹受点伤都不为过,哭哭闹闹的成何体统?!”皇帝瞪了江如珣一眼,江如珣吓得立刻低下了头。

皇帝又看向丽贵妃:“驰儿到底是个皇子,若有什么大错,你来告诉朕,朕定然会好好训斥。你把他这样拉到凳子上打板子,实在太过不给他留脸面了!”

“臣妾知错!臣妾再也不敢了!”丽贵妃赶紧认错,生怕事情会影响到自己的儿子。

皇帝背着手,看着板凳上趴着的江如驰和隋行舟,对育英殿的内侍们说:“行了,快把你们主子扶进去,找太医来看看。”

他心知打板子的内侍手下也不敢使劲,应当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也就没多问,以免显得太偏袒江如驰,让丽贵妃更加记恨。

皇帝走了,丽贵妃跟着过去,江如珣自然也不在这个院子里待着,负气离开。

育英殿的内侍们七手八脚地扶起隋行舟和江如驰,把他们抬进了屋里,有人飞快地跑出去请太医。

一番忙乱之后,太医确定他们只是皮外伤,给开了金创药,嘱咐他俩多休息。内侍们不由分说给他俩扒了裤子,涂上了药,暂时不能穿衣服,得晾一会儿。

江如驰可没遭过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子羞得不行,把脸埋在褥子里,一直不好意思抬头。

隋行舟大大咧咧,趴在旁边看着他红透了的耳朵,兀自偷偷发笑。

这样的如驰,好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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