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传第177章龙蛇之变

云游疏远了大小左却也并非是因为什么专情,只是觉得高手之死自己难辞其咎。

而她们都是高手深爱的女子,纵使人已去,然觉兄弟之爱不可戏。

是以每次见到她们心中总是惴惴难安,莫名会有罪恶之感。

大小左不明他的古怪想法,只道公子是喜新厌旧嫌弃了自己,不再陪她们像以前一样说笑玩闹,颇受冷落。

落小霜在顾三春之旁,手摇着烟花打圈,兴奋道:“云游哥哥,你也一起来玩吧。”

清羽灵一见,大喜道:“给我玩,给我玩。”

落小霜张大了眼,半点不敢违拗其意,乖乖将烟花都交到了她手中。

清羽灵一把拉起溪辞的手,嘻嘻笑道:“好了溪辞师姐,别生气啦,咱们到那边玩烟花去。别理这惹人厌的臭猴子。”

说罢转头向云游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领着她们便奔到了那太湖旁。

落小霜拉着顾三春远远向云游招手叫道:“云游哥哥,你也快过来,这里好多放烟花的,可好玩了。”

云游笑了笑,见那太湖的石拱桥上已有不少男女手举烟花,或捧着燃飞的孔明灯向上托起。

纵跳欢呼,或蹲在湖旁点划河灯,祈福祭思。

见得百姓其乐融融的场面,心中欢喜,正欲跨步跟去之时,突然只觉左手手腕一紧,却是一只大手正钳在其后。

云游吃了一惊,右手本能的反抓回去,却见另一只大手又迅捷的紧扣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双手一翻,直如两只铁箍,死死锁住,使的正是南隐寺的小擒拿手法。

云游吃痛,动弹不得,“啊唷”弯腰叫苦。

抬头一望,只见眼前是一位中年男人,比他高出一头,神色庄重的盯着自己,如是一尊大佛。

云游嘻笑道:“这位兄台,你认错人了,我们素不相识,不必这般亲热。”

那男人一动不动,冷冷道:“小张仪你这诡辩的功夫着实了得,只可惜拳脚太也脓包。我这还没运力,你便服软了么?”

云游寻思他既知我是小张仪,想来已知自己底细,敌暗我明,委实不利。

眼下呼叫帮手也已不及,且静观其变,谋定而后动。

当即赔笑道:“兄台雄姿伟岸,小张仪向来只服天服地,服英雄好汉。今见这一手法,便知兄台定然就是好汉英雄,岂有不服之理?

既是好汉自也不会来为难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之辈。你可是除强扶弱的有道之士,倘若欺凌弱小,那就有违侠义道的精神所在了。”

他这一出手便知是好汉英雄的逻辑显是不通的。

可江湖皆言小张仪是无赖小人,出手对付小人的自然是好汉了,这么一想才算合理。

随后又言自己是弱小之辈,英雄大侠皆是除强扶弱的。

转眼便成了被扶助的一方,实是占尽了天下好利。

诡辩一道,法于阴阳,而他便是在阴阳之中来回跳脱,毫无章法之人。

那男人冷道:“我练的是金钟罩,任你唇枪舌剑于我都是无用,我家公子有请。”

说罢,轻轻一拉,云游跟着踉跄几步,向着西首阁楼行去。

心道:这样也算请?也就是我小张仪不计较这些俗礼了。

待得上了阶梯,只见阁楼内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正立在石桌旁,凭栏望着楼下的风景。

云游寻思,这位多半是金兰城的富家公子,只是不知请我来是何用意?啊,是了,莫非他也是为了那什么赏银?

转念一想,他即是富家子弟又岂会贪图那点钱财?

正猜想间,只听那公子背对着自己,幽幽念道:“三教九流,教化众生。人人平等,天下归一。

好狂妄的口气。”

云游一听,张大了口,原是由此惹祸?连连吐舌道:“那都是小人年少无知的胡言乱语,真是惭愧的紧。”

那公子转过身,淡淡笑道:“年少无知?那你此刻又年长有知了么?”

云游见他气度不凡又自带有一种威仪,倒不像是什么蛮不讲理之人。

既是讲理之人那就好办许多,他怕只怕秀才遇到兵,二话不说,上来便是一刀的粗野莽汉子。

当下胆气也壮了十分,向着亭内的石墩便与那公子对向而坐。

岂料刚一坐下,身后那中年男人一把便捏住了云游肩头,大喝道:“好大胆,谁叫你坐下的?”

云游身子一缩,自石墩一屁股摔坐在地,“啊唷”叫苦。

那公子淡淡一笑,挥了挥手。

云游见这公子温文尔雅并无敌意,是以又坐回了石墩,摇头叹道:“习武之人就是粗鲁,有话就不能好好说话么?兄弟,咱们刚才聊到哪了?”

那中年男人脸部抽搐几下,显是忍耐住了怒意。

那公子笑了笑:“年少无知。”

云游右腿搭左腿一翘,笑道:“对,年长有知,不对,这话也不对,若真是如此的话,那天底下最有知的该是活的最长的了。

这比的可不是知与不知,而是谁的命长,这么想的话,天下间最有知的又得算那千年王八万年龟了,这于人可大是不妙。”

那公子听到这样的说法颇觉新鲜有趣,哈哈笑道:“话粗理不粗,知与不知也不能单凭年纪而论。年长者胜在阅历,年少者胜在脑子新奇,富于创造力,各有其长。”

云游摇头道:“不然,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大多年长者恰恰相反,他们活得越久,一直在向外求,其实每个人都具有如来佛性,本自具足,只是未得证悟。

被这眼前的世界困惑越久,对万事万物的看法已然成型,经验与阅历反而成了累赘与偏见。

思想固执,不能纳新的,知道的越多知道的就越少。”

那公子淡淡笑道:“圣人什么的太过不现实,不过对于更不现实的长生之法却是人人都所求的。对此你又有何高见?”

云游一怔,寻思此人请我来的目的原是求长生之法的么?

可我又懂得什么?这太也离奇,随即又想到溪辞妹妹曾和自己研讨过的《岐黄之书》,里面确有提过养生之道。

便道:“皇帝曰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

那公子面色不悦道:“我跟你讲实,你却来说道,小张仪又何时变得这么不切实际了?”

“你这就不讲理了,是你要长生的,长生之法我说了,却又怪我说得太玄。肉体与灵魂的统一,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

法于天地自然,顺应阴阳变化规律,不是很明白了么?”

那公子定了定,又点头道:“你说具体的,何为顺应天地阴阳变化规律?”

“当你如此问的时候,你注定关注的只是你这具躯体,而忽视了灵魂。

这完全是本末倒置,你所说虚与实恰恰相反。

身体是虚,是一个人在人间的载体工具,反而灵魂和精神意识才是实。

所谓顺应天地阴阳规律,无外乎顺应四季变化,春发陈,晚睡早起,多散步透气。夏蕃秀,晚睡早起,不宜动怒,宣泄气机让自己精神饱满。秋容平,早睡早起,保持情绪安宁,收敛神气,清肃肺气。冬闭藏,早睡晚起,躲避高冷,懂得蛰伏。

不过你只身体顺应天时,却做不到精神意念上的超脱,只能有养生增寿之效,决计不能长生。

再则以公子这等年纪,又何必在乎这什么长生之法?今日请我到此莫不是为了此事?”

那公子呆了呆,忽而哈哈笑道:“今日乃是上元佳节,余闻小张仪大名已久。不料在此相遇,实是机缘不浅,来来,咱们共吃元宵同赏月。”

说罢将石桌上的一只大盆一揭,登时雾气腾腾。

身后的中年男人递过一只瓷碗,打了两碗元宵分送到二人面前。

云游心道:“下毒都这么客气的么?这么直接?”

又想不对,倘若他有意害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这死人脸的猛汉只消一只大手拍在我的脑门,不论掌力吐与不吐,我都必然要呜呼哀哉。

当下胆子一肥,要扮英雄豪气,拾起调羹,打了一颗吞入口中。

含在嘴里并不下吐,偷眼瞄到对方也在用食,心下立安。

不料那公子忽而惊道:“啊,这元宵有毒。”

一言方毕,云游立即将含在口中的元宵给吐了出来,心道:“还好机警如我,留了一口。”

然见那公子指着自己哈哈笑道:“小张仪果还是小张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哈哈哈……”

云游一怔,随即也哈哈哈的大笑。

那公子奇道:“小张仪,你笑什么?”

“兄弟笑什么,我自然也笑什么。”

那公子本想说笑他贪生怕死,转又想到方才还问了他长生之法。这可不是比怕死更怕的死么?

其实怕死又有什么值得好笑的呢?

然云游怕死并不是怕死本身,而是心中实有太多牵挂之人,自命自贱则已,割舍下情却是万万不能的。

云游见他不言不语,嘻嘻笑道:“我适才只是烫了口,这么美味的元宵若是下毒那可太煞风景了。

我看兄弟也不会这么无聊,把我请到这就是为了特意用元宵来毒害于我。”

那公子转身凭栏而笑,望着楼下喜庆欢闹的百姓,双手一张,宛若君临天下的气势,说道:“朕……余听闻金兰城乃是中原武林最为繁华的大城。

今见这四海升平,祥和安泰的盛况,果然不假。

你们武林中不是有句俗话说:上元不食金兰宵,白在世上走一遭么?这不到了金兰城,美食美景配美城,一样也不能错过了。”

云游寻思他原来并非是金兰城人,亦非中原武人,那便是朝廷里的达官贵人了?这么说也并非冲我而来,只是慕名到此观光,恰巧碰上了而已?

心下松了一口气,和他并栏而倚,笑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许多美好的假象之下又都暗藏杀机,物极则反,乐极而悲,居安思危,两辨阴阳,方能洞见真相。”

那公子笑道:“小张仪,你这话可就大是扫兴了。余闻你是一个市井无赖,不曾想身上却还有一股子书呆腐道之气。此情此景,你不该是要赋诗一首,颂扬一番太平盛世的么?”

云游尴尬的笑了笑,摇头道:“市井小民之乐,难登大雅之堂。又怎可污了金兰城的景致,实不敢为也。”

那公子侧头一笑,奇道:“哦?金兰城莫非比起金銮殿还要高雅么?”

云游一凛,心下惴惴。

却听那公子笑道:

“顽犬冒天威,伏地乞龙垂。

何添尸百里?子民不思归。”

云游听了只觉晴空霹雳,心头大震,额头汗水涔涔直冒。

心想这可是当初自己在母狼山破了朝廷剿匪大军后,带领群匪撤出时,一时兴起所留的字条。

他还故作神秘的加成书信,上书顽犬拜真龙亲启七字。

就连顾姐姐也不知此事,何以他会知晓?

啊,是了,多半他就是朝中大臣,要不怎会说什么金銮殿?

又听那公子笑吟吟道:“你这种半吊子的打油诗连皇宫大院都不瞧在眼里,敢于献丑,却又顾起了金兰城的典雅景致,这可是大不敬之罪,还不快伏地乞垂?”

云游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想若只是朝中大臣决不敢说这等犯上之言自比真龙,那……那此人便是当今天子再无所疑了。

他一生跪者甚多,只是跪不由衷,此刻所跪者全然不同。

深明天子一怒动不动便是株连九族,可不和你讲什么义理,全凭心情好坏。

且在真龙之前天下何人敢有不遵?云游终究还是个凡人,免不了俗,还没能做到视天下万物于一马也的境界。

纵然修悟有了几分仙道之法,也给龙颜震回了人间。

那年轻公子也正是当朝皇帝朝文明,其后的中年男人便是贴身侍卫刚龙。

皇帝在几次与小张仪失之交臂之后求而不得,已然弃了招见之念。

而今扮了贵公子前来金兰城散心,一览中原武林风光,不想却在此相遇,实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既然见到了小张仪,便有心要多加考验考验他是否有真才实学?是否当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能够轻而易举的击溃我朝廷的剿匪大军。

云游想到自己种种罪状,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连声道:“顽犬真是罪无可赦,又如何与龙相斗?真是罪该万死。

皇上倘若要取小人这颗狗头,又何须亲自出马,但挥一挥龙爪,我便自己死的不能再死了。”

朝文明见他本色臣服,尽显小人之态,颇为喜欢道:“你这顽犬可不简单,竟尔做了群狼之首,以狼为兵。

这借力打力的功夫使得倒是漂亮,不过这笔账可是你这打油诗便能一笔勾销的?那让朕的龙颜还往哪搁?”

“小的该死,真是异想天开,只是事出无奈,实不想再多送人命。

这统统都是我一人所为,皇上要治罪,那就治我一人好了,与旁人无关。”

朝文明望着楼下尽情欢笑,挥洒烟花的诸女,微笑道:“想不到小张仪还是个风流情种,朕若要杀你,你不该是乞饶么?为了这些女子想要做英雄不成?”

云游慌道:“小人永远是小人,皇上若叫小人死,又怎敢乞饶?

小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皇上爱民如子,天下人都称道当今圣上便如是尧舜禹在世。又怎会在这一片祥瑞的元宵之夜添上血腥之气?”

朝文明哈哈一笑道:“朕若要杀她们又何须挑在今夜?你在那打油诗中自比顽犬向朕乞饶,而后又以尸百里作要挟。不敢归家说的让朕又好气又好笑,倒似朕是一个残暴不仁的昏君一般。

现下又将朕比作尧舜禹,你可真是很行啊。”

云游颤声道:“小……小人全是胡说八道,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乱写了。”

朝文明旨在磨灭云游的傲气,似他这种极度自负之人,纵使有十分才华,也给傲气霸占了一半。

若是为己所用,第一点便是让他绝对臣服自己,使为心腹。

如是不如己意,便是再有才干也不受待见。

说到底小张仪也只是一介布衣,皇上压朝中文武权臣不住,降个小人却是气场全开。

他见云游跪地良久,也并不唤其起身,只淡淡笑道:“写,干嘛不定?那笔账朕早已在相羊山和大虎山上找回了场子。有仇必报,有功必赏,你想不想建功立业,做大英雄?”

云游不明其意,连连摇头道:“不……不,我还是做小人的好。”

朝文明忽而厉声道:“你父亲幕青松幕将军可是大英雄,生出来的儿子又怎会是小人呢?

再说自古美人爱英雄,你自甘做小人坏了你幕家声名不打紧,却又怎舍得楼下这些美人呢?”

云游听到自己父亲大名不禁豪气陡生,又想到自己父亲之死与朝廷也脱不了干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迟疑道:“我……那我……那我做小英雄好了。”

他一时不知皇上用意,只能顺着他的话锋,将小人和英雄合而为一,称之为小英雄,伴君如伴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朝文明朗声笑道:“小人做小英雄,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你起来吧。”

云游只觉这皇上阴晴难测,跪的久了,双膝发麻,微微倾身,倚伏在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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