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凤梧宫的寝殿,清香飘溢。

怀中孩子小脸皱巴巴的却甚是可爱。她正满心欢喜地抱着他,想着往后他长大该如何教导,如何为他择先生教导。

忽然画面一转。

先皇掐着孩子脖颈的手颓然松开,头颅咕噜噜滚落在地,鲜血飞溅四射。掉下的头颅上双目圆睁,还带着右手掐向孩子时的暴怒。

寂王面容冷肃地持剑而立,高大挺拔的身躯遮挡住殿内光亮,在她眼前身上投下大片暗影。嗜血的眼眸宛若修罗,明明刚刚杀了圣上,却仿若没事人般语气温和地问着:“你可还好?”

……

镜熙一个晃神骤然惊醒,才发现刚才竟是倚靠榻上睡着了。脊背湿透,心跳得很快,还带着梦中往事残留的惊惧。

寂王无疑是可怕的。

手刃先皇而面不改色,犹能说出“皇上急症驾崩”这样的字句。偏偏宫内宫外的内侍百官都高呼应和,居然没有一人出声质疑先皇死因。

一想到此人的通天手段,她就忍不住害怕。却碍于身份,只敢独处的时候瑟瑟发抖,平时还要穿着宫装硬撑端庄。

先皇一直对她存有猜忌。

此人生性残暴且矮小貌丑,对极致美艳的她,觊觎而又提防。后宫三千佳丽毫无所出,偏她入宫五六年后有了身孕。自此先皇总觉得她定是个水性杨花的人,即使在她的宫中留宿,也不忘临走前讥笑嘲讽几句,借了挖苦的言辞来贬斥践踏她的自尊。

她无所谓。

本就是被强行召进宫中做皇后的,不过为了保全家人而已,她不在乎。

所有人都在祝福她,唯有当时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恶毒眼神刮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桀桀怪笑。她本看不懂那个眼神,直到他要杀了她刚出生的孩子……

没过几个时辰她就成了太后。

她本想不通寂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此人当年少年将军英姿焕发力退十数万敌军,得封唯一外姓王时,自请封寂王,取甘愿镇守寂静苦寒边疆之意。

先皇准了,还似笑非笑与他道,既是寂王,就要信守承诺,免得他们君臣二人离心。

数年过去,寂王一如往昔孑然一身,众人后知后觉才知那封号取的是孤单寂寥之意。便是日后成了摄政王权倾朝野,依然如故。

正是如此,他才更令人忌惮害怕。

一个没有亲人没有家室的人,等同于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人,毫无被人拿捏的可能。

这应该就是他想要的。

无欲无求无牵无挂,方能所向披靡。

比如弑君把持朝政。

比如……在取得皇儿的信任后,顺势用杯毒酒杀了她。只手遮天,彻底独揽大权。

镜熙待到情绪稍稍平缓方才起身,慢慢趿着鞋子下榻。推开窗户,待到外面冰凉清透的空气扑面而来,感受到那彻骨寒意,不由轻舒口气露出笑容。

穆静愉回房间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她吓得三两步跑到窗边,紧拉妹妹一把顺手把窗关上,“你傻了吗?大冷天的吹这个寒气。也不怕受了风寒!”

镜熙很喜欢这位姐姐,轻轻倚靠在她肩头。

穆静愉含笑抚着妹妹长发,攥了妹妹微凉的手拉着到镜奁前,“看你,头发都吹乱了。赶紧收拾收拾,她们就快到了,等会儿要一大家子一起用膳呢。”

镜熙自是笑盈盈应下。

因着是请客人的摆宴,无论伯府内众人如何的心思各异,在席间终归是谈笑风生言笑晏晏。

席间大奶奶袁氏也敛了脾气,奉上道贺的贺礼后只说着京中趣事,倒也没讲什么不得体的话。

穆静愉心下安定,见她是真心过来庆祝的,对她的芥蒂略少了几分。

有错的始终是姜宏树的生母,该怨怼的是姜宏树这个人。

对于他的妻子,穆静愉并不十分排斥。倘若袁氏主动求和后能收了脾气和睦相处,自然也好。若是还和以前那般处处针尖对麦芒似的,她也不耐烦去应付。

正当她觉得袁氏今日还算客气的时候,忽而袁氏话锋一转,对着镜熙嘿笑,

“堂妹你这也太弱气了些,细细瘦瘦的,风一吹就能倒。改日你去我那边玩,我让人给你做些好吃食,保管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如今这模样,啧啧。”

她长得浓眉大眼自有英气,如今这般促狭看过来的时候,眼神中还带出几分凌厉,嘴角微撇,似是十分不屑。

穆静愉气得差点把筷子拍到桌上。

原以为她主动求和是打算交好,谁知烂泥还是烂泥,终究是扶不上墙。

这哪是在说话,这简直是在嘲讽。

镜熙却是若有所思。

将军袁大力她隔着珠帘见过几次,甚至有次还悄悄拨开一些珠帘偷看过去。

身为武将,他膀大腰圆天生凶相,就算是笑着的时候,再开心也透着几分凶狠,让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误认为他在生气,甚者还会觉得他要杀人从而胆战心惊。

实际上这是个铁憨憨。让寂王忽悠几句就被绕进去,还傻乎乎的唯寂王马首是瞻,以为寂王殿下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好人。

这种人,着实没什么心机。

镜熙看袁氏长得与其父颇为肖似,想着她也许不是恶意地这般说,可能真是开玩笑。便道,

“大奶奶莫不是觉得我在这寒天里需得食疗补一补?”

虽然说的是同一件事,但措辞和语气略改,那效果立刻变得不同起来。

袁氏被娘家训了好多次了,说是要妯娌和睦,断不可使小性子,特意趁了这个机会来示好。

此时她听闻了镜熙的话后当即拊掌,哈哈大笑,

“知我者,堂妹也。我听闻你一下车就病了,想着北方的吃食你可能还不习惯。但你这么瘦,太娇了也不成,想着北疆送来的……”

她好歹记得这是国丧期间了,硬生生掩去肉食类的话不提,继续道:“……在冬季最是养人,就想让你过去尝尝。”

她大字不识一个,这般朗声拽着之乎者也的时候,一听就是在开玩笑。

几个女孩儿都扑哧笑了。

穆静愉的面色亦是和缓几分,朝旁对袁氏浅浅微笑,“你倒是个有趣的。”

袁氏当即愣住。

当真开天辟地头一遭太阳打西边冒出来了啊。

世子夫人居然在夸她。

袁氏一心嫁到伯府,开始时候不过是为了姜宏树这个人而已。来了后才发现这个地方和她八字不合,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是错。

回到娘家抱怨,爹和娘都说人与人是要处出来的。

她听得耳朵起了老茧,试过几次,也没见得有用便放弃了。

今儿是想着世子夫人有喜且有个妹妹来了,想必是欢喜的。心情好的情况下,应当能好相处些,就再试了一把。

没成想真有效果。

袁氏顿觉自家爹娘说得对,世子夫人不是难相处,是方法不对。

这不,对穆家妹子好一点不就夸过来了么。

于是袁氏决定从堂小姐下手,对那位堂妹越发笑得和善,“我家有不少好吃的,你若是在我院子里还没吃够,跟我去我家,保管你吃得足!”

嫡出的四小姐姜宏诗听不下去了,轻咳一声,“这才是你家。那叫作你娘家。”

袁氏瞬间尴尬。略带紧张的瞅瞅世子夫人,见世子夫人没有面露不悦,方才松口气,“都一样,都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见无人附和,她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

明明是上好丝质的手帕,明明她的十指也算纤细,可那帕子捏在她的手中却跟一坨抹布似的囫囵地在脸上滚了一圈。

几个女孩儿哧哧地笑,你看看我,我撞撞你,意思不言自明。

袁氏不知这次又是哪儿错了,有些无措地慢慢放下手。局促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结果是刚倒的烫得很,倒抽冷气啪地放回桌上。

镜熙暗暗叹气,掏出自己手帕,食指微微勾起它在额边轻沾。又恨铁不成钢地斜睨了她一眼。

袁氏居然看懂了堂妹的意思,这才知道刚才的笑声来自于何处,就朝堂妹善意地咧咧嘴。

镜熙拿起茶盏略抿一口,“听闻大奶奶原本跟着将军在北疆住着?”

“是。”袁氏知道堂小姐对她是友好的,诚恳道:“我从小就在北疆,前几年才回京。头一天正好遇到你大哥在酒楼和人对对子,一眼就相中了他。这不,眼巴巴让我爹提亲。幸好伯爷开恩,准了我俩亲事。”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敞开了说自己的事情。

几位小姐不笑了。

庶出的五小姐姜宏雪和镜熙同龄,比姜宏诗小一岁,轻声问,“那嫂嫂你不懂得京中规矩,是一直在北疆长大的缘故?”

“啊,是。”袁氏对着旁人还是不敢说太多,只简单答了句点点头。

姜宏诗是伯爷的头个女儿,又是嫡出,说话做事更随意,紧接着问:“那你会骑马射箭吗?见过草原吗?”

袁氏的目光忽而变得柔和许多,有种陷入回忆的沉静,“当然都会了,还是我爹教我的。我射箭可是在草原上得过第一的。便是那边最勇猛的汉子,骑马也跑不过我。”

女孩儿们便不吭声了。

她们都听闻过北疆民风彪悍,那边的女子骑马射猎样样都行。

原本以为大嫂是个粗俗不懂规矩的,现在看来,是她们太过狭隘。

这位哪儿是粗俗,那是豪爽不拘礼。

镜熙微笑着朝袁氏举茶盏,“大奶奶若是往后得空,教我骑马。”

袁氏哪里在伯府受过这种优待,忙起身双手接了。看周围人都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坐了回去,“这里地方小,不好骑马。若哪天去郊外,我教你们。”

女孩儿们纷纷说好。

席间气氛更为和睦热闹。这边桌上响起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在好奇北疆的生活是怎样的,也好奇骑马射箭是个如何的体验。

袁氏一一用心作答。

待到后来女孩儿们说起了旁的,她才闲下来。深知今日的好境遇全是堂小姐的功劳,她感激地朝镜熙笑笑,想着国丧不宜饮酒,特以茶代酒朝那边举杯。

镜熙会意,微笑着拿起茶盏回了一礼。

宴席结束后。

女眷们留下闲聊。

先前一直沉默参宴的伯夫人梁氏踟蹰许久,看大家说得热火朝天插不上话,满面失落地离去了。

她方才十八岁,刚嫁到伯府不久。自持身份,专挑了秋香色这般显老的颜色来参宴。可再如何往持重去打扮,面容依然是年轻的,甚至还透着些稚嫩。

看她离去的背影,穆静愉叹了口气,拉着熙姐儿轻声道:“往后你和我之间莫要生分,有什么话都直来直往地说了便成。”

譬如今儿袁氏好好地直说,大家气氛就很好。

而伯夫人那样犹豫一晚上都没直言开口,自个儿憋得难受不提,她们瞧见也替她急得慌,不知她在忧愁何事。

偏伯夫人就那般闷声闷气的人,又有什么办法。

想到梁氏的性子,穆静愉不由在妹妹跟前抱怨几句,又道:“往后再仔细瞧瞧她究竟如何。若是个心思和善的便罢了,若是个心里头藏着万般主意的,远着点就行,不必太过在意。”

只是不受宠的续弦罢了,又非正儿八经的婆婆,年纪比她还小,没太过需要顾忌的。

镜熙想到那安静柔顺的年轻女子,笑着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半刻钟后。

镜熙刚和姐姐一同回了瑞祥轩,便见大奶奶身边的丫鬟过来送东西。是一对沉甸甸的赤金如意纹手镯,说是给堂小姐的见面礼。

袁氏是武将的女儿,素来不觉得文人喜欢的那些玉啊翡翠啊有甚好的,不禁得摔又价值不定。还不如实打实的赤金来得实在。

穆静愉知她这是按照自己喜好来给的好东西,笑着让妹妹接过,又让派来的丫鬟代她谢过袁氏。

赤金镯子的花纹古朴简洁,分量相当的足,挂在镜熙手腕上,在月光烛光下明晃晃地闪眼。看着就很重,似是要压断她白皙细瘦的手腕。

穆静愉打趣几句,待进内室落座后方才倚靠塌边面露疲态。

镜熙担忧地看着她,握了她的手,触手冰凉,“姐姐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穆静愉摇头,“不过是累得罢了,何至于此。”

姜宏志却不同意,“即便是累的那也是身子不适。早些瞧了,若没问题便罢,如有问题及早治疗。总好过于拖着拖着病情加重。”

他看看天色,“我赶紧找人去请大夫。你等我片刻。”说着一头钻进黑沉夜幕里,匆匆而去。

“他就是这样,芝麻绿豆的事儿也当做天大的事儿。”穆静愉对妹妹无奈苦笑,眉眼里分明透着一丝甜蜜。

镜熙笑着打趣,“姐夫也是疼爱姐姐才如此的。”

“就你话多。”穆静愉红着脸戳妹妹鼻尖。

姐妹俩闲聊许久,姜宏志独身归来,有些无奈地道:“我命人去请方太医,想着他这个时候不当值,请来给你把脉正好。谁知方太医被叫去寂王殿下那里了,暂时不得空。现在这个时间也不好转去请别人了,只能等明早。”

若是寻常时候,自然这么晚也敢去请,被请的人也敢来。

如今国丧,寂王殿下阴晴不定,小皇上事事听从寂王所言,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穆静愉拉着夫君衣袖,“方太医去寂王殿下那儿了?不会有事吧?”

姜宏志知道妻子担心那位老太医,扶着妻子躺好,“好似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受了伤,寂王殿下让方太医给他看看。”

穆静愉轻轻摇头,“那位世子爷也是,好好的怎入了飞翎卫,跟着寂王到处乱跑,不然怎会伤到。前段时间何渊死时他还帮忙监斩,人山人海的,那时候没伤到已经是万幸。”

提到飞翎卫,不由记起那誓死投靠黑翎卫的姜三爷。十五六岁的年纪,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拧脾气……

夫妻俩对视一眼,想到同处,齐齐暗自叹息。

镜熙十指不由紧紧蜷缩起,“何渊死了?”

她醒后一直不曾听闻朝堂动向,是以这是头回听闻此事。

姜宏志有意提醒刚来的妻妹,便把何渊的事儿大概讲了讲。又看妻子不耐烦听这些面露困倦,伸手帮妻子按揉微痛的额角。

穆静愉顿觉疼痛减少,舒服地缓缓闭眼,“那寂王殿下是京中最暴虐狠绝不过的。妹妹你往后在京中行走,万万记得避开他就是。也不知先皇看中了他哪一点,竟是重用这种人。”

听闻“先皇”二字,镜熙忍不住低头,掩去唇边嗤嘲。

那时她怀上龙嗣,后宫女人们之所以呵护她照顾她,恨不能把她所有的忧心事尽数分担了,也不过是因为先皇的一句“玩笑”。

先皇当时已有四十余岁,却膝下无子无女。便在某次后宫家宴上说,五十岁前若还没有个继承人的话,就把后宫的人尽数屠了,祭天。而后再新纳后宫,方可感动上苍得到子嗣。

那些女人惊恐万分。

她倒不惧。

左右父母已故,她无牵无挂,便是死了又何妨?

谁料几个月后她查出有孕。

后宫佳丽们感恩戴德,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谨慎小心地照顾着她。最终她在所有人期盼的目光中,诞下皇儿。

这般连孩子和所有枕边人都能尽数杀了的先皇,若论个“狠”字,那是寂王远远也及不上的。

姜宏志倒是赞同妻子的话,“能够手刃恩师的,绝非良善。即便何渊犯了大错,也可以让其他人来行斩刑。这寂王做事太过狠绝,竟是亲手砍下何渊头颅,甚至让人悬挂在宫门口让路过的百姓纷纷围观。实在是——”

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喟叹。

镜熙原本看他们夫妻俩说体己话打算避开,正思量着用个什么借口好,听闻此言猛地抬头,“寂王跟着何渊读过书?”

他不是武将么怎的还习过文。

时常在宫中看他教习皇儿写字,那手字大气苍然风骨料峭,极为好看,她还问过他师从哪位高人。

他只淡淡道,不过闲暇自学而已。某不过区区武将,怎会有先生。

何况他的字比何渊更好。

何渊写的是典型馆阁体没甚特别。

穆静愉对妹妹是知无不言的,深觉妹妹初来京城对京中事务多些了解也好,便道:“寂王殿下虽出身武将世家,少时却跟着何大学士读书多年。后来不知怎的忽而弃文从武,倒是晋升极快。”

她声音和缓。

镜熙听后却呼吸都有些顿住。

皇宫内。

缪承谦留了飞翎卫副镇抚使们和幕僚商议明日安排,又遣了人送方太医去为小皇上诊脉。

皇上年幼,方太医擅长小儿疑难杂症,且凭此在近两年升任太医院医正。只皇上忽然身子略感不适暂不宜对外说,便另寻借口让方太医进宫问诊。

缪承谦这些天来没能睡一个囫囵觉。如今有了她的些许消息,心情没来由的好了几分。即使坐着,依然能够感觉到困意。

只是在即将沉入黑甜梦乡时,熟悉的声音骤然传来。

真好。她说,我竟然不知何渊是他老师。他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寂王殿下半睡半醒中惊而坐起。

冷汗流了一脊背,眼眸越发黑沉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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