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他不是你爹?你怎么不跪?

沈疏桐和云锦一同上了马车,车上有青禾用余炭温着的吃食和热茶。

她明摆着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方才离开时,那些同僚更是连句客气的挽留都没有。此刻在云锦面前,她全然不似方才人模人样,满嘴糕点,吃的畅快。

吃饱喝足,她这才见云锦面色沉郁,沈疏桐好奇的瞥了眼云锦手中信件——上次平川一别,她再没见过康照海了,只知道他在替将军盯着什么人,还时不时的会送来信件,而将军每每收到信件,不说心情大好,也总是比平时格外有耐心些。是故将军身边亲近的这些人,每每收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就总盼着自己能赶上康照海的信,只除了莫黎江,他迟钝太过,这些心照不宣的事情没人告诉他,他那堵得死死的心眼根本发现不了将军所谓“喜怒无常”背后的规律,最后只能归结为自己倒霉。

而眼下刚应付完韩言忠,将军本就耐性告罄,再加上这信明摆着的不是什么好消息,沈疏桐暗道倒霉,悻悻然放回了手中吃了一半的糕点,小心问道,“将军...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这封信自然不是康照海在苏府送出的那封,而是简言苏络到了曲阳将军府外,请她速速回府的。

云锦心中仿佛迷雾里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一直忽略的问题——禁军被刘福顺接手的话,苏谓丹呢?是转投宦官一党,还是抵死不从?苏络这时候来京显然不是好事,她想不到除了苏谓丹,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她去而复返。但远在京城、深处皇宫的消息,连她都没收到消息,又是如何传到鄞城去的呢?

自然宫中也有不少人的眼线,苏谓丹为人刚正不阿,在朝中也有些好友,况且韩言忠能放纵宦官前去西山大营调派人手,自然也能放出更多消息,让京城这趟水更混一些。

云锦心中一凛,额上却浅浅冒出一层细汗,她自认从没有那些自命不凡的念头,亦有不少人称她心思缜密,手段老练,她自以为在这风诡云谲的朝堂亦能如在战场一般得心应手,洞若观火,可韩言忠的深不可测却给了她好好一巴掌。

她原以为,朝中宦官与清流之争从未停歇,韩言忠身为武将,暗中联络百官不过是想将战胜宦官的荣耀落在自己身上、武将身上!

偌大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探眼线遍布,丝线汇聚成网,波波汇成暗流,涟漪隐藏巨浪,只待一个风口便要翻起血雨腥风,谁也不愿消弭岸滩之上,那便只能争个你死我活!

可她疏忽了,朝堂纷争,从来不局限于这京城。

用她的长林军辖制西山大营,巡防营对峙宫中禁军,看似势均力敌,然而刘福顺怎么可能凭着只有五成的胜算便敢同全天下为敌?自然了,他手里还有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实在是屡试不爽的招式,而韩言忠联络百官自然也是为自己谋一条后路,可这后路太不稳健,韩言忠赢,自然有人赶着往上抢功,韩言忠输,那些人也未必肯帮他一把,百害无一利的事情,何必闹的人尽皆知呢?

除非韩言忠要的,本就并非一个忠臣良将、护驾勤王的功劳!

宫中或许真的出了事,可她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能凭着一点风吹草动暗自揣测,显然猜测结果和她所料相差无多,可韩言忠所为看似在她意料之中,所图却远在她意料之外!

云锦想到东晋和南楚那两位难缠的王爷,想到被召回京的郑家父子,想到鄞城,想到平川的黄寥,想到远在九云山的镇北王...

云锦心口仿佛被贯穿,冷冽的风顺着心口凉了整具躯体,而她的灵魂飘忽体外,眼看着自己呼吸停滞;飘忽大梁疆土,像是又听见了战马嘶鸣、长木仓贯风,那种频临死亡的心跳重新响亮的跳动在胸腔;飘忽九州之上,天下山川都成为了棋盘,她一子落下,失了先手,可却似乎在这种醍醐灌顶的醒悟中获得了某种无可言说的畅快,一时叫人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激动。

她忽然想起苏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鄞城之中多是武将眷属,大家性情相投,很是玩的来。”这话还是她反驳她二哥说她毫无半点闺秀模样时说的!

云锦将那句“武将眷属”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又细细的吞下去,连同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心说这样的朝堂,似乎...也没那么无趣。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点,这样的京城,苏络也在。

她一时有些为难,曲阳很快就会迎来她作为国都所见证的第一场血雨腥风,可若是她所料不差,鄞城也不会独善其身,两处都不算安全,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人留在将军府。她心中有了主意,便催促马夫快快回府,回过神,像是刚想起来沈疏桐也在,因而皱了皱眉,似乎在想用什么理由把她撵下马车才能更少废口舌。

沈疏桐在看不懂人眼色这一点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她尚且在疑虑,将军之前让他们做好准备,本就是做好了搏出一条生门的打算,如今不过是在韩府走了一趟,怎么又显得被动?

不过很快,云锦便又变了主意,苏络一人在京总要有人看护,与其交给府中兵将,不如交给同样身为女子的沈疏桐。

她粗略算了遍手下可用之人,便从沈疏桐身上收回了目光,甚至心情还算不错的指着糕点道,“谁教你的吃不完放回去?”

沈疏桐略显疑虑的拿起来,讪笑着塞回了嘴里。

天地可鉴,这已经是她心情很好的时候,平日里谁犯了错,将军只会阴恻恻的盯着那人,用一种“白痴都不会犯这样的错”的怜悯目光让人自惭形秽,她根本懒得与人浪费口舌。

沈疏桐也算见识过他的喜怒无常,此刻只是悄悄舒了口气,心道只怕只有青禾那样的温和女子,才能受得了将军的□□专断。

可显然沈疏桐这口气松的太早,帘外车夫忽然勒紧缰绳,“将军,是镇北王府的卫侍卫。”

沈疏桐匆忙咽下最后一口,瞪大了眼睛,道“镇北王府?这...也太快了吧,前脚还只是口头上利诱,现在人还没到家呢,就...到了?”

她看见云锦面色微沉,声音也越来越小,他们将军和镇北王府从来不对付,可偏偏镇北王妃仿佛很看重他,毕竟朝中青年才俊不多,而他们府上又有两位待嫁郡主。她在京中也听了些传闻,可大都被镇北王府压了下去,左不过是两位郡主一生一养,那位云初郡主她也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宫中的宴会上,一次是在公主的宴会上,匆匆一撇,众星捧月,相比那位不见庐山真面目的王妃亲生女,她到是更像王妃十月怀胎所出。

可镇北王膝下到底无子,这爵位日后必然是由他亲生女儿的女婿来担,哪怕没有爵位,单说镇北王府的军权落下来,那对谁来说都是一步登天的好事!

否则韩言忠也不会拿这件事利诱。

当然,这是于旁人而言,或许韩言忠都没想到,这明摆着的好事,却是他们将军避之不及的。

云锦当然没想过自己娶自己,她如今只一心回府——将军府军法严明,没有拜帖,一应不得入内,苏络一心就父,自然不会想着找个酒足饭饱的地方等着,那样康照海也不会着急忙慌命人给她送信!

念及此,她对着这送上来的挡路之人更是没有好脾气,冷声道,“越过去。”

卫山慌忙避开直冲而来的马车,情急之下,只好扬声道,“将军,人在王府!”

云锦眉心一跳,马儿扬蹄顿步,沈疏桐皱着眉,道“什么人?”

卫山抱拳拱手,他心跳依旧很快,闻言出了口气,“将军要见的人。”

云锦这才打帘瞧了一眼,卫山并未做府中视为装扮,粗褐短打,显然不是被人派出来的,云锦半眯着烟打量了一番,“你知道本将军要见什么人?”

卫山道,“知与不知,将军前去一看便能分明。”

云锦尚未动作,将人叫上前来,半晌没有开口,却把卫山盯得后背冒汗,她这才开口,“瞧着卫侍卫...似乎有些眼熟。”

卫山舌根发麻,头皮隐约有些刺痛,他似乎想起了那种濒临死亡,又重获性命的滋味,如今被云锦如狼一般的目光盯着,不觉有些心悸,他知道有些事一辈子不能说出口,否则便是杀身之祸。

卫山低着头,用冻僵的手抱拳,“王妃出行的一应安全事宜皆有末将负责,幸得将军垂眼。”

云锦这才信了五成,她一边让韩岁欢先回将军府查看,一边命车夫转头去向王府。

她一路上不断的提醒自己眼下局势尚未彻底分明,自己此行甚至还在韩言忠监视之下,因而一定不能让人看出旁的端倪,一面却不住的催促车夫,一刻钟的功夫,马车停在镇北王府之外。

等下人们将这消息报到王妃面前的时候,云锦已经强压着怒气闯了进来,看见那人跪在风雪之中的时候,她的怒气瞬间到达了巅峰。

边走便扯下身上披风,云锦三两步行至苏络面前将人裹了个严严实实,又像抱孩子似的,一手托着她的屯,一手按住她冰凉纤瘦的后颈。

她在抖,牵着云锦的心尖儿一起,连呼出的气都是冰凉的。云锦像是抱了块冰坨,凉得让她的脏腑都跟着搅动,牵扯到了心口,痛的抽搐。不过七日未见,她仿佛瘦了一大圈,抱起来轻飘飘的,似乎随时能伴着这冰雪一同化了似的。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苏络打了好几个寒颤,她慢慢的收紧了小臂,像是无尾熊似的挂在云锦身上,她鼻尖毫无意识的蹭了蹭云锦颈窝,眼角湿润,或许是化了的冰雪。

云锦抱起人就往外走,王妃原本听了下人来报,早早立在门前等着她,见她气势汹汹闯进来的样子被吓得后退半步——云锦的样子像极了被威胁到领地的狼王,爪牙已然成为威吓敌人的武器,身上还带着不畏虎豹的横冲直撞,所有的敌人都知道她有撕碎敌人的能力,甚至已然老练到能看破猎人设下的陷阱。

她甚至没有看自己一眼,只是轻手轻脚的抱起来雪中跪着的那人,王妃身心一震,她不得不承认——她这个不亲近的女儿已经成长到了让她畏惧的样子。

云锦抱起人便走,王妃顾不得悲从中来,愤怒抢占了她的所有情绪,她几乎破了音,吼道,“你给我站住!”

院中的下人都被竹溪带了下去,云锦脚步半刻未停,云初小跑上前,道“姐姐,你误会了,你应当也知道如今京城局势,她独自一人在外,母亲怕她出事,这才让人把她带了回来。至于方才...是她求母亲救人,母亲答应了她去救...苏大人,她这才自愿跪着的,你千万不要误会...姐姐!”

她跪在云锦面前,楚楚可怜的试图留下她。

云锦如她所愿的停下了。

“救人?他不是你爹?你怎么不跪?”

云初所有的说辞堵在喉咙里,半晌发不了声,

“我...”

云锦并不想听她解释,转而看向王妃道,“不看苏大人与王爷同朝为官的情分,他也好歹将我养大,如今你不肯施以援手也就罢了,今日折磨他的女儿,王妃就半点不觉问心有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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