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姬九

沣陵二年,泰熙王朝遭遇百年难递的旱灾,干亩良田化为荒草。百姓集为流民,劫掠商贾粮仓,食人食土,卖儿卖女之事时有所闻。当朝云帝接连下旨开仓放粮赈灾,然泰熙乃是西陆边陲的小国,国力微薄,存粮不足,加之官吏层层盘剥,到沣陵二年七月,国内连续十五月无雨,国库粮仓已空,饥荒却未能缓解。大批流民在泰熙王朝的土地上流动,甚至分化为数支叛军,彼此征战,渐渐向王朝所在地熙京围拢而来。

熙京福元宫。

三更时分。

各路上报的灾情和流民的近况已经看完许久,景云帝依然挑灯,磨蹭着那层层叠叠的奏折,夜不能寐。

泰熙只是西陆边陲的小国,但云姓皇族已传承了三百多年,难道三百年的家业就被这十五个月的旱灾饥荒毁了不成,朕派人放粮赈灾,钦差暗访回报,若放粮三万石,落到百姓手里的只有两万石,其中竟能落下一万石的耗损?朕派遣监官去查,连查七个月,却是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谁从中做手,朕治下多年,不曾闻官吏之乱,如今叛军渐成气候,当地官员治理无方,一路败退,封封上奏若非自称得胜,便是尚在观望。观望!观望!叛军已过长陆,直逼二疆,长陆后方的薛太史还在奏称领军观望静候时机!此时叛军离他少说已有五十里,要说他怯战稀弱,这欺君的胆子可也不小啊!难不成这十数年来,在百官眼中可欺,在百姓眼中可笑,朕一直就是个昏君么?

“皇上,六王爷求见。”

“宣进。”云帝转过身来,福元宫大门轻轻打开,一位锦衣华服,莫约二十七八的男子缓步而人,正要行礼,云帝脸现喜色,“免礼,赐座。”

宫女奉上—把梨花镂花坐椅,锦衣男子微微鞠身,却并不坐,“皇上,臣有伤在身,站着好些。”

云帝微微一旺,“你刚从长陆回来,叛军情况如何?”

“叛军犹是乌合之众,只消我朝兵马调度得当,控制局面,获取谈判之机,施以安抚之策,同西陆购人大批粮草赈灾,重罚贪官污吏,叛军很快就可平定。”锦衣男子道,“目前叛军尚无首脑,安抚之事甚急,若有心人在此时插手,结合各路流民,局势又已不同。”

“朕何尝不知安抚为先,但安抚需钱、购粮需钱、赈灾需钱,连如今个大乱的局面也日日从库中划拨出去万把金铢,若要再派军包围叛军,取得谈判之机,实在力有未逮。”云帝连连摇头,“泰熙山地众多,土地贫瘠,商贾不兴,本是小国。就连五万朝军都有一半仰赖两陆,国库空虚,如何办得成六事?”

“臣有一策,或能为皇上解忧。”锦衣男子又行一礼。

云帝吁出一口气,“快快道来。”

“泰熙以西,乃是一片密林。”锦衣男子语调并不急,入耳颇为温雅从容,云帝满心烦躁,听了也略为一静。只听他道,“密林再往西三百里,便是阿迦城。”

“阿迦城,”云帝微微一怔,“本朝与阿迦城素无来往,听闻阿迦城中人口不足万人,皆奇装异服,习性与西陆相差极远。”

“阿迦城中不过五十里地,四周密林环绕,各国少见其人,但与蛮族等来往甚多。”锦衣男子微微一笑,“阿迦城盛产黄金,虽然其地尚不及我泰熙一个小城,却坐拥我朝数倍之财。”

“六弟的意思是……”

“取阿迦之财,供我朝之用。”锦衣男子道,“阿迦城东,密林之中有数处金矿,长年出产高纯黄金,若能夺取此矿,流民叛军之事迎刃而解。”

云帝负手在屋内徘徊了几次,“这……如今再动干戈,已是有心无力,何况夺取金矿乃是大事,阿迦城虽小必也将全力抗拒,断无拱手送人之理……”

“臣不需千军万马,只需一人,便能让阿迦将金矿拱手相送。”锦衣男子含笑,“只需一人,不费一兵一卒。”

云帝讶然,“是何人有如此本事?”

“泰熙上下,有此本领者,莫过云墒九王爷。”

云帝愕然,“九王爷?”

锦衣男子颔首,“正是九王爷。”

“朕只听闻九王爷荒淫无度,夜夜笙歌,日日与那些朝臣外戚家中的男男女女厮混,倒不知他竞有如此本事。”云帝几近冷笑,“你从何见得他有如此能耐?”

锦衣男子温言说话,或许因有伤在身,气息略略显弱,便有种温言细语的静,“我朝上下皆知九王爷乃是皇亲,却又实非皇亲,皇上请九王爷出使阿迦,彰显我朝之诚;而若是九王爷在阿迦城中出了意外,他本非皇上血亲胞弟,便谈不上皇上有借刀弑亲之嫌。”他说得委婉,但云帝心知肚明,九王爷云墒淫乱不堪,挥霍无度,他早就震怒不已,只是碍于一层兄弟名分发作不得。如今六王爷一语解忧,云帝心中一动,“他并非朕亲生兄弟,却与你乃是同胞,你——”

锦衣男子脸色微微发白,“九弟堕落如此,云项深感羞愧,身为泰熙之臣,岂可不为泰熙之事,思来想去,九弟能为皇上、为我朝所做的,仅此一件……微臣为皇上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而无悔,九弟出使阿迦着实算不得什么。”

云帝负手来回踱了两回,”即便朕让九王爷出使阿迦,他又能起到何种作用’”

“微臣识得一名天祭,此人擅用一门术法,施展在九弟身上,让他出使阿迦,将术法转嫁于阿迦城主身上,从此阿迦城便对我朝言听计从,永不言叛。”

云帝正自烦躁,突然听闻有如此妙法,心中大喜,“待明日你将这天祭招人宫中,让朕一睹奇妙之处,若是神法万无一失,朕当即派遣九王爷出使阿迦!”

锦衣男子含笑,“臣领旨。”

“退下吧,身上的伤可要让吴太医看看?”

“微伤而已,呈上费心了。”锦衣男子行礼告退。

云帝本来烦躁难安,有六王爷云项前来为他献策,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气,但盼见明日天祭的神法真有如此神妙,当真能救泰熙于水火之中。

锦衣华服的男子自福元宫退出,夜已深了,宫中来往的人不多,他的背影在疏远的华灯之下暗雅深沉,如一抹赤昙之色,没入华灯深处。

当前泰熙王朝共有三位王爷,三王爷云崎,六王爷云项,九王爷云墒。云项和云墒都是岚贵妃所出,但却并非先皇之子,岚贵妃未人宫之前乃是鹅肪水乡的渔女秀娘,一人寡居,生有二子。先皇路遇秀娘,对其见倾心,不顾世俗反对将她迎人宫中,封为岚贵妃,并将秀娘两个儿子一并封为王爷。秀娘病故的前夫姓姬,两个儿子本名姬相、姬尚,后被先皇赐姓为云,更名云项,云墒。

然而即使经过二十几年时光,朝野上下对这两位王爷仍存疑虑,姬相文武全才,为泰熙常年领兵在外,屡有战功,这也就罢了;姬尚却是不问朝市,淫乱奢侈,终日和来历不明的男男女女厮混,甚至众臣外戚的家眷子女胡混,早已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甚至私底下既不尊称“九王爷”,也不想以皇姓称之,皆私称“姬九”。

云项从宫内出来,登上轿子,已是夜半三更,他的轿子却不回府,慢慢地转向九王爷府邸缙祥宫。

缙祥宫金碧辉煌,一踏入其中就能间到一股淡淡的香,香味并不浓郁,但多闻得几下便顿生萎靡之感,即使是深夜时分也听得到歌舞之声,甚至挂在雕花回廊左右的几笼鸟雀电还在嘤嘤叽叽,似乎从来不眠。

云项下轿,几位侍女匆匆为他引路,“王爷正在妙严殿饮酒。”

“我知道他在饮酒。”云项淡淡地道,“不必伺候,都退下吧。”

侍女退下,云项一人大步走进妙严殿,只见偌大的殿堂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七八个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全悉烂醉如泥,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中人欲倒。几个镶金嵌玉的酒坛歪在一旁,一些酒食菜品洒了一地,甚至还有个梨子滚在云项鞋前。

便在这不堪人目的场面之中,一人站在床幔之前,紫袍随风微动,倒似和那一地不堪混不相干。

云项就如全没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九弟。”

紫袍人回过头来,兄弟二人对视,但见云项文雅从容,有儒将之风,紫袍人黑发披散,肤色却不若云项的白,有一层珠润般的麦色,眼角与嘴角皆微微上挑。他看人的眼神分外的深,虽然眼角微微上挑,本该是挑情之色,但他的眼却不笑。

他不笑……便成了一股股妆重彩的煞气,却又有颠倒众生的艳色。

兄弟二人两相比较,却是云墒更像武将,云项当下便弱了三分。

何况云项还带着伤,气色并不好。

只听紫袍云墒一字一字地问:“又从宫里出来了?”

云项淡淡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我向皇上推举,让你出使阿迦城,为我朝办一件大事,好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避免战乱于时。”

“说吧,又是什么事。”云墒并未惊讶,却有些冷淡,“说完了早些走。”

“商丞相……和齐将军的女儿,看来已是离不开你了。”云项跟不看地上的男男女女,却似乎对地上究竟躺了些什么人心知肚明,“操纵商齐二人,对整合南北双军大有作用,对兴风作浪的郑太师也是压力,云家的人不会当真无所作为……你的能力让为兄很满意。”

“虚情假意的话就不必说了,说吧,找我什么事?”云墒显然已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态。

“就是关于出使阿迦城……我对皇上说,有个天祭有种神法,能让人轻易俯首听令,不得抗拒。”

云项道,“我要让天祭在你身上施术,然后把术法传给阿迦城的城主,阿兰兹·娑。”

“术法?”云墒勾唇一笑,“什么术法?又是你在欺君欺君罔上,信口开河吧?”

云项眉梢微扬,神色却不动,似笑非笑,“这话说出去可是会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略略一顿,他柔声道,“实话说……术法当然是没有,但为兄另有方法,只要九弟……肯……”

“肯……什么?”云墒一笑,“有什么不肯的?在六哥的雄图大计中,有什么不能牺牲?你的九弟早已是一抔残渣碎骨,不差多加几条罪名。”

“是么……”云项神色如常,“云帝昏庸无能,导致流民为乱,本朝若是以我为主,天下何愁不平?九弟,为兄此次大计非你不可,因此得罪之处……在此先……拜过了。”他对云墒深深一礼,云墒昂然受之,随即云项直起腰来,柔声道,“此次西行,我将为九弟准备一种疫病,九弟以使者之名进入阿迦,遍访阿迦城各方名门,相信以九弟之容颜阅历,要博人欢心一定不难。阿迦城以黄金、巫术闻名,此去若携带寻常毒物,必定露出马脚,因此为兄此次要将疫源下在九弟身上。”

云墒眼也不眨一下,“然后?”

“此种疫病沾染在九弟身上,经由接触传染,肌肤接触得越多,疫病传染得越深。”云项柔声道,“九弟只需将毒物传遍阿迦城上层领袖,不需多日,整个城邦将陷入瘟疫之中,顷刻覆灭,而阿迦城所拥有的黄金珠宝、金矿水晶便部归泰熙所有了。”

“听起来——倒是不差。”云墒回过身去,“那身染疫源的我呢?”

“为防阿迦城自救之可能,此种疫病并无解救之法。”云项唇色渐显柔和,“因此你唯有死——”

“你——”

云墒蓦地回过头来,目中光彩暴涨,冷冷地盯着云项。

云项神色自若,懦雅从容,仿若他刚才不过说了句再平淡无奇的话。

妙严殿内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未过多久,云嫡笑了一声,“死?承蒙六哥恩赐了。”

云项舒了口气,“你肯么?”

云墒提起地上歪在一边的酒坛,仰首喝了口,“没什么不肯的,我早已说过了。”

未过十日,泰熙王朝九王爷云墒出使阿迦城,随行带领仆人十三人,财宝若干,前往阿迦城探访,对外便称结盟。

马车一路向西行去,穿越密林山谷,数日之后,已到阿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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