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于喋血局看黑白 从坐隐处说纵横

部曲,如刀枪。于每个乱世里的男人,都是一种原始的诱惑。

三国时,便有白马义从,有大戟士,有虎豹骑无不强霸一时。

自然也有握不好手中刀而自伤的,但身于虎狼横行之地,手中有一把刀,哪怕是柴刀,总也能壮上三分胆气;行之于乱世,则部曲也然。

是以不论如何,冉闵和他的伙伴都很在意这批部曲。

而筛选部曲需要时间,前二日就考校了那些青壮诸如身体有无残疾、膂力等等;今日选出这些人,便由冉闵亲自考校马术、刀枪、箭枝、禀性。

“故之,永曾兄必定不会从城南绕一个圈子到城北,而会穿城而过。”少年在棋盘上放下了一枚白子,带着淡然的笑意对老者说道,“这石邃是个聪明人,他必定能想到这一点。”疯子只是脑子有病,不见得智力有碍,“若他是个蠢人,总会听人劝的,这赵国东宫的文武,难道没有一个人能找出哄傻瓜的法子——至少不要胡乱杀人,待在他身边的人首级也安稳些吧?”

老者点了头,随手应了一招,垂着眼皮道:“手谈,勿多言。”

疾驰的骏马卷起尖尖烟尘,当头一骑在城门外缓了下来。守城门的兵卒或者战力不济,但不论胡汉,能捞到这个缺,自然皆是有些眼力。看着这缓下马蹄的骑士,城门守自然不会去问他要什么牙牌信物之类。他们却是分得清楚,这些跟着公子闵厮混的好汉,可不是那些被抢了以后,只会入宫去找石虎哀诉的高官。这些跟着冉闵的少年,大多五服内都是举目无亲的,性子一发,哪管什么国人、高官?惹恼这等角色,反正了无牵挂,拔刀而起、血溅五步,不过等闲事。

那马上少年勒着马打量着城门处几个守卒,眼看无甚异状,便回身打了个唿哨,领着那跟来的后面三骑,从城门直入而去。许多尘土溅得那城门处的胡人卫兵满头脸都是,有年轻的兵卒,平日欺负晋人习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等气?忍不住便要去摘背上雕弓,却被老卒兜头兜脸扇了一巴掌,低声骂道:“太子都奈何不了公子闵,你这入娘贼,想死就他娘的骑马跟上去,别连累大伙!”

过了城门,便是晋人百姓聚居的区域,算是比城郊的窝棚好一些,多少街上来往的人们还能有件遮体的衣服。冉闵教同伴且缓些,路旁有晋人摆着一些野菜,若是马跑起来,那些野菜上难免蒙上一层浮土,那让他还把野菜卖与谁人要?岂非让那本就艰难的日子愈加困苦。

四人便都下来牵了马行,周围有认得冉闵的,远远地冲他露出笑脸作揖。百姓总是这么容易满足,尽管冉闵自问没有为他们做什么,但这世道有一个可以为他们出头的英雄,对于北地朝不保夕的晋人来讲,已足够让他们感动甚至于崇拜。

“永曾兄,那是三狗子!”当头的伙伴指着前方对冉闵说道。冉闵牵着马走近了,那个坐在街边哭泣的小孩,可不正是前两日在窝棚区见到的小孩吗?他正坐在街边哭泣,用已分不出颜色的衣袖,涂抹着同样分不清本色的脸庞。

“铁牛快死了、快死了,呜呜呜”冉闵方一问起,这三狗子冒出这么一句,愈加地放声大哭起来,两行鼻涕再也吸不住,一下淌到嘴边了,又被他自己胡乱用手蹭到眉梢。冉闵叹了口气,掏出汗巾给他拭了脸,再细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三狗子断断续续地泣道:“那不就发烧了吗,额头都可以烙窝头了又不停地拉肚子拉出血来那天叫他下河摸鱼,谁知那吃货平日水性贼好,他娘的下水就抽筋了,喝了几口水,就这样了送去百草堂,坐馆的死老头要半串钱才能给药铁牛家连米汤都没得喝,哪有半串钱?呜呜呜”

冉闵听了,两道剑眉纠结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世道,人命真是贱得可怜,这也是为何石虎与胡人如此欺凌晋人,这襄国左近仍有许多晋人留驻的缘故。至少在这里,还有点窝头米汤活命,倘去荒郊野外,真个不出数日,便是隔世为人了。故之这长河之中,死畜腐尸是少不了的,犹是窝棚区那处于下流处的,极不洁净。冉闵多次让那些百姓煮开了水再喝,顾着他的面子,大家都应和着,但实际上却极少有人耐烦真的这么去做:凡是太平盛世、有田有牛时,自然注重养生之道;现今这人命贱如狗、朝不保夕的乱世,大家都把一些东西看得很淡,包括性命。说来也无他,此法只是他那老师游历各地多年,知道有这么个讲究,至于其所以然,别说冉闵,便是那无名老者自己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也很难从根本上说服那些百姓。至于这溺水之人,直接喝到混浊的河水,打摆子,实在也是应有之义了。

百草堂离此也不过一条街,冉闵虽心急去检阅部曲,但教他扔下此事不管,却终究于心不忍,但对那三狗子道:“勿再哭了,某去帮铁牛付这汤药之资便是。”说罢他便蹲下去,托着三狗子的腋下将他撑起来道:“好了、好了,让你骑回马,莫哭!”

这时面前咫尺之处,寒光急闪而起。

冉闵心头大骇,勉力侧开身体,“锵”的一声,那刀狠狠刺在明光铠上,没能刺透甲胄向边上滑开,刀刃削断了一条牛皮甲带,终于捅入冉闵腰肋甲缝。那从马上扑下的三狗子眼神里透着狂热的喜色,但手上一疼,那刀只入肉半分,便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冉闵拿住了他持刀的手。

三狗子只觉那烧红的铁箍在腕上,疼得泪水四溅,还没等他求饶,只听冉闵对同伴吼道:“阵!”然后三狗子便觉一阵巨疼,只见自己胸口生出一个锥体,不由惨叫一声,那锥头瞬间从三狗子身体透出,却是一枚大铁锥,冲冉闵当面迅击而来!这时三狗子方自七孔溢血,断气死去。

冉闵根本就没有距离去抵挡,也没有时间取刀兵防御,百忙中沉腰下坐,头上缨盔已被大铁锥扫飞,余劲使得冉闵只觉头疼欲裂。可怜三狗子死后竟无全尸,被那大铁锥后面臂粗的铁链一扯,尸身被绞成两截,血肉横飞。

此时被击飞头盔、乱发披散的冉闵坐倒地上,禁不住喷出一口血来。那三名伙伴毕竟跟冉闵厮混了这么久,那“阵”字一闻,立即翻身上马,此时经过冉闵身侧,马术最佳的伙伴弯腰一探,扯着冉闵背后甲带,借着马力将他扯了起来。

但那大铁锥夹着铁链绞动的圈荡之力,以更甚第一击的速度,追击砸下。

此时马方起步,马速全然无法在铁锥砸下之前脱离,这伙伴自己半身探出马外,还提着冉闵,哪里有手去抵挡这大铁锥?不禁心中惊叹:“我命休哉!”

“御”随着这有气无力的命令,掠起的是一把无力的刀。

只是刀,没有光。

被同伴提在手里的冉闵,是靠着咬破嘴唇的痛楚,才让自己把腰间的长刀抽出来。

然后刀砸在那枚大铁锥后端连接铁链的部分,冉闵便再也无力把握那曾给他带来声名、让当年的齐王如今的太子也为之不安的长刀了。

刀,在空中打着旋儿,把金乌的光芒舞成一团雪白,远远地飞了去,如同一些魂魄从冉闵的身上被扯去。

但那一刀,终于还是让大铁锥略缓了一缓,或者只一弹指的工夫,但却使得那本来将要连人带马砸成肉泥的大铁锥,只扫断了骏马的大半尾毛,而那伙伴终于也把冉闵甩上了马背。

另外的两个伙伴,看着那匹负着两人、受痛狂奔的战马,眼里有着深深的恐惧。

所谓吹毛即断,已是百炼宝刀;而用沉重无锋的大铁锥,可扫断马尾,其中劲道、速度的可怕,对于经历了沙场浴血的人来讲,一眼了然。而面对这种敌人,就必须有足够多的己方兵力来填补,才能让自己心理上的压力得到平衡。

己方的兵力?那些卖菜的晋人,被沿街小巷涌出的甲士砍翻在地,街道两侧屋顶立起许多弯弓搭箭的人影很显然,都是敌人,夺命的敌人!

幸好因着跟随冉闵沙场历练的关系,伙伴都下意识地执行他的命令,马上扯下了负于背后的大盾顶在前方。尽管只有数十弓箭手,但太子属下的弓箭手,在伏击中的第一击施展连珠箭之类的射技,不是什么太令人惊愕的事。一时间天际的太阳被遮得失色,近百支箭覆盖了那一段窄窄的长街。

大盾遮挡了大部分的羽箭,但却无法消亡那长箭的力道。第二轮箭雨飞过,便有一名伙伴经受不起大盾上传来几乎不间断的冲击,整个人被射得从马上摔了下来;而另一名伙伴的骏马被射中四五处,终于向前疾奔了十余步,嘶鸣着无力倒下。

带着冉闵的那伙伴在三人里手底下最为硬朗、马术最为高明,他左手持盾扣在背后冉闵的身前,单手持着马槊在已疯狂奔走的战马上快速刺击,三轮箭雨过后,一马两人,竟然无一被创之处。

弓箭手开弓达到一定的次数,手臂腰背的肌肉便不可再支撑下去。军阵对垒,也通常不太可能在一次战斗中消耗完一壶箭。但这东宫太子属下数十弓箭手,要射出遮日箭雨,毫无疑问,他们必定使用了诸如连环箭、多箭并射之类的技术,而这便让他们手臂的负荷愈大。

是以三轮箭雨过后,不论是包围着冉闵的人,还是冉闵这边四人,都知晓:弓箭手暂时已经失去远程杀伤的攻击手段,接下来便是短兵相接。伏击者很清楚,他们要做的就是不惜代价拖住冉闵等人;而冉闵他们若能在弓手恢复体力之前突破重围,便有一线生机。否则的话,谁也不敢保证,再次面对这样的三轮箭雨仍能活着。

那名带着冉闵的伙伴赤红了眼,伏着马槊如杀神一般冲锋向前,只要透城而出,与张温他们会合,哪怕只有三十人,面对这百多人,也足以自保!挑飞了从街边破墙冲出的两名甲士,远处两匹马对冲而来,这伙伴大吼一声:“破!”借着马力将手中长槊掷出,颤抖着的槊杆如矫健游龙,瞬间贯穿对面骑士的胸腹;另一骑急冲间,听得这声暴吼,沙场厮杀之间救了他数次的警觉从心头闪过,立时将马槊横在胸前,却觉手上一轻那马槊已从中拗断,一股巨力硬生生将他从马上砸了下去,坠落的短暂滞空,让他看清了那是一面飞旋着的巨大步兵盾。

尽管马槊已掷出,大盾也离手,但这伙伴却用力一踢战马,前方已没有敌人,只要冲过去,也许就能脱困了。这时前面突然几条绊马索被扯起,猛然受力的牛筋索,抖动着之前为了掩遮它们存在的泥土。

在大铁锥下扯起冉闵的这位伙伴,他敢于这样做,只是因为他知道以自己的马术可以做得到。那匹本来受痛发狂的战马,在他操控之下,竟用一种类似杂耍的步伐,小跳而起,跃过第一道绊马索,然后发力腾空,直接将另两道绊马索抛于身后。

这曾是一匹有灵性的马。

边上的围墙被撞破,雪亮的银色旋弧从下至上刮起。

一匹被斩去头颅的马,是不会再有灵性的。

那名勇猛的伙伴被半截马尸压着地上,而在他身后没有踏着马镫的冉闵,如投石机的石丸,飞了出去,撞裂了临街某家人的墙壁,然后瘫在地上。这时冉闵被大铁锥砸飞的那把长刀,方才落地。

破墙而出的石邃披盔顶甲,手持着那把斩断了冉闵最后逃生之路的硕长斩马刀,傲立长街。此时看见他模样的人,绝不会再用肥胖来形容这位没有人性的赵国太子,只因甲胄在身,杀气冽烈,古之猛将,熊腰虎背,便当如是!

“现时石虎对太子动辄杖责,石邃必定不满。”那唤作安石的少年不去理棋盘上中腹四战之地,只是不紧不慢在边角着子,淡然道,“若他是华夏子弟,便是后主刘禅之辈,也当知是石虎要在自己还有精力的时候,磨砺他的性子,考校他的格局,以后方可放心传国。但他不是,他只是一个脑子不正常、只懂厮杀的胡人,偏偏又是个自恃聪明的人。”

老者不知是因为少年的话,还是眼前的棋盘,使得那灰白的长眉微皱着。阿彩不知何时放下了那些待洗的衣裳,走进来煎茶,听着那少年的话,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道:“聪明?石邃那头猪,被大兄略施小计,擒在手中毫无还手之力奴当时,却是跟在大兄身侧,亲眼目睹的!先生,您说对不对?”

她似乎是觉得胆气不足,最后仍向老者这么问道。

“不一样的。”老者摇了摇头,仍在着眼棋局。

少年看着阿彩将那茶饼在泥炉上烤黄,再将其捣碎,放入葱姜、橘梗开始煎煮。不知道为何,他只觉得阿彩每个平平无常动作都如此的纯真,与那些只知粗豪不下男子的胡女不同,与高冠博带的南方晋人闺秀不同。而是透着一种朴素的韵味,又另带着生机,这也是他一遇阿彩而不能忘怀的缘故。

这时却听阿彩边煎茶边嘟噜道:“有什么不同嘛?那头死猪”

少年轻笑着接了话头:“永曾兄当日义行,石邃全无料有人会于襄国中向他动手,此其一也;当日石邃为鱼,永曾兄渔之,此番则是主客易位,此其二也;石邃绝非软弱之辈,须知胡人立国,其知礼义廉耻乎?多以勇力见长,石邃若非勇猛,也不会得这太子之位,当时石虎于石勒临终夺宫,便指定由石邃带甲士入宿卫,可见其武勇也不可小觑,此其三也”

“张飞喝断长坂坡,万夫阵中取上阵首级如反掌,终还不是被小卒割了首级?”老者终于落了一子,方自开口道,“刺杀剑击之道,与沙场厮杀,绝非同理可论”

阿彩听着,脸面便有些不好看了,急道:“那大兄岂不是凶险?不过那死肥猪近年来向是惧怕大兄,不一定会对大兄下手吧?”她眼里流露着惊恐,望着老者和那少年,只盼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的答案。

“不!”老者和少年都同时说道。

“若石邃欲行冒顿之事,必先使心腹令行禁止,向永曾兄落手,如冒顿使下属射马,又报昔日私仇,可谓一举两得。”少年说着又往边角补了一目。

阿彩急得摇着老者的手臂道:“先生,总得想个法子”

“老夫是行将就木,终须看他造化。忍得**辱,方有淮阴侯;过不了乌江,再无楚霸王。世间事,道法自然,自有天数”

残破的长街上,四散插着许多羽箭,冉闵那三个伙伴倒是快速翻滚爬起,聚在一块。两人执刀盾,那方才掷出马槊大盾的,便从同伴背上快速取弓挂弦。石邃看着他们三人立起的小小战阵,冷笑着一摆手,两侧小巷涌出的甲士便包圈了上去。

“棘奴,孤这一刀,比你斩那楼奇如何?”石邃执刀在手,霸气张扬,衬着他原本那种疯癫的腔调,极为骇人。他身后提着大铁锥的李颜阴沉着脸禀道:“殿下,何必与其多言?宜速决之!”

石邃看那瘫在地上的冉闵,点了点头。李颜长啸一声,那长街彼端又涌出近百甲士,将冉闵围了水泄不通。

撑着那被撞得残破的断墙,披头散发的冉闵勉力站了起来,他的双腿弯曲颤抖着,几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三狗子那刀上是淬了毒的,只不过入肉不深,加之从中刀到此时,敌我双方交手可谓是电光火石一般,着实也不过弹指的工夫,那毒尚没有蔓延开。相较之下他此时的状态,绝大部分是那大铁锥所致。尽管被击飞的只是兜銮,但脑袋也被那一击之力震伤,提不起半点劲力。

冉闵只觉脑袋昏晕天旋地转,胸腹间一股浊气夺口而出,许多食物残渣从口鼻直喷出来。在石邃身后的李颜眼见包围已成,再不给冉闵时间去说几句狠话,或是容得他站直,甚至连等他吐完再动手的仁慈都没有,直接将手挥下。那近百甲士举盾抬矛,前两排三四十条长矛便向冉闵搠去。

眼见避无可避,冉闵手上一松,拼命向后仰倒,整个人倒从断墙摔进那房间里。几十条长矛正正捅了出去,立时将那面残墙开了几十个洞,第二排甲士涌将上去,大喝:“开!”手上大盾发力一拍,那墙在沙石飞扬之后,便不复存在了。

“哈哈哈哈!”石邃虽然没有见冉闵死于乱枪之下,但他却极为开怀。这几年冉闵带给他的恐惧,让他寝食不安,如今看见他这狼狈模样,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至于冉闵的死,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临街都没有什么大院,小门小户的能躲到哪去?

此时冉闵那三名同伴,持弓者低喝道:“坤位!”说罢一箭射向手持大铁锥的李颜;另两名同伴平时都是操练娴熟的,猛然向坤位持盾急冲,两条长槊横扫出去,荡开几杆长矛,那持弓的伙伴便向坤位的墙洞冲过去,谁知那方才被埋伏甲士撞开的墙洞里,又杀出几杆长矛,若非两名伙伴舍身持盾将那长矛撞开,只怕难免身上开几个透明窟窿。

那将系着大铁锥的铁链盘在肩臂上的李颜,只把肩膀一抖,一节铁链便如毒蛇跃起,将射向他的那一箭撞飞。他不屑地冷哼道:“米粒之光!”转身提着那大铁锥,便欲去结果冉闵那三名同伴。此时东宫调派的甲士,蜂拥冲入那破房。却听一声惨叫,当头的甲士倒栽出来,脸上斜斜嵌着一把菜刀。惜冉闵仍无什么气力,菜刀入肉不深,那甲士一时未曾断气,只在地上惨号着。

石邃回头将李颜叫住,把刀指着冉闵倒摔进去的房子,笑道:“何必与那无名之辈纠缠?了结了棘奴这厮方是正事!”军阵厮杀之间,石邃的脑子似乎清醒了许多,从收买三狗、布置伏击,到现时对李颜指派,皆有序分明。

眼看李颜领命随那些甲士逼进破房里,石邃扬声道:“且将那三个困住,留着狗命!孤便要让他们看着棘奴死在面前,方绝了彼等身死之前,还寄望有人为其报仇的念头,哈哈哈!”这脑子有问题的太子一说到杀人,总有许多的讲究与花样。

一进破屋李颜便知不好,他立时就明白方才那甲士为何会中刀了,连忙将大铁锥舞了起来。只因外面阳光普照,破屋虽被砸掉一堵墙,但仍是比街上光线暗淡许多,人一入内难免眼前一黑。

果然一阵瓦器破碎声响,却是冉闵在屋里胡乱将杂物丢了出来,李颜知道自己退不得。毕竟冉闵骁勇是人所皆知的,方才士兵们看着他瘫在地上不振之态,方自有风涌上前的勇气。若是此时退出,必定士气大跌。

他发力挽着铁链舞了两圈,向左右墙壁砸了下去,没几下那两堵墙便也倒下,屋顶横梁失了支撑,“吱吱”地摇晃着,终于轰然陷坠下来。李颜没等那房子倒塌的烟雾散去,立时下令:“上!”

甲士列队前进之间,铁叶沙沙作响。一排排士兵,便在甲叶声里,将铁靴践踏在那残砖败瓦上,原来房子里一些在溃倒时逃过一劫的器具,纷纷地被碾碎。每一步踏过,长矛的尾锥便重重地顿下,几只被房子倒塌声响惊动的老鼠,还没从地洞里钻出来,就已被刺落的尾锥插中,“吱、吱”惨叫毙命。

“棘奴!”石邃狂笑喝道,“你原来是有这么一项本事,比老鼠会挖洞吗?”说着他突然向方才破墙而出那残洞行入去,半晌拖出一个晋人老头来,狞笑道,“你们的公子闵呢?那为你们打抱不平的公子闵呢?哈哈,你们的公子闵,就是跟你一样贱的晋人!”他用刀背拍打着那老人的干枯的面颊,“孤想杀就杀、想怎么杀就怎么杀的晋人!”

老人被吓得语无伦次地求饶,石邃全不理会他,将他踢倒在地,吼叫着:“棘奴你这杂种,孤便在这里杀晋人,尔待如何!”说着手起刀落,血光飞溅,那老者在地上抱着断臂惨呼,一只手已被齐肘砍飞。只听那石邃癫狂地怪叫:“孤便慢慢杀,免得让你太痛快了!痛吧?来,骂一下你们公子闵给孤听听,便给你一个痛快!”

三个被围困着的伙伴气得几乎目眶崩裂,直把牙咬出血来,纷纷怒吼道:“畜生,有本事便来与爷放对!”“欺负老汉算什么本事!”三人结阵全奋起余力,欲破阵冲向石邃。但屋顶的弓箭手,能被石邃看上,都是沙场余生的精锐,这时缓了这一阵已回过气来。这回三个伙伴都失了马,也不用箭雨覆盖了,羽箭一支支便冲三人射去。

两张大盾左遮右拦,艰难护得身周,但三人已被那不绝的羽箭射着只能半跪在地上,依靠整个身体的力量来撑住盾牌了,哪里还能动弹半分?若非石邃要留住他们性命,那边上虎视的甲士把长矛一齐捅过来,两面盾牌早就被捅散了。

在那被砸塌的房子北向相邻数户的铁匠铺里,老铁匠毫不手软,用利刃削去冉闵肋间中毒的刀口,鲜色的血淌出来,疼得本已昏迷的冉闵瞪起眼,瞬间又昏死过去。若不是那铁匠的徒弟死死按住他的嘴,那惨叫声必能传出几条街。

铁匠给冉闵涂上金创药,包扎好了,对相伴几十年的老妻骂道:“快带公子闵走!老虔婆,你嫁入我齐家数十年,老子的性子你不知晓吗?他娘的再哭,老子教你好看!走!”铁匠的老妻老泪纵横,但见当家的发了性子,只好搀扶着冉闵从后门出去。窄小的后巷,压抑的悲泣声,半昏迷的冉闵压在妇人老迈而窄薄的肩上,铁靴无力地拖在地上,慢慢地前进。

“麻子,入你娘,怕死不?”铁匠取出珍藏着的半壶劣酒,喝了一口递给徒弟,如是问道。那徒弟见了酒,眼都红了,这年头饭都没得吃,平民百姓要点酒着实不易。接过那酒壶小心抿了一口,一脸麻子的徒弟只觉胆气顿生,拍着胸膛道,“师傅,俺麻子就怕没饭吃,这死还真没怕过!”

铁匠拔开铁坯,抱出一个长盒子来,那是这些年给赵朝军队打造盔甲兵刃,偷偷省下的精钢锻打的利器。这时打开了,对那麻子道:“自己选把称手的,便宜了你这厮鸟,这种货色的兵器,老子一把就能换个小娇娘!”

“师傅,你、你就吹吧!”没怎么喝过酒的麻子,喝了几口满脸通红,说话也放肆起来,“你敢领个小娇娘回来?师娘不撕得你满脸血痕才怪!”说着他提起平时打铁的锤头道,“俺还是用这伙伴好,顺手!”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是不耐烦跟老娘们计较,当怕她吗?”老铁匠讪笑着从盒子里提起一把斧刃,从边上柴火堆里拔弄出一根早就修磨光洁的柄,用力地装上斧刃。许是说起老妻,那粗豪的脸上泛起温柔的神色。抚着装好的斧头,他看了一眼这个虽然朴素,却曾留存着许多温馨的家,咬咬牙吐了口唾沫,劈手抢过酒壶,谁知早已点滴不存,气得他拍了一下麻子脑袋骂道:“败家子!走走,咱爷儿俩也去充回人物!”

没有什么悲壮的语言,也没有肃杀的秋风易水送行。

甚至,他们走时,还锁了门,“破家值万贯,丢了一把柴火没烧的!”

被踏在石邃脚下的老汉,此时连右脚也被砍断疼得昏死过去,又被石邃用水泼醒过来,对他道:“只需开口骂上两句,孤听着开怀,便给你个痛快!”老汉痛得死去活来,一时只求速死,喃喃骂了冉闵两句,一颗苍老头颅便被斩得飞起。

石邃一脚踢开那老头尸身,环顾四周道:“可曾看见?孤可不是棘奴那孬货!说了给他个痛快,便给他个痛快!”李颜已再砸塌了一间屋子,但却仍没有找到冉闵的踪影,石邃怒道:“棘奴!你这鼠辈,便躲在洞里,看孤如何虐杀你的手下!”说罢便待下令,对冉闵那三名伙伴施以毒手。

突然四周屋顶的弓箭手中,有人惨叫一声瘫倒,从瓦片上一路滑落,摔在地上捂着下体,疼得蜷在那里不住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方才那弓箭手跌下的屋子里,有人喝道:“公子闵平日待我等如何?今朝便舍了家身性命,总要啊!”却是场面话没说完,便被甲士冲入去,乱刃砍死方才拖了出来。

看着甲士从那屋里搜出的带血竹竿,石邃不禁后背发寒。这甲胄如何齐全,档部总不可能着甲的,否则不论步行还是骑马,都极不方便。虽说正面交锋有厚重的甲裙保护,但若如方才这被砍死的晋人,躲在屋子里,用削尖的竹竿从下至上捅去,饶是什么沙场常客、百战余生,也是避无可避。

石邃下令让甲士分出人手,冲入两侧房屋里杀尽可能反抗的晋人。须知此时临街都不对路开门的,方才破墙而出的是先将墙挖薄了。现时甲士要入屋内,除非如石邃、李颜一般骁勇巨力,持斩马刀、大铁锥破墙而入,否则便只能从小巷侵略。

方自一队甲士持矛入得小巷,还未破门,却听破锣一般声响:“入你娘!乞活老卒在此!”那门从里打开,一把巨斧杀将出来,舞得车轮一般,当头几员甲士被劈得盾破甲裂,哪里阻拦得住?

这小巷里长矛之类的长兵刃,根本施展不开,老铁匠借着几分醉意,宛如当年仍在乞活军中冲锋陷阵一般,硬生生将这队甲士切成两段,只管向东一路砍杀而去。门里跟着又闪出一脸麻皮的铁匠徒弟,抢着那把打铁大锤,往当头甲士的兜銮砸落,真个连惨叫都没有,那铁盔都扁了,哪还有头在?平日里打铁怕是抢着大锤砸上千百下,也不见疲累的,此时冲向西边只管起劲砸落屋顶上弓箭手听着袍泽惨呼,连忙凑过起,方搭起箭,却叫那屋里有人呼喝道:“乞活!乞活!今犹在!”削尖的竹竿便从下面捅穿瓦片、草盖,刺了出来。弓箭手又不是重步兵,虽说精锐弓手也有披甲,终归不是重铠,便是没刺中下体,插入腿上无甲处,也教人痛得惨叫,哪还顾得放箭?其他弓箭手不敢再在屋顶待着,纷纷地跃落长街。

“若由他们杀了公子闵,便将来杀死我等,安能缚手待毙乎!”不知谁喝出谣言,石邃原不曾有杀尽这坊间晋人的打算,但他那疯魔行径早就令人发指,此时听这言语,这左近里坊晋人纷纷觉得有理,竟都鼓舞起来,连那老妇都悄悄开门,将夜香桶里一桶沤物泼了出去,浇得那些甲士混身屎尿臭不可闻;也有孩童躲在门里用弹弓把石头射出去,虽然打在那披甲军士身上,除了起个声响,全无半点用处,但却真个一时人人喊打,直有将石邃灭杀于此的势头。

石邃立于街上不由愕然,气得他不禁怒道:“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这是子张篇里子贡说的话,意思是纣王虽然坏,却也不如传说中那么坏,但谁人会相信这位太子?

并且他刚刚虐杀了一位无怨无仇的老头!也许他原没想杀掉所有百姓,但谁敢保证他不会反覆?所谓不可理喻的疯子,哪能以常理推之?

几队入了小巷的甲士,一队被铁匠师徒杀得伤亡过半,另外几队慌乱之间,不少人被自己同伴踩踏而死。几队甲士不得不退回长街,而冉闵那三名伙伴,也趁乱突围杀出,与铁匠这一股晋人会合。

“勿追!”铁匠见一些晋人冲出小巷,仍持着铡刀铁铲砍杀甲士,连忙喝止。方才在屋里捅死七八个弓箭手的晋人也高喝着:“且住!且住!”但平日里晋胡积怨本就极为强烈,加之杀红了眼,若还能令行禁止,那便是精兵了。此间大都是百姓,一腔血沸热起来罢了,与精兵绝没什么干系。

甲士一退回长街,当即结阵。那些晋人百姓差参不齐地追赶着,冲得快的十数人,被那一排甲士把长矛搠将出来,立时仆地气绝;后面人被挤得看不见前面光景,只欲一泄往日之气,直把身前的人向前挤推去。那半空中许多羽箭射了下来,却是方才从屋顶跃落的弓箭手招数,可怜无披甲的百姓,哪里抵得住?纷纷惨叫倒地。甲士第二排又掩杀出来,长矛一来一回,又多十数具新鲜尸体“石邃若是向永曾兄落手,必有万全计较。”那唤作安石的少年品着茶,对阿彩说道,“永曾兄素来怜悯北地晋人,然人无完人,这些晋人里,不见得便个个感恩。或为眼前利,而出卖永曾兄,却也不是什么怪事。”

老者看着少年从边角蔓延过来的攻势,已扯下中腹大龙一角,却也不担心,只是补了目,淡然道:“民心向背,有人卖友,自也有人归心,安能一一辨识?”

少年“扑哧”笑起来,对那老者道:“老师欺我年幼吗?设若那城中晋人个个归心,便能翻得了天?乌合之众如何抗拒赵朝那些杀人如麻的军士?阿彩妹子,若永曾兄在此,倒也罢了,今日一过,物是人非,你随为兄南渡,方是道理”

阿彩听着,手中茶盏失手跌了个粉碎,良久,只抬头道:“天地崩、山陵绝,乃敢与大兄”

老者闻言,猛然睁目道:“休说不祥之语!”

这时门外喧哔声起,那少年唤下人过来询问是因何事吵闹?

下人说有不少胡人,陆续过来这左近安搭帐篷,还驱了些牛马过来云云。

阿彩的手在颤抖,但语调却极平静,“看来石虎要把这座小院抹去了,大兄怕是先走,奴此便去,应隔不远”说罢翻手擎出一把匕首,眼看便要往心口刺落!老者把手中云子弹了出去,正中阿彩腕间经脉,那刀跌落地上,竟直插而下没至刀柄。

“看来这趟是白来了。”少年摇头笑道,“永曾兄想来,应能平安。”

“你如何得知?”阿彩原欲再去拔起匕首的,听得少年如是说,立时站住。

少年拍手教底下人去准备菜肴,端起茶对老者道:“老师请。”喝了一口茶方道:“我不知道,只是石虎知道。他知永曾兄必不会死,故之方会派胡人移迁于此,将老师作为控制永曾兄的把柄。我只要知道石虎知道,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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