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替代品

北京此时的气温较瓯城更低,街上时有大风刮过,利刀一样,干的人皮肤几乎皲裂。

住进医院的第二日,专家组就出了方案,贺滢需要尽快手术,先控制住癌细胞要紧。

手术安排在第五日,这几天主要是仔细检查身体的情况和制定手术方案。

来到北京后,贺滢一直都很安静,话也很少说。

陆越惜清楚她这性子,她这人本就温吞,一旦到了陌生环境,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

尤其是陆越惜给她安排的还是单间,也没有热情的大妈过来找她聊天,一时间她都有些无所事事,经常盯着窗外那白茫茫的天发呆。

陆越惜看她这模样,有点担心她抑郁,于是上街随便买了些书回来。

她又觉得人生病看那些什么萧伯纳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刻文学著作更容易忧郁,索性只拿了两本名著,其余的都是地摊言情小说。

贺滢看着那厚厚一包书,有些哭笑不得:“你买那么多干嘛?”

“给你看啊。”陆越惜理所当然的,“你又不玩手机,又不想说话,那就看书喏。”

贺滢微微笑起来,拿过那些书一本本数过去,喃喃道:

“买这么多,我估计都等不到看完的那天了。”

陆越惜听到她这话,皱了皱眉,但她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看着她低头翻书。

她现在似乎已经是无欲无求的模样,就连生死都已经看淡,刚来的时候她的主治医师刻意说些好听的话给她听,希望能鼓舞她。

贺滢倒是温吞地笑一笑,张口就是:

“您就直说吧,我大概还有多久可活?”

她这一问,把医生和陆越惜都给问尴尬了。

贺滢这态度说不上是悲观还是豁达,虽然和医生谈话的时候她都很镇定,甚至还会面带微笑。

然而只有陆越惜知道,夜里贺滢的枕头面总是湿的。

她痛起来会偷偷哭,会蜷在被子里不停地发抖,但她一声不吭,只一人默默忍受着。

瘦弱柔韧的灵魂在死亡面前不堪一击,只能在无尽的夜里等待着崩溃的那一刻。

或许,自己应该通知叶槐一声。

陆越惜如是想着。

倘若叶槐在,贺滢估计会宽心许多,疼痛难忍的时候能够躲进爱人的怀里,假装那是良药。

但拿出手机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

无关嫉妒和怨恨,她只是觉得,贺滢这种样子,叶槐还是不见的好。

陆越惜闲起来有搜过贺滢这个病症的存活率。数据自然惨淡,预后寿命到五年的患病人数不超过百分之五,大多数人都只剩下三到六个月的时间。

也有用中药吊命的建议,但点进去后就是一大堆广告。

陆越惜只觉得头都疼了,连忙把手机关了。

做手术的前一天按理说不能吃东西,需要清腹。

陆越惜难得大发善心的没有继续在病房里大摇大摆的吃外卖,而是让请来的两个护工照顾贺滢,自己去外边下馆子。

路上北风萧瑟,经过胡同口的时候还偶有尘沙飞扬。近期降温降的厉害,地上都结了薄薄的霜,踩上去“嘎吱嘎吱”的响。

陆越惜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为了个情敌大老远跑这来受冻?

想起贺滢越发消瘦的模样,她又是一阵烦闷,找了个避风口面色阴沉地准备抽根烟。

刚点着,她突然留意到对面有个卖猫猫狗狗的宠物店。

陆越惜眼睛一亮。倒不是说她要买只猫狗回医院,毕竟医院也不给养。

但有些省事的宠物倒是可以的吧?比如说金鱼什么的。

陆越惜掐了烟,又打车去了附近的花鸟市场,兜兜转转跑了好大一圈,她才提着一盒金鱼和一个圆形鱼缸回了医院。

路上她还吃了点东西,温热的羊肉汤让她心情好了很多,可惜贺滢现在不能吃东西,要不她也会打包回来给她尝尝。

当时都已经傍晚快入夜的时候了,冬日里天黑的快,走廊上没什么人,灯光又白的刺眼。

陆越惜还没走到贺滢的病房前,就有些讶异地停住脚步:

“你们在门口干嘛?”

呆站在门口的两名护工面面相觑。

“贺小姐呢?她怎么了?”

其中一名护工开口叹气说:“她心情不好,叫我们出去一下。”

“心情不好?”

“嗯,刚刚打了通电话就这样了,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她好像现在在里面哭。”

陆越惜拧眉,揉了揉眉心,走过去试探性地握了握门把手。

门没锁。她径自推开,屋里竟然一片漆黑,只有床头边的仪器是亮着的。

贺滢也没如想象的那样埋在被子里哭,她只是无声的坐在床上发呆,乍一看很是诡异。

陆越惜沉默片刻,把门关上,朝病床边慢慢走去,脚步很轻。

走近接着仪器的光一看,才发现女人满脸的泪痕。

“怎么了?”她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微微俯身看她,“肚子又痛了?”

“……”

“贺滢,说话。”

贺滢的瞳孔终于有了点焦距,她回视对方一眼,眼珠子滚动了两下,哑声回道:

“我和叶槐分手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陆越惜怔住,一时无话。

“她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还不回去,还想来找我,我就和她说……”贺滢的声音嘶哑,语气却很平静,像是杯乏味的水,不咸不淡,“说我在出差这段时间,和男同事睡了。”

“……”

“我说我没有醉酒,是清醒的,自愿的。”她说到这,咳了一声,愈见疲惫,“我还说,和她在一起那么久,觉得很累,现在才轻松一些,所以我一直不想回去。”

陆越惜静默许久,问了句:“叶槐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贺滢低下头,眼神凌乱,“我说分手,她问我是真的吗,我说真的,让她不要让我困扰,她说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还把她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你真的,不要她了?”按理说陆越惜应该高兴的,但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烦躁,“万一你的病治好了呢?其实也可以不用做的那么绝,你大可以留点余地,不用拉黑吧?”

“你不懂,不做绝,叶槐是不会信的。”贺滢淡淡道,这是陆越惜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么狠心的表情,淡漠又决绝,“如果不这么做,明天她就会跑去我那出差的地方找我,会联系我所有的同事,还有我的爸妈问个清楚。”

“可是……”

贺滢却笑一笑:“她当然会难过,可比起生死相隔的无望,背叛的痛苦更容易让人释然吧?明天这个手术,我都有很大的风险死在手术台上,现在不说,还等什么时候说?”

“不会有这个可能的。”

“你不用劝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贺滢仍笑着,她的睫毛虽长,却疏淡,微微垂眼的时候,配着那毫无血色的脸,总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即使能在手术台上活下来,过后我又能留多久?长痛不如短痛,就是这么个道理,我不能让她抱憾终生,甚至,她可能还会和我一起……”

她说到这,突然顿了顿,本能排斥这个可能性,不愿再多说下去。

“……如果你这样想,那就这么做吧。”陆越惜沉声道,即使她内心清楚,这二者带来的阴影都会让叶槐铭记一生。

真奇怪,明明一开始是她劝告贺滢和叶槐分手,免得让叶槐惦记一个死人惦记一辈子,然而等贺滢真正这么做了,她又觉得微妙的不忍。

手术过后,贺滢的情况总算暂时稳定下来,没那么凶险了。

不过术后的她很是虚弱,氧气罩都不能拿下来,终日躺着。

陆越惜就把买来的金鱼装进鱼缸里摆在床头柜上,贺滢一抬眼就能看见,里头还装了彩石和鱼藻,太阳一照,五彩斑斓的,还挺热闹。

这阵子正值过年,虽然禁放爆竹烟花,但那喜庆的氛围却是挡不住的,电视随便一放都是欢庆新年的广告,还有医院的工作人员过来慰问送礼品。

陆越惜的手机在除夕那天都快被各种信息塞爆了。

除却下属朋友的新年祝福,最多的就是她老爸和二叔催她回家过年的消息,他们还时不时打来电话,问她到底在干什么。

陆悯前两天也终于回国,身边自然跟着他的小男友云猗。

这名字还是陆悯取的,这男孩很小的时候就跟随母亲移民过来,取了个洋名后,连自己原来的中文名叫什么都忘记了。

陆衡偷偷发来男孩的照片,吐槽说:

“长得一副小白脸样,你叔非说他好看,我看一脸算计的刻薄相,病怏怏的,感觉看起来好小。”

陆越惜有点好笑,但还是劝她老爸忍着点,这话少说,不喜欢也别表现出来,免得把陆悯气回去了。

她确实挺想回去见见她叔叔的,还有邹非鸟。这孩子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时间都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陆越惜那时候在手术室外等贺滢做手术,她没事做,就给邹非鸟打了个电话,竟然被拒接了。

她有点生气,发消息问对方在做什么,结果等了一个小时才等来一个冷淡的“忙”字。

陆越惜看到她回消息后,也渐渐气消,冷静了下来。

想来是这阵子忙着贺滢的事,把小姑娘给冷落了,所以她现在在闹别扭,不是很想理自己。

邹非鸟很少和自己闹过别扭,更别提这么久了,她好不容易打个电话过去,对方竟然给挂了。

偏偏陆越惜现在还是抽不出空回去,只能再次尝试打电话去哄哄对方。

再打,又被拒接。

陆越惜“啧”了一声,继续打,还是拒接。

她看着手机上的电话号码,幽幽叹了口气。

沉吟半晌,还是觉得过两天等邹非鸟忍不住了给自己打回来再说吧。毕竟现在她可能还在生闷气,依照她的性格,不是那么好哄的。

虽然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想要回去的渴望却越发强烈。

尤其是正月初一过年那天,陆越惜一早上都在盯着手机看,头也不带抬一下的。

贺滢留意到对方的心不在焉,便劝道:

“你要不先回瓯城吧。”

“嗯?”

“我没事的,这儿还有护工呢。你爸昨天不是还打电话催你回去吗?”

陆越惜看着病床上还戴着氧气罩的女人,有些犹豫:

“那你……”

“真的没事的,我很谢谢你这阵子这么照顾我。”贺滢叹了口气,“但你也不要过年了家都不回,我会觉得很愧疚。”

陆越惜沉吟片刻,觉得也是。反正这儿有医生有护工,她待着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如果只回家待两天,并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但是这一段时间的机票都不好订,陆越惜无奈之下,只能打电话让瓯城那边的人开车过来接自己。

这一来一去,第二天中午才到,陆衡派来的司机直接把陆越惜接去了陆家,虽然已经过了初一,但初二的团圆饭还是赶得上的。

陆越惜却无心留下,她一进到瓯城的地界后,总觉得心里惶惶不安。

故而到了陆家,陆越惜只简单地和陆衡他们打了招呼,甚至陆悯当时和男友在外面游乐没回来,她都等不及见一面,又回她的那栋别墅里去了。

路上她给邹非鸟打了电话,照样是拒接。

她也没生气,发了条语音过去,说:

“非鸟,我现在在家呢,你过来好不好?我想你了。”

等到小区的时候,陆越惜才等来对方的回复:

【嗯。】

虽然态度冷淡,但总有哄回来的时候不是?

陆越惜这么想着,进了屋以后就把暖气打开,还打电话叫了外卖。

邹非鸟到的比外卖还迟。

她这次却没有直接掏钥匙开门,而是按的门铃。

陆越惜刚把点来的菜装进盆里,就听见门铃响了。

她挑了下眉,过去开门,刚想问她钥匙呢,话到嘴边,突然又咽回去。

女孩比自己印象里的清瘦很多,天冷,她也没再把自己裹得跟个企鹅似的,里面一件单衣,外头就是一件长款羽绒服,围巾都没戴。

她扎着高马尾,发丝微微凌乱,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整个人看起来冷漠又阴鸷,直叫陆越惜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怎么了这是?”静默片刻后,陆越惜笑了笑,“穿这么少,不冷?”

邹非鸟却淡声道:“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陆越惜心生不妙,嘴上还开着玩笑,“干嘛这么严肃,都吓到我了,好事还是坏事?”

邹非鸟抿了下唇,径自绕过她走进屋内,直直朝楼上走去。

陆越惜笑容微僵,叹口气后,跟了上去。

邹非鸟脚步很快,根本没有等她的意思,上了楼梯以后就开了主卧的门。

“干嘛?要拿什么吗?”陆越惜也不笑了,有点严肃地站在门口看她,“你到底怎么了?”

邹非鸟不答,来到床对面的柜子前停下,伸手拉开插着钥匙的那格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本相册。

陆越惜愣住了,看着眼前的女孩拿着相册集沉着脸回头看她,两人对视良久,邹非鸟终于没了方才的淡漠,乌黑的眼睛阴沉狠厉,嘴唇几乎都在抖。

好半天,她才咬着牙,面无表情问道:

“我的样子,很像她是不是?”

陆越惜看了眼相册,没说话。

邹非鸟语气很是冷静,简直像是拿把刀在剖析:

“你把我当她?”

“……”

沉默良久,陆越惜突然笑了笑:

“当然不是。”

她伸手往口袋里摸烟,幽幽点燃:

“叶槐是无可替代的。”

邹非鸟哑然,静静看着她好半天,忽然露出一抹哭一样的笑。

的确,即便穿上了那身衣服,即便眉眼气质如出一辙,她也不会是那个陪伴陆越惜一整个高中时代,让她惦记了十余年,迷恋了十余年的叶槐。

拿什么比?根本没法比,更别说做一个替代品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