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支线一】侠骨仁心

“正是。”安仁坦然承认。

他的确是更看好鱼怀隐,虽然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再见到那位能与他产生共情的少年时,对方要隐去本来的面貌,化作一猥琐道人的形象。

可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不会错,因此他敢断定,余二就是那个在城门口唤醒他的人。

良册沉默,他本想问安仁为何要寄生在别人的灯笼里。

可眼下情形,人家所中意的合作者并不是他,他若非要一探究竟,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脑海中闪过有关于鱼怀隐的画面。

城隍庙里,那人在看到他手中的破妄刀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嘲讽。

他提醒鱼怀隐拿灯笼,对方极力呈现出的迎合。

医馆门前,他去扶郭兴时,那人有些惊讶又赞许的神情。

问路楼下,他们掌心挨着掌心,在未知的凶险面前,鱼怀隐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些极难被人察觉的细节,良册一一看在眼里,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乎那人的一举一动。

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从他睁开眼看到鱼怀隐的一刻,他就难以控制地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抗拒。

冥冥之中,他觉得鱼怀隐的出现,不是巧合,而是刻意的接近与安排。

思索片刻,良册极力地撇开脑海中的杂念,吐出一口浊气,道:“余道长是上仙界的修士,确有破阵的能力,只是我听闻他来七星镇并非偶然,而是怀有其他目的,上界之人向来不屑与凡人为伍,安大夫若与此人结交,请务必小心。”。

安仁哑然一笑,他没想到良册会说出,让他提防鱼怀隐的话。

记得医馆门前,他见二人彼此间的回护,还以为他们是至交好友,想不到只是同行而已。

“老朽多谢公子提醒,不过我观那位道长,倒不像想是心怀叵测之徒。”

安仁说着,他看了良册一眼,又道:“可既然我那小徒弟愿意相信公子,必定有他的理由,也许是他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我所不能看到的东西。”

不能看到的东西?

良册一时间不解其意,正踌躇着,一团不断闪动的光影,兀自地飘到了他的面前。

见这些记忆主动接触良册,安仁则更加肯定了,他刚才所言的正确性。

安仁停下脚步,他知道一切的答案尽在这些记忆中,开口道:“老朽明白公子心有疑惑,但昔年之事都凝结于此,公子不如随我过了这第四层,再问不迟。”

良册闻言望向那光团,没有半分犹豫地提灯走了进去。

深夜,医馆。

采药归来的安顺,在喝下安仁亲手熬的药后,沉沉地睡去了。

之前,他有好几次想要跟师父坦白霍子鸣之事,却都被安仁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安顺深知师父这是铁了心的要袒护他,也就对此事闭口不谈,反正他很快就会和镇上的人一样,死在这场瘟疫中。

他不惧死,却唯恐他死后,医馆中的大小琐事都要落在安仁的身上。

他的师父一生甜少苦多,老无所依,他实在于心不忍。

睡梦中的安顺神色紧张。

安仁替他掖了一下被子,也不知道这般年纪大小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重的心事,眉头皱的这样紧。

“安大夫,你这药果然有奇效,看来七星镇有救了!”

郭兴掀开草帘走了进来,他的面上带着喜色,却在看到床上躺着的安顺时,有一瞬间地僵住,随即又缓和下来,轻声道:“小安他睡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安仁有话想对郭兴交代,所以他在给安顺的药中,加了令人昏睡的东西。

“我们出去说吧。”见安顺真的睡着了,安仁有些不舍地从床边站起身。

郭兴心领神会地同他出了医馆。

初冬的夜,风割在脸上,有些微痛。

安仁将篓子里,那少得可怜的几株药材,摆在了药架上。

难怪安顺回来的晚,实在是这季节,林子里早就荒芜一片,哪里有什么药材好采。

其实说是采药,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他的说词,好让安顺暂时离开众人的视线。

郭兴看着安顺的动作,白日的事他不知该从何处开口,正想着要如何应对,却听那老者先道来。

“你猜的不错,安顺拿给霍子鸣的药,里面确实被下了剧毒。”

安仁说这话时,他望向头顶的夜幕,见那黑云翻滚,星月皆寂。

旁人见此景,大抵只会觉得是个阴云天气罢了,待到明日太阳初升,一切又会天朗气清。

可他的天,早在十年前,便日日如此,毫无起色了。

“那安大夫是打算替他遮掩过去。”郭兴听安顺亲口承认,因他早有猜测,所以并无惊讶。

“遮掩?”安仁听到这并不恰当的词语,忽然一笑,“你也吃过那服药,应该知道我是用了什么法子,才治好你的病。”

郭兴想起他服药过后的剧痛,当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药虽能治病,却也能害人,说到底是我医术不精,钻研许久,也只得了这不尽人意的方子,如此猛烈的药性,根本不适合病弱体虚的人服用,稍有差错便不是救人的药,而是害人的毒。”

安仁抓着一捆药草的手,因过度的用力而颤抖着,足见他内心的挣扎。

郭兴见他如此激动,忍不住替他辩白,“以毒攻毒是会有风险,可现在七星镇人人自危,安大夫你冒险用药,也是为了大家着想,又何须自责?”

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想,郭兴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何况这药方与安顺下毒的事,并不无干系啊!”

安仁抓着草药的手慢慢松开,他将这两日的事细细想来,也许郭兴说得在理,他确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可世间黑白,哪是那么纯粹的。

今日他既然打算坦白,也就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郭兄弟有所不知,安顺虽然在药里下了毒,可他拿给霍子鸣的药,本就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如果不是霍子鸣在医馆门前大闹了一场,他所要取的药,与我开给你的那副并无差别。”

将压在心底的秘密道出,安仁忽然觉得一直遮盖在他眼前的阴云散去了,这么多年的怨恨与不甘,也都释然了。

“他的病已经伤及肺腑,我明知他服用此药可能有性命之忧,却依旧想拿他做体虚之人的试药之用。或许不是安顺想要杀他,我已然有此恶心,又怎么忍心让一个孩子为我担上这杀人的罪名。”

郭兴愕然,一时半会的功夫,也理不清这其中的对与错,支吾了半天才勉强说道:“那霍子鸣本就活不久,您与安顺……”

“事已至此,若是再开脱,我师徒二人与当年的谭三又有何不同?”

安仁打断他的话,其实这桩陈年的糊涂账要如何了结,他心中早有打算。

“万事错在我。明日一早,我会将此间种种告知镇上的人,但愿郭兄弟能看在我以身试毒的份上替我作证,还安顺一个清白。”

“安大夫……”知他想将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郭兴想劝他,可得到只是安仁伸手制止的动作。

“无需多言。”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他换一个孩子长久安稳的一生。

往事如烟,良册身处记忆之中,掀开那些被时间掩埋的过去。

他看到七星镇的百姓们在得知霍子鸣一事的真相后,心怀各异的面容,他们无心为枉死者伸冤,只在乎那赌命般的良药,是否能为他们带来希望。

又见他们在知晓救命的良方,也为丧命的毒.药时,做出的不二选择。

更看到有的人平复如故,有的人因病长逝。

这世间的悲欢离合亘古如此,无限的悲凉感扑面而来的同时,他终于明白为何上仙界的修士,宁可斩断红尘,放弃这凡俗的万千繁华,也要飞升证道,寻求长生之法。

从前他总以为鱼怀隐自私冷血。

现在看来,也许像他这样的凡夫俗子,不过是那人漫长一生中的小小沙粒。

原来非大人薄情,而是小人不配。

目睹这一切,良册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对强大力量的渴望之感。

他感受到了来自记忆中的怨念,似火焰般烧的他心魂俱裂。

“既然瘟疫都可以治,中了毒怎么可能没有解药呢?”蓦地,一个声音唤醒了他。

他回过神,安顺的一滴眼泪,滴落在安仁枯瘦干裂的手背上。

那是安仁在最后的岁月中,又重拾起快乐的一段日子。

笼罩在七星镇上空的阴霾总会消散,就像安仁对谭三的恨,对寄云的愧疚,到最后都统统化作了,他对安顺的爱惜。

因为恨过,所以不想让别人也活在仇恨里,绝望过,才想将自己所尝到的苦都藏在身后。

“有的,怎么会没有呢,若是哪一天小安顺出去采药的时候,看到山巅上开出了白色的花,你将它摘回来,师父的毒就解开了。”

将死之际,安仁说了谎话,他目送着那个嚷着要去山巅寻药的小童,熟悉的身影逐渐远去,慢慢地化作了他已故孩子的模样。

他想着,若是他的小鹤儿还活着,也该是这般大的年纪,脖子上会挂着他娘为他求来的银铃,一晃一晃地,那声音叫一个清脆好听。

满城的招魂幡,应是为了祭奠那些死去的人,而陪伴着安仁离开的,只有一炉烧得鼎沸的药。

这药救不回一个毒入骨髓的病人,却暖得了一颗沉寂多年的心。

一句哄人的无心之言,闭上眼睛的安仁,也许不会知道。

那被雪覆盖的山巅上真的盛开了一朵花,是不明真假的小童,爬了几个时辰的山路,在一处断崖上觅得的。

在一片灼得人双眼疼痛的大雪中,安顺高兴地采下了那朵如柳絮般的花,却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方寸,只是由积雪形成的一块虚无之地,那下面乃是万丈深渊。

一步踏上去,还没等安顺看清那花的样子,他整个人就直直地坠落深谷。

良册见安顺遇险,他忙跑过去想拉住他。

可是他的手穿过安顺的虚影,连他的衣角也未碰到半分。

反倒是那支被安顺紧紧攥着手里的花,被一阵风吹起,花瓣四处凋零,有一片擦着良册的面颊而过,落在他身后的土地上。

良册有些茫然拾起它,却在看清楚时,难过地一笑。

是一块被雪打湿了的棉絮啊,和半张未烧尽的纸钱,被融化的雪粘连在一切,落在一截枯萎了的花茎上,像极了一朵绽放的花。

“良册,你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良册……”

树林中,鱼怀隐一连唤了数声,却迟迟等不到良册的回答,好像有某种强悍的力量闯入,强行切断了两相知之间的联系。

意识到可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他想尽快赶回七星镇,便试着去叫一直赖在他怀中不肯动的安顺。

但他的话还未出口,那过分安静的小童,身体变得虚幻无比,小半张脸已经如沙粒般风化。

“安顺!”

鱼怀隐震惊地去抓那些四处飞散的光屑,而等到安顺消失的无疑无踪时,他摊开手掌,发现那里卧着的,竟是一张烧了一半的纸钱。

他有些不解地蹙起眉头,忽有一阵风经过,将那半张纸钱卷到空中。

鱼怀隐忙用目光追随,只见这方才还葱郁一片的树林,居然下起了一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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