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王八蛋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云锦顿步,双手环胸同苏络四目相对。

她披着件深棕色大氅,头上没带发冠,只高高束了个马尾,发带落在前襟,像是落在枯松朽柏上的一片红枫。云锦收场腿长,这一身看起来利索的很,全不似苏络臃肿,加之她未着官服,自有一股江湖人宝剑出鞘、明珠拂尘的的光华落拓。

如今她凤眼半阖,仿佛很好奇苏络听见自己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的反应,她语气轻松,只是紧抿的唇角泄露了几分紧张。至于到底在紧张什么,那自然不可能是怕苏络告密的,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云锦第一次这样强烈的体会到胸腔里的跳动,可这里既不是白骨成堆的战场,亦不是冷箭难防的官场,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个赌徒,别人是拿运气赌真金白银,可她连想要赢得是什么都不知道,跳动的心脏空空,让她手脚冰凉,让她呼吸一窒。

而对苏络来说,云锦加入瑞王的阵营是迟早的事,或者说是理所应当的事!瑞王一心报仇夺回王位,这些看起来都顺理成章,只是云锦话里的不甘太重......至少在苏络耳朵里,这句话不是大权在握、风光大盛后的野心勃勃,更像是身陷囹圄荆棘的挣扎。

“只是...有些意外。”她思忖片刻,方道,“我以为,单以你首战斩杀海权山的功劳,眼下必然是风光无限,深受陛下看中的。更别说咱们大梁同南楚这一战,黄寥根本是作壁上观,你一路打入南楚腹地,军功自然都是你一人的,如今不该正是少年风光得意,踌躇满志的吗?怎么...”

苏络语气一顿,脑海中不自觉想起云锦在平川时问她的话——“我入军还有一则,是为着他们开始给我张罗婚事,我嫌烦这才跑了出来,不过后来瞧上了个喜欢的,也是艰难,若换做是你,你怎么说?”

这句话自她离开献州后常年萦绕耳边,自我折磨似的不断重复,如今回想起来亦是宛如昨日一般清晰,不过到底没那么难过,再锋利的刀,用了这么久也该钝了。

她只是停顿了片刻个功夫便下了定论,又是那个她在军中认识的人!

她几乎有些嫉恨了!

听云锦求而不得的语气,这人竟没答应云锦在一起吗?虽然明知云锦最后注定会和瑞王在一起,可这人拒绝了这么多年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他凭什么呢?且不说在献州的时候就让云锦身心俱疲的跑来找自己诉苦,如今居然让云锦喜欢到不惜发动兵乱、不惜动用强权——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念头,可也能说明她是有这个心思的不是吗?

苏络冷哼了一声,云锦凝眉,“怎么?”

这声音简直就是一道惊雷,把苏络心中汹涌滋长的不甘怨怼劈了个正着,她有些局促的躲开了云锦视线,像是战败的山羊,勉强憋着口气道,“忽然想起来一句话,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她说罢扭头就走,云锦眉心疑虑更甚,一把拉住她手腕,道,“什么意思?”

苏络深吸口气,抬起头一脸正色,“权利能得来日晷,但得不来时间;权利能换来药材,但换不来安康;权利能换来房舍,但换不来家人;权利能换来床榻,但换不来好眠;权利...有这么好笑吗?”

云锦紧紧攥着拳头,眉眼都是漾开的笑意,像是乍然散开云雾的湖面,波光银银,不见晦暗。

她闻言轻咳一声,克制道,“你继续,还能换什么?”

“...能换来喜欢的人,但换不来人的喜欢。”

云锦已经收敛了笑意,敷衍的点点头,显然并不认同这套说辞,“首先,权利确实换不来时间,不过可以把耗费时间的事交给别人做。至于药材,性命垂危之际,有一位药吊着也比没有强,可见何止能换来安康,更甚是能换来命的。家人、好眠。”她轻笑一声,“这些我就不多说了,至于你说的能换来喜欢的人,却还不来人的喜欢...怎么说呢,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在别处的强,起码我是高兴的,哪怕全天下反对呢?只要他们管不了我,又有什么干系?”

“全天下反对?怎么会全天下反对呢?”苏络边走边道,“皇帝为色误政才会惹得全天下反对,若是一般百姓,往多了说也不过是村里人知晓,又怎么会惹人反对?”

“是啊,不反对,可想要的也得不来便是了。”

苏络深吸口气才忍住了那声冷哼。

那个王八蛋!

云锦看她哑口无言,自己倒是愉悦的很,接着道,“方才的话还没说完,你说我少年得志,怎么什么?”

还能什么?怎么这么一副求而不得,爱而生恨的黑化模样呗?

苏络默了半晌,云锦看她兀自深思倒也没催,苏络的手腕还被她攥在手里,苏络自己也并未察觉,只是冬雪方停,眼下还凉的很,那只手之前藏在大氅里,如今却早已冰冰凉。

云锦本该如她所言那般将人拘在身边,反正她能确定苏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会开心,就如今日这般,她觉得苏络做什么都有趣,说什么都有趣,可.......她害怕。

夜色深深,月光清亮的落在屋檐大街,树枝店铺的灯笼却红艳的很,两人走在红白交界处,模糊的界限一如两人此刻心境。

待到苏络回过神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巷子中,脚下唯有一片银色光亮,云锦开口道,“走过这条胡同,再拐个弯便到了。”

苏络这才缓缓道,“说实话,大梁朝堂局势我不大懂,西晋的一些事是我管了家中铺子才有所耳闻,南楚的事也是在得知你是林宿后才注意些。南楚氏族林立,海家一支出自周氏。周氏在三大家族中很是拔尖,你杀了海权山,算是得罪了周氏一族,若是你没能借着军功在大梁朝堂站稳,南楚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所以呢?”

云锦挑眉,一副“老子杀了他们的人,他们能奈我何”的狂妄。

苏络无奈道“无论朝政大权如何旁落,你日后的职位总还是他封的,如你所说,他们叔侄你争我夺,当侄子的心机深沉,叔叔疑心又重,你何必趟这趟浑水?万一他们翻脸不认人,大梁容不下你,南楚又岂会让你善始善终?”

“你是要我躲起来?”

“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你正在风口浪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唔,你做什么?”

苏络忽然被云锦拥在怀里,那只冰凉的手落在云锦腰际,突如其来的温热让手心酥酥麻麻,而云锦更是将头埋进苏络颈侧。

苏络吓得整个人僵住,偏偏体内的血液活跃起来,让她有种灵魂脱出身体的不真切感。

不过其实她一整天都有种不真切感,从在宫宴上看到云锦开始,直到此时此刻。她或许是想把这些年没对云锦说的话都交代完,可毕竟不是写信,还能有斟酌的机会,就算是写信,她给郑俊卿的那封信也是处处漏洞,不然也不会让他问到韩岁欢那里——她本是想让他们毫无疑心的收到自己的遗嘱,也算是在这世界活了这么些年的交代,可她缜密欠佳,连封信也写不好,更遑论面对面。

云锦抱着她并未开口,直到她手心温热微微出汗,苏络仰着头盯着天上那轮圆月,她想知道云锦直到自己时日无多会是什么反应,或许直接将讣闻送到她的将军府会好些,毕竟那时候她都已经不在了,就算云锦不喜欢这样的意料之外,也没办法对她发脾气了。

又或者临死之前见最后一面,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当然这要把握好时机,最好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那时候就算她厌恶了自己,她也不知道了,顶多以后上香的人少了一个...

或是现在、此刻,和盘托出呢?苏络胸膛里的冲动几乎破土而出,然而她应当是太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嘴巴累的很。她过于眷恋这样安静、炽热、踏实的怀抱,她深知自己的懦弱,更害怕云锦厌恶的目光。

就这样吧!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情况了,苏络想。

或许是云锦听到了她心中所想,苏络察觉到后背的那只手臂微微收紧,云锦靠近她耳侧开口道,“苏络,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话在离开平川时,云锦便问过一次。那时候她还是她大姐姐,苏络那时候怕的是云锦离开苏家,当然云锦也确实离开了苏家。

现在她怕什么呢?

苏络说不清,她怕的太多了,她怕死,可时常又觉得死没什么大不了,她怕她大姐姐厌恶她,小心的维持自己见不得人的感情,可却时不时有万分之一的侥幸,想着或许她并没有那么反感呢?

她不甘心自己的感情终身不为人所知,又不敢冒那万分之一的风险,说到底,她就是怕云锦。

苏络没出声,只盯着月亮张嘴,道“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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