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敌无说意 膻腥惹心裂

襄国城外的老树,终于还是枯死了,在建平三年的冬天里。那些旧时栖于其上的寒鸦、鸟雀,纷纷另投他林。老树的枯干残躯也早被农人伐去,削成釜下薪那赵朝的开国皇帝石勒死后,其所传位的废帝石弘、废帝皇后程氏、南阳王,还有曾劝杀石虎的程遐等等,一般无二的,来到这建武二年,都已烟消云散。

而那齐王因为在开国皇帝石勒驾崩时,提兵入主宿卫,隔绝宫内外信息传递,使得中山王石虎最后得以夺取帝位有功,被定为太子。在这赵朝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权倾一时。连他的保姆,也被封为宜城君。但恐怕这太子最为高兴的事,是棘奴随军历练去了。尽管现时冉闵不太可能再提刀杀入太子宫中,但无论如何,石邃总是觉那把断刀如悬在头上一般,只有冉闵离开了都城,他方自觉得松了一口气。

所以,太子便开心宴客,他吩咐那侍卫左右的苏彦,遣人去请一众权贵。不得不说,尽管这苏彦平日里总是不听招呼,还劝说石邃不要胡乱杀人极惹他讨厌,但石邃每次大怒要杀他时,总想起那提着断刀的冉闵。或者他不是念着当年苏彦尽力护卫他,而是想起棘奴说过要将苏彦折磨一番方才解气,所以石邃却又不想杀苏彦了。这位可以将美人斩首洗血、当成工艺品让诸权贵传赏的太子实在是不能以常理而论。

尽管留得命在,但毕竟不为石邃所喜的苏彦,吩咐了下人去宴请宾客,方自回转禀告太子,却听那宫内又有女子惊恐尖叫声音!明明方才里面是几个比丘尼在讲佛经,难道石邃连尼姑都不放过?不禁提步便要闯冲入去,却被太子几个心腹拦下,冷笑道:“姓苏的,你以为自己还是长史吗?呸!殿下留你一条狗命,你却总坏他老人家的事,养条狗都会摇尾,养你真不如养狗!”

苏彦郁结地回到自己的居所,温了一壶酒,只想喝到不省人事,自也便不用痛苦。谁知道酒入愁肠,却总浇不息心头怒火。他也想过离开东宫,以他一条银枪,要逃离襄国也并非全无机会。只是那年被冉闵所救的小女孩,那句结结巴巴的“有用”却让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能救得一个,是一个!毕竟这几年,他还是在石邃手下救了不少人。喝得有几分醉意,苏彦奋力将那酒壶掷了出去,在墙上砸了个粉碎,长身而起在门后操起银枪舞将起来,却见枪花四起,银芒纵横,斗室之中却不曾伤及一件器件。一路枪使完,只觉心头稍松些,却叫外面有人唤他:“殿下吩咐开宴”

他便收了枪,叹了一口气,略整衣袍出门去。谁知方自走到设宴。的宫殿门口,却便见几位大臣夺门而出,在那宫门外吐得不可开交,他连忙抢上前扶住一位相熟的官员,却听那吐得天昏地暗的官员,泪涕四下,压着声音哽咽道:“作孽啊!这肉粥,这肉粥”说着又呕了一大通,连苦胆汗都吐了出来,方才道,“那几个比丘尼,非但清白不保,还被斫成肉酱煮成粥”

闻言之下苏彦愣在那里,竟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时宫殿里正传来太子石邃疯狂的大笑,那笑声里透着一股得意劲儿,只听得苏彦抑按不住,手抚在腰间佩剑上,心中只有一个声音:“诛此獠!必诛此獠!”

却谁知腰间一紧,回头却见方才那官员死死抱住他,低声道:“你想做什么?若是杀了他就了结,无家口顾虑的汉子,有多少人愿一命换一命?便是你做成了,这襄国里的百姓还有活路吗?唉,公子闵在时,尚不至此,如今”自石虎夺位当上皇帝,冉闵也得了个建节将军的封号,但极少有人以此封号相称,敬者称之公子闵,亲者多唤棘奴小字。

苏彦点了点头,松开剑柄道:“若公子闵知此獠恶行嚣张至此,必能设法除之!苦于公子闵在姚冠军军中,没有门路将此间事相告!”那官员听了,面上神色变幻,取了汗巾去拭抹泪涕,然后就急急拾阶而上,毕竟苏彦要想法子弄死太子,一旦事败被牵连上,那是灭族的勾当,自是离他远些为好。

但这时却听宫内那疯狂笑声停了下来,只听石邃却在评述哪个官员家的女人,身材更好些;哪个权贵府内的妻妾,床笫之间如何如何言语之中,恰恰便有这官员家中的女眷!所谓常人之仇,不外杀父夺妻,而石邃却偏偏以淫人妻妾为乐。这官员停步在台阶上,那胸膛不住起伏,过了半晌,回头对苏彦招手,待得苏彦走近,附耳道:“在下有办法将信送到姚冠军军中,苏兄”

“若事败,苏某愿效荆轲旧事,杀入太武殿,死于万箭之下!”杀入太武殿那便是要刺杀皇帝了。以苏彦的身手,自然宿卫不敢待慢,绝不会生出想什么留活口之类的念头,定然万箭齐发不可,这比承诺什么不连累的话都要重上无数倍。

那官员听着宫内此时又传来女人的尖叫,不知又轮到哪个女侍倒霉了他便咬牙点了点头。苏彦也不等回去再研墨书帛,撕下衣襟咬破手指,当即便写了一幅短笺。写罢塞与那官员,却又将那官员腰间玉佩扯了下,道:“公莫负我!”他却是怕这官员回过神来,心中惧怕去告密,故之取此玉佩。若是这官员告密,便可以此攀咬。那官员也是聪明人,听了他这句话,只觉塞在怀里的不是一封信,倒似一团火,正想与苏彦再说什么,抬头却见苏彦早已扬长而去。无奈之下,这官员也只好匆匆入内寻了个由头告辞出宫,去找他那姚冠军军中的关系送信了。

赵朝进攻鲜卑段辽的大军,光是支龙骧姚冠军这一股,便已是号称十万步骑。所谓人一过千,人山人海;人一过万,无边无际,何况十万步骑,在这安次左近驻扎下来,真个是漫山遍野。

肤色黝黑的小沙弥在军营里四处穿梭着,拉着那些军士询问着某个士兵住在哪里。倚在军帐前捉蚤子的老马夫,不耐烦地和同伴说着:“这小秃驴煞是烦人,他奶奶的,若敢来老子面前饶舌,定管他一顿好打!”边上那些衣甲残破的老兵,全哄闹起来,笑话这养马的老汉只会欺负小和尚,有本事不随他们一同阵前冲锋去?

那老马夫也不恼,笑道:“自然找个打得过的来欺负,老子脑袋又没坏掉!”便又惹起一通哄笑。这时那小沙弥正巧走过这边来,合什向那老马夫行了一礼,问道:“请问这位大叔啊、啊、啊!”却是被那老马夫当胸揪起提在半空,那沙钵大的拳头眼看砸下去,这小沙弥怕没养上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床的。“我找公子闵!我找公子闵!”那小沙弥看着拳头就要落下,一时福至心灵叫了起来。

但马上小沙弥就迷糊了,因为下一刻他不单被放下来,脚踏实地,而且那老马夫还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露出几颗黑黄残牙的嘴巴,散着一股不知多久没漱过口的恶臭,又伸出那枯干树皮似的手,想抚平小沙弥方才被他揪住时,衣服皱起的折痕,方对小沙弥道:“小师傅要找公子闵吗?公子闵的营房在那边山脚,来来,让这老杂碎带你过去,这厮是伙头军,可以走动我等穿行营房,要被捉到,轻则吃鞭子的”

那做饭的伙头老军搓着手站了起来,指着老马夫,和边上老兵们笑骂着:“哥儿几个看这老东西,不是说要管这小和尚一顿好打吗?”大伙立时笑成一团。老马夫涨红着脸说,“上回喝酒被捉到,上头要打老子二十鞭,可是公子闵说的情;半月前老牛头这泼厮中了箭,他娘的鲜卑骑兵冲过来,要不是公子闵砍翻两个骑兵拖开你,你都被踏成肉酱了!还有你、你、你妈的,就冲他要找公子闵,老子下得了手吗?”那些老兵倒也都是直肠子,纷纷点头称是。伙头老军便招手让小沙弥过来,自带他去寻公子闵。

在山脚下的营房里,战争难得的闲暇,军士们各自寻着玩乐,有些围成一堆,听那嗓子好的唱上两句戏文,也有喝酒的、把草叶子当成乐器吹奏的、赌钱的、吹牛的、想媳妇的也有一个小小的锥形阵正在操练。只听一声“进”!立时刀光霍霍,宛如雪花飘舞;又听喝道“御”!三十面盾牌便被顶起。虽然只有区区三十人,但确是令行禁止,法度森然。

直到有军士叫嚷道:“伙头来了,吃了饭再接着耍啊!”那些军士才纷纷起身,聚了过去。

那个锥形阵里,只闻道:“止!”方才停了下来。那长刀盾牌,各自负于身上,却也不似周围那些军士一般,扎成一堆摆放。方才施令发号的头领摘下缨盔,对身边的袍泽道,“常炜,你方才举盾时慢了。”

常炜费力地把头盔摘下,那脸上汗水如小河般淌下,双唇已是青灰颜色,看上去几近是将要脱力。但他仍努力地站直答道:“棘奴,我会努力跟上的”他身边冉闵的模样已和两年前提刀救人时,变化了许多,不单是身材高大,而且身上再也不见那种少年的青涩,尽管他仍只是一个少年。乱世里的两年,可以死很多人,很多,仍不成熟的,便都死了。

此时冉闵望着常炜,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常炜并非不努力,他可以说已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但身体单薄的常炜,看上去更像晋朝的读书种子,而不是沙场厮杀汉子。举盾慢了一些,训练时倒不打紧,但若上阵,也许就有三两支箭从这间隙射进来,只要有一支随便射中某个人——哪怕不是致命的位置,但受痛之下,持盾的手难免就会不稳。于是这个盾阵便将生出愈多空隙,更多的箭有机会射进来,接着便是盾阵的崩溃。

“你去找柳茂吧,你脑子活络如我们这次随军出来历练一样,不要求战绩,不要求官职,尽量把李农的本领学到手!”冉闵拍着常炜的肩膀,对他平静地吩咐着。他并没有拿出上官或是带头大哥的派头,说什么此乃军令云云,甚至冉闵连瞪起眼都没有,也没有说这便为你我兄弟以后的谋划,故之如何、如何。

但显然对于离开战场心有不甘的常炜,却听着就生不出抗拒的心来。本来已到嘴边想劝冉闵让自己留下的话,突然感觉太过多余。冉闵那平静的话里,并没什么让常炜迷惑的魔力,只是让他冷静下来审视自己:的确,负盾称干决战沙场,不是他先天羸弱的身躯能胜任的;他自然不能为一己的喜好,而去坏了生死兄弟的性命。

“公子闵,这小师父说是来找你的。”伙头军带着那小和尚,挑着两个盛装窝头的竹筐挤了过来,一边叫着冉闵,一边驱赶着身边想趁机多摸两个窝头的军士,“滚、滚!这是给公子闵的,你良心被狗吃了?赖头三,上回你家小帅觉得你重伤没治了,要扔你到路边等死,谁负你走了六十多里路?入娘贼!你也知道是公子闵,那你还来偷吃?”

冉闵对那伙头老军道了谢,又塞了两尺绢布给他,老军刚分了窝头,见了搓着手说:“那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呢!”冉闵笑着塞到他怀里,伙头老军便高兴起来,不迭声地说回去可以给娃换点吃食,欢天喜地回转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冉闵递了一个窝头给小沙弥,向他问道。

小沙弥显然饿坏了,咬着窝头含糊不清地嘟噜了几声,谁知一下被呛到,好在常炜打了些水给他灌了一通,才把那窝头咽下去,“我叫沙摩陀罗,我师父叫我来送信给你,然后叫我还俗,不要回去了。”说话的语调颇为古怪,又有点结结巴巴不太流利。

冉闵有点摸不着头脑,便问他师父是谁。

“光头!”沙摩陀罗这回倒是答得爽快,边上张温、常炜不禁都笑了起来,小沙弥的师父自然就是大和尚,他答光头,倒也没错。只听那小沙弥又说:“停!胡涂!停!”

怎么的这般霸道?还不许别人笑的?

常炜抢过他手中的窝头,逗他道:“你也就比我小个几岁吧,连自己师父名字都不知道?”

“胡涂!停!”小沙弥大声地喊了一声,劈手抢过窝头。

冉闵对常炜、张温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带着其他二十多人去吃饭,他自己扶着小沙弥的肩膀问道:“你师父是佛图澄?”小沙弥点了点头,原来他不是骂人胡涂,也不是叫停,只因他不是华夏人,那腔调实在怪异。

那封用一角袍襟写成的信,便被割成数块,分别缝在僧衣的肘部、膝部,看上去十足的衣服磨损打了补丁。冉闵把几块布凑到一起看了,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吓得边上的小沙弥连窝头也不敢吃了,说:“你、你饿,你吃?”那半块窝头犹豫了半天,终于递到冉闵面前。

“你们过来看。”冉闵才醒觉过来,连忙安抚小和尚让他安心吃饭便是,招手叫张温、常炜等人过来,把这封苏彦送来的血书让大家看了,观者无不额角青筋迸现,拳头骨节发白的!冉闵见大伙都看过了,示意常炜生起火盆,把这血书扔进火盆里。

“阿炜,你吃完就动身,把这件事透露给郑太后的女官”

安排了自己所能做的事,冉闵禁不住仰天长啸:“啊!”他恨不得跨马提戟,冲入赵国都城往太子那畜生身上砍上千百戟!但他不能,若杀太子,势必石虎将会屠杀晋人以报复。何况如今那太子也不是齐王,再也不是提把刀就能杀将进去的了。

此时前锋大营里,支雄与姚弋仲正在议事,方才段部鲜卑遣使来见,说什么两虎相争,猎人得利,赵朝与段部鲜卑杀得不可开交,只是便宜了慕容部,提议双方各出勇士阵前搏杀,胜者进,败者退。

“以为还是汉末三国的时节吗?谁耐烦与他玩武将单挑的戏码?”支雄不屑地说道,他是最早跟随着石勒征战厮杀的沙场宿将,却不是那些纸上谈兵的儒生,故之对于段部的提议,感觉极为可笑,只不过他屈指叩着案几,半晌却又笑道:“不过,若先阵前斩将,再借势掩杀,倒也省了一番手脚!”

相比之于支雄的粗豪,姚弋仲倒是显得洒脱随性,不过他却并没有附和支雄的话,“我军若如之前,以破竹之势**,自不理会什么阵前斗将。然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安次若花费太大代价,对于这次战役,不是什么好事。故之,斗将可以准之,但斗战需必胜!”

支雄听了,倒也点头认同,于是分配亲卫擂起战鼓,召集诸将议事。这年头,正是杀人者为雄的时节,为将者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能冲锋陷阵的。故之众将听了,纷纷踊跃请战,自信可以克敌立功。

三通鼓响之后,两军阵前军士咆哮,纷纷为自家战将叫嚣张目。支雄点了麾下一名小帅出战,那小帅素来自负武勇过人,见有出风头的时机不禁大喜,领了令提起马槊,拍马便向阵前冲去。

那段部鲜卑将领提马傲立于前,朗声喝道:“来将通名!”赵朝这边的小帅哪里理会他?这又不是唱戏,锣鼓一响双方通名,你来我往大战三百回合。这小帅度量着**那骏马跑得热身了,便将马槊对准敌将,那战马陪主人厮杀日久,也颇通性,长嘶一声,猛然发力,风驰电掣迅奔而去!

这便是沙场,人借战马劲驰之势,一枪便是千钧之力,生死一枪间!

段部将领没想到对方居然话也不搭,眼前相距的距离,若马力去到极致,这几百步,也不过几个弹指间便到,他也只好催马向前,只不过他起步比那赵朝小帅略慢了些,两马再过数十步便是相交之际,而些时那小帅马力已然达到极速,这段部将领却仍在加速。

赵军将领无不叹息,如此一个出风头的机会,竟被小帅掠去。

刹那间两马交接,却听尘土飞扬之间一声惨叫,一条身影被挑飞出来,段部军士与赵军皆觉己方必胜无疑,双方齐齐吼叫喝彩。

待得尘埃稍淡,却见那一身赤袍赤色两档铠的战将提着马槊,从烟尘里慢慢策马踱出,段部军士立时欢呼如雷,赵军自是黯然无声。只听那段军将领长啸一声,把手上马槊一举,段军立时噤声,却听他喝道:“鲜卑人那楼奇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那呼喝声在两军阵前不住回荡。这阵前斗将,若是视为儿戏不斗也罢,一旦双方出战,败者真是士气大挫。故之三国之后,极少有人这么做。姚弋仲招手唤来亲卫,使他去唤冉闵出战。

支雄眼见军心不振,不禁大怒,骂道:“待老子去收拾他!”

姚弋仲连忙一把按住支雄,劝道:“此人敢于叫阵,自有一番本领,方才他那马速还没提上去,便把我军小帅挑死”

“某省得!”支雄看那敌将在阵前盘旋耀武,极为愤怒,恶狠狠地道,“看他左手小盾略有凹陷,想来不过就是两马相交之际,侧身持盾撞在马槊中段,同时右手出槊挑落我方将领罢了!某随高祖起事,八骑纵横北地,什么阵仗没见过?什么高手没遇过?”

看他摩拳擦掌,姚弋仲心中极为无奈。什么叫“罢了”?这两马相交、两方速度叠加直如电光飞闪,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从容不迫侧身、再准确地以盾击中敌手马槊中段、出槊挑落敌将,这还叫罢了?

他向来耿直,便是石虎他也是敢当脸发难的,当下也不给支雄面子,只是斩钉截铁道:“支龙骧!你今却不是那随高祖起事时的八骑,你现今乃是统领这十万步骑的龙骧大将军!亲身涉险,置这十万军士于何地?”

支雄被他这么一呛,倒也冷静下来,挥手点了另一员将领上去应战。转眼间那出战将领又被刺死,那楼奇臂力惊人,刺死赵军战领马便挑在马槊上,就这么策马于两军阵前奔驰,一时间赵军人人心惊,段部军士却是士气如虹,一扫之前不振军势。

这时去唤冉闵的亲卫回来复命,说冉闵不应,而与冉闵随军的三十名少年结成盾阵,根本不让他进入帐内。“什么?”姚弋仲大怒,拍案而起,怒道:“他要造反吗!”说罢便起身要去寻冉闵。支雄倒是劝道:“罢了,棘奴只是随军历练,并非征募军士”其实他是知道石虎待冉闵颇优,不想因此为自己树敌。

姚弋仲哪里听得进?只管带了三五亲卫,自去寻冉闵分说。

姚弋仲冲向冉闵的帐蓬,那三十少年想要拦他,他就硬生生往明晃晃的刀口撞去,冉闵只好放他进来。一进来见到冉闵,他便开始咆哮。冉闵一点也不为所动,只是拿着一块细砂石,仔细地打磨着戟上月牙小刃,待得姚弋仲消停下来,才开口将苏彦来信说了一遍,问道:“老大人知晓此等事吗?”

身为领军大将的姚弋仲,消息自然比冉闵不知道灵通多少,都城中太子恶行,早就有所知闻。此时听了,尽管也极震惊世间如何会有太子这种灭绝人性的畜生,但这等事,于姚弋仲来说,却不是当务之急。段军将领那楼奇才是如今头痛的事宜,“现正是国家用人之际,你为何懦战?石闵!今日你不与老夫说出个子卯,便怪不得老夫行军法斩你于此!”

“我叫冉闵。”他平静地回答。

“户籍军册上你就叫石闵!”

“他人如何给我起名,与我何干?我心中自知,我是冉闵。”

姚弋仲听着愈加怒火滔天,戟指着冉闵骂道:“竖子!若此,何不归晋!”便是说冉闵如果真的不认石虎养孙的身份,为什么不去投南边的晋朝。

“有晋人处,便是晋土。”冉闵说着猛地站了起来,“归晋易,护襄国晋人难!护赵朝晋人难!护北地晋人难!”要逃到晋国,自然是可行的。但北地还有许多晋人,而自己身处这个位置,或者可以护卫更多的晋人,使得他们免于受到如石邃这种胡人贵族惨无人道的折磨。

姚弋仲被他这么回应,立时语塞,沉晌片刻道:“老夫不理你赵人晋人、石闵冉闵,只是今日,你需上阵!”

“老大人有直言之名,太子无道,或能上达天听?”冉闵知道,自己去石虎面前揭石邃的短,以石虎的性格,怕是反被猜忌。

“诺!”姚弋仲紧接着道,“若尔落败身死,老夫必也践诺!”

“此战,吾勿扬名。”这可不是冉闵如何淡泊名利,在没有自己亲信部曲之前,出名不是什么好事,石虎向来对于谋略武勇胜过自己的人,通常都是杀掉。也许斗将赢上一次没什么,但冉闵觉得能晚一些让石虎感觉到威胁,势必更好一点。

“诺!”姚弋仲只是耿直,也不是傻瓜,他自然明白冉闵心思。这要冒领战功才难,要按下不报何难之有?只是他心中却生出忧虑来:这还没上阵,还没见到敌手,就先在想扬不扬名?兵家大忌,便是轻敌啊。他望着冉闵的眼光里,却是立时多了几分宽容,对于死人,人们总会给予足够多的宽容。

那楼奇连斩数名赵将,只觉凭**骏马,手中长槊,敢问天下谁敌手!此时见赵军之中,一员小将身披明光铠,手提钩戟,越阵策马而来。看那甲、看那马,皆不如之前槊下亡魂的装备精良,怕是赵军将领被杀得胆寒,只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出来送死吧?当下换了马,持槊喝道:“鲜卑人那楼奇在此!来将通名!”

“余非公治长。”冉闵平静地答了一句。公治长,孔子的女婿,传说能通晓动物语言。

那楼奇听罢大怒,这岂不是骂他是禽兽?当即拍马冲锋向冉闵杀来,那战马乃是部属新牵上来换乘的,并非方才杀了四五场耗尽马力那一匹。当下被那楼奇发力一催,四蹄纷飞,踢起尘土如龙卷风一般斜斜向上卷起,所谓迅杳若流星,不外如是。

冉闵拍下护面甲,持戟策马迎着那楼奇奔去。支雄在阵中看了,只吩咐部将道:“速速准备精骑!”部将连忙领命下去,都是老军伍,不必问为什么,此时准备精骑,就是为了冉闵斗将失败,好去抢人回来。

姚弋仲也拍额长叹,他也看出来了,冉闵和这马配合得不好。因为这劣势此时便显露无遗。那楼奇在战马起伏之间,隐约有着一种默契,正是人马合一如行云流水;而冉闵,却是看得出,是人在驱马冲锋。相较之下,高低已分,所以支雄才吩咐准备精骑。

阵前斗将瞬息之间便已接触,双方战马扬起许多尘土,只听着那楼奇开声吐气:“杀!”然后便传来一声惨叫,一个人头高高飞起,尘土里一股鲜血不住喷出那赵军阵中,有些认得冉闵的军士已在悲叹,“公子闵多好的人啊!”“这真是好人没好报啊!”段军阵中立时喝彩声如雷滚动,不能自已。

支雄举起手,那准备精骑的将领在阵前盯着,只待支雄手一挥下,立时冲去抢人。

这时一骑从那战团迷尘中策马出来,马上骑士举起手中钩戟,段部军阵的喝彩声,如被人掐住嗓子一般,立时消融。却是方才在两马交接之时,冉闵借着烟尘使了个铁板桥,待得那楼奇马槊刺空,钩戟由下至上斜掠而起,斩下一颗大好头颅。

赵军一愣之后,立马欢呼起来。

支雄见状,大喝:“全军突击!”

段部军队灵魂出窍,哪里还有什么斗志?眼看赵军杀到,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跑啊!”此时那楼奇已死,段军部的其他将领也没什么斗志,斩了几个溃兵,眼看无望,也各自带着亲卫溃逃而去。竟便全军崩离溃散,盔甲刀兵胡乱扔向四处,只恐多点负重跑得慢些误了自家性命。

“果不负盛名。”姚弋仲在战场上遇见策马缓进的冉闵,禁不住赞了一句。说罢便被亲卫裹着,指挥大军向前突击而去了。此时那三十少年也随军阵前进,终于寻到了冉闵,纷纷为他沙场首功而庆贺。

只是身为主角的冉闵,抹去面甲上不知从哪溅来的鲜血,叹一声,无奈地道:“杀胡,寻常事。”

在这喝杀声四起的疆场,冉闵看着那一张张或是惊恐或是激昂或是紧张而扭曲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头总抹不去苏彦提到的东宫的那碗肉粥,这使得他连首战告捷而理应有的兴奋都消亡了。这种恶心的感觉,让他觉得心头的郁结如山深重,他渐渐地有些迷糊,身子从马上斜了下去。

在被那些少年接住时,冉闵望着天际,战尘如雾,他伸出手,却便连要触碰到一缕阳光,也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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