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餐厅。
虽说早上才在这里用过餐，但那时灯光之外漆黑无比，丝毫没有注意到上方的宏伟图景：彩色玻璃组成的穹顶，将连绵的画卷一路引向北方。此刻，高悬于梁下石柱旁的双排月石灯尽数亮起，于漆黑的夜幕下，俨然清冷而明朗的圣所。
小镇上最大的教堂，想来不如西斯特学院的学生食堂这般庄严神圣，真是奇妙的经历。
莱特与凯芙面对而坐。
“没胃口？”她看着莱特托盘里仅有的一碗肉粥，问道。
“减肥。”他挤出一丝笑容。事实上，他仍然感觉浑身微热，胃里翻江倒海。上一次这样难受，还是误食了毒蘑菇。
“真自律啊，莱特同学。”她说着，环顾四周，眼下虽正是用餐时间，却不似早上那般人声鼎沸，“人好少啊，明明饭菜这么便宜。”
“想一下，什么叫‘贵族子弟’。要不是规定必须穿校服，他们每天都能给你表演时装秀。”他打趣道。将注意力从不适感中解放出来，倒也能慢慢地吃下些东西了。
“再有钱也不过是一日三餐。”她撇嘴道，“难不成晚饭吃金子？”
沉默。只要有一口饭下肚，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了。
“莱特，你说今天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她说。
“管他呢。”他笑道，“这里又不是下城区。”
“行吧。”她压低声音，又问道，“那么多人，你那招……不会露馅吧。”
“只是消失了一瞬间，一般人只会当自己眼花了吧，甚至都不一定能注意到。”他嘴上这么说，还是不免有些担心。作为前任团长的卢哈恩，或许会察觉到异样，这多少是个隐患。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气，“你闹这一次，以后麻烦事或许会少一点。”
“希望如此吧。”
用过餐，两人一同走出餐厅。
一阵澎湃激昂的弦乐，虽技法生涩却颇有气势。随之而来的，是悠扬的歌声，直上云霄。
那声音来自主楼前的真理广场，于分隔两地的密林上空回响。
“是戏剧社在排练吧。”她说，“听说要在奥哈亚图拉大教堂演出。”
“多才多艺啊。”他问道，“现在想去看看吗？”
“不必了，等正式演出吧。”她说，“我们该回去了。”
……
夜深人静。
赶在十一点锁门前，拉尔瓦才回到宿舍，似乎很是疲惫。他似乎有意避开莱特的目光，匆匆洗漱，倒头就睡。
莱特无心入睡，靠在窗前，于月光中眺望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拉尔瓦鼾声渐起，而此时正好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谁？”他贴到门边，问道。
门外传来肯德尔的声音：“戴亚克斯找你。”
莱特轻声推门而出，与肯德尔正面相对。
“在楼下，我就不过去了。”肯德尔推了推眼镜，“声音小点。”
正说着，楼道尽头传来一阵爆炸般的笑声。肯德尔轻笑一声，朝莱特挥了挥手，便转身去处理那些倒霉蛋了。
安静的夜晚。月石灯下，戴亚克斯斜靠在沙发上，似在闭目养神。他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位称不上年迈的信徒，头上已有不少银色的发丝，额头也微起皱纹。
“来了啊。”戴亚克斯忽然睁眼，迷糊着说道，“抱歉，刚才睡着了。”
“辛苦了。”莱特说道。
“呃……是这样……”
戴亚克斯抬起头，注视良久。
“抱歉，没休息好，有点……说正事吧，你也坐下。”
四下无人。
“学院这边，有什么异常吗？”他问道。
“暂时没有。”莱特答道。
“那就好，继续观察。能跟上课程吧？”他继续问。
“目前还行。”
戴亚克斯长吁一口气，接着话锋一转。言语间，他的神情异常严肃，愁容满面。
“你知道瑟库尔岛吗？”他问道。
“知道。”
“四天前，一艘克加迪的商船从瑟库尔岛出发，前往欧多斯的海港，今天凌晨就该到达极北黑门，入境伊森特洛王国的海域，但直到现在都没有踪影。最后一次定期联络异常中断，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他说道。
“所以……？”
“据情报，有人在黑石海滩附近海域看到了‘幽灵船’，很快又消失了。”
莱特心里咯噔一下。黑石海滩是远比毒沼泽还靠北的地域，正是埃多利尔人的大本营。
“埃多利尔人在背后捣鬼？”莱特问道。
“恐怕比这复杂。船上都是天空石原石，等同的魔力总量相当庞大。如果真的被埃多利尔人劫走，就是巨大的威胁。”戴亚克斯叹了口气，又道，“不仅如此，船是在卡塔瓦恩的北面海域失踪的，克加迪方面给了我们巨大的压力，要求早日查清此事，真是头疼……”
失踪。虽然对克加迪还不甚了解，但想必护送商船的绝非等闲之辈。
“也许只是遇上了风暴，过几天说不定……”莱特说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普通的风浪根本不可能……这么多年，觊觎克加迪人海上航线的海盗，无一例外都没能得手，埃多利尔人虽然诡诈多端，但在魔法能力上和他们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怎么会……也许根本不是埃多利尔人……”
戴亚克斯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抱歉，实在是有些着急……我是想说，埃多利尔人看来是不打算放弃夺走佩拉，他们很可能在策划着袭击，我们已经加强银白塔的警备。学院这边可能没事，但是……扎卡奈可能会对你出手报复，一定要小心。有情况优先保证安全，尽快告诉我。”他说。
莱特点头道：“明白，请您放心。”
“今天就到此为止，你去休息吧，我还得回去……”戴亚克斯说着，起身准备离去。
“戴亚克斯大人，我想问一件事。”莱特忽然说道。
“嗯？你说。”
“这样的局势下，卡塔瓦恩的王室在干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戴亚克斯阴沉着脸。
“别指望他们。”他说着，推门离开，“你就像往常一样，靠自己去面对困难吧。”
冷风顺着门缝涌进室内，今夜似乎有些寒冷。他意识到背后的视线，心里一沉，转身与肯德尔四目相对。
“该休息了。模拟战可是很累人的，小心明早迟到。”肯德尔说道。
莱特没有理会，径直上楼。
肯德尔目送离去，手中攥着一片枯叶。
时钟滴答。
“这一次，终于多了一份筹码。”
……
第二日。
早饭时，莱特、凯芙、拉尔瓦与薇莉雅四人坐在同一桌。莱特敏锐地意识到，很多人刻意远离他们坐下，而他认出了几人的面孔，都是昨天在现场围观模拟战的学生。直到几乎没有座位，才有人不情愿地在附近落座。
“到底怎么想的？”凯芙抱怨道，“你又不是怪物。”
“管他呢，”莱特啃上一口面包，“哪有吃饱重要。”
“昨天的事，非常感谢。”拉尔瓦忽然说道，声如细蚊。
“你说什么？”凯芙正盯着旁边那桌，没有注意到。
“没什么。”他端起盘子离开，“我先去教室了。”
“你这室友真奇怪啊，”薇莉雅摊手道，“话说，第一节是什么课？”
“数学。”莱特叹了口气，“我已经开始头疼了。”
……
钟声响起。
走入教室的矮个男子戴着绒帽，一脸疲惫。他缓缓拉开凳子坐下，摘下帽子时，可见头顶如落雪般一片苍白。
“才四十岁。”拉尔瓦轻声说道。
卡诺拉·卡塔塞格，正是昨天请假的老师。
他刚要开口，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待缓过气来，说道：“昨天身体不太舒服，今天进度快一些。”
说着，他拿出厚厚一摞书摆在桌上。
“新同学们，在上课前我有话要说。我希望你们端正对这门课的认识。这是一门历史悠久的课程，也是万事万物的基础。如果松懈，或是直接忽视这门课的学习，就算通过了考试，以后也难有建树，只能在各个行业的门口转悠，永远浮于表面。
“这两本，是学校发的数学教材，我二十多年前上学的时候就在用，没什么新东西。如果有了解天文、航海等方面知识的同学，就该知道现在克加迪人已经用上了最前沿的技术成果。
“所以，我不会用这么低的标准来要求各位，你们的能力也不止于此。我会把一些进阶的、系统性的知识传授给大家，所以相对应的，你们也要接触更有挑战性的东西。
“这一本《几何学基础》，米诺斯王国国立研究院的卡塔瓦恩语译版，当然也有希格塔斯语的版本，但其中有几处错误还未修正，最好是看前一本。我们的教材里定理证明很少，几何这一部分我会以这本书为准。
“然后是这一本《代数学》，原作者是赫格，所有手稿和石板七年前才从海底捞上来，是我和几位学者合力整理出书。里面有很多实际应用的例题，对于理解相关知识的背景很有帮助。这部分内容会着重考察计算和应用能力。
“前两本希望大家去书店买回来，方便记笔记和复习。最后就是这本《统计与分析》，很薄一本，属于最前沿的研究内容，我们书上没有——毕竟也是从海里捞上来的。我会挑一些相对简单的内容作讲解，这一本就不用去买了，有兴趣可以去图书馆借阅。
“再就是这些参考书目，也是有兴趣可以看看，《实践案例详解》《天文观测与计算原理》《几何与制作工艺》……”
莱特心情复杂地看着卡诺拉，他似乎有点理解对方为何看上去如此苍老。
“总之，希望大家认真对待。我也不避讳这些，就直说了，以前的老师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性教课随便考试，到最后几家工坊一起来学校抗议，说学生狗屁不通还得从头教怎么看三角函数表，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会严格要求大家。接下来上课。”
莱特下意识地观察周围，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氛——令人抗拒的、充满枯燥气息的课堂，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死气沉沉——除了个别几人，其中就包括托比亚斯和米娅。
平心而论，在教会学校里学数学的时候，他倒是囫囵吞枣，学了个大概，考试成绩也说得上是名列前茅，只要努力或许也不会难到哪里去……
“我记得上周我们讲到数列求和，公式大家都还记得吧？”
一片应和。
坏了。莱特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啊？！
“已知等比数列的通项公式，可求其前任意项的和。那么……”卡诺拉拿起粉笔飞快地写着，丝毫没有刚才病怏怏的神态，“一定会有同学问，这东西有什么用。”
“课本上的例子，这个往棋盘上放米粒的故事我就不用再多说了，当个笑话看就好。我接下来重点讲《实践案例详解》里的这一类题……”
每个字都认得，连在一起就看不懂。莱特支着脑袋，迷茫地看着黑板上的字。
“……所谓金钱的时间价值，需要明确的是，今天你兜里的二十块银币，一个月后就不再是二十银币。例如存一个月，那么按照利息，就可以列式……
“……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某人准备在学院街购置一套房屋，但他手头没有那么多的钱可以直接全款买下，于是达成如下协议，即每月末支付相同一笔钱，连续支付十二个月。假如总价是500希克利，也就是大约30000银诺比，来请问这位同学，每月应该支付多少？”
卡诺拉点名的正是莱特。
“41希克利加上40银诺比……？”他匆忙起身，糊里糊涂地答道。
“好的，请坐。”卡诺拉笑着拍了拍黑板，道，“很明显，这么算是错的。”
哄堂大笑。
“如果这么算，只是把同一笔钱分开支付，其中长达一年时间里的风险就完全没有考虑进去。假设月利率是3%，先设每一期支付的金额为X，第一个月末的资金折算到初始时刻……总共十二期的现值，正好等于总价30000银诺比。
“方程左侧，将X提出，观察剩下的部分，这正好是一个等比数列，首项和公比都是……显然，只要求出这12项的和，也就能得到每月支付的金额了。
“好，这里为止的内容是各位必须掌握的。接下来我们看本节最后一个例题，某人在初始时刻存入一笔钱，每月取出15希克利的利息，本金不动，期限趋近于无穷，求最初存入的金额。仿照前例，我们先设取了n次，那么可以列式如下……”
莱特稀里糊涂地听着，手下瞎记一通，却是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再抬起头时，卡诺拉已经将黑板擦的干干净净。
“只是一个普通的例子，方便大家理解计算的原理，实际运用时只需学会查表。”他顿了顿，说道，“所有新来的同学，今天午饭后到我办公室来，我们需要制定一个补习计划，把之前落下的课程补上。米娅同学，你也来，之后的任务交给你来安排。”
他似乎已经说完，钟声却迟迟未响。
“差点忘了，这周末有个课外实践活动，二年级的几个专业牵头组织的，已经陆陆续续出发了。今天领导要求一年级的各班派出学生代表去参观学习，每班五个名额。有人自愿报名吗？”
一阵并不明显的骚动，似乎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小声地议论着。
此时，卡诺拉忽然阴森地补上一句：
“会很累，有很多体力活要做，野外蚊虫也不少，还有要爬山路，经过泥沼……但是你们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还有人要去吗？”
面面厮觑。莱特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拉尔瓦一言不发，第一个举手。莱特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相信我，为了学分。”拉尔瓦的声音小到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
他回头看去，班长米娅也默默举手。
凯芙则更夸张，不仅自己手恨不得伸天上去，还半强迫地拉起薇莉雅的右手——这位梅加利斯的精灵少女，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却无可奈何。
很好。莱特也举手示意。
“不错。”卡诺拉微微一笑，“米娅，帮我登记一下。”
钟声响起。莱特身边人等纷纷离座，他向拉尔瓦眼神示意，两人来到窗边角落，稍稍远离人群。
“这实践活动具体干什么的？很累？”他问道。
“累不累看你了。蚊子再小也是肉。”拉尔瓦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说道，“帮忙跑跑腿，搬些东西，吃吃喝喝就能混到分，这可是好事。”
“行吧。”他拍了拍对方肩膀，走回座位。
……
时间飞逝。
以普通学生的身份，与形色各异的同龄人一同生活，已是第五天。
今晚的食堂仍旧没什么人，但莱特身边多了些熟悉的面孔。米娅、拉尔瓦、凯芙、薇莉雅，几人不再穿着校服，而是提早换上更厚实的绒衣，匆匆用着晚餐。
米娅率先吃完，以手帕擦净嘴角，看向众人。
“各位稍快一些，马车应该快到了。”
“好的，拖后腿的莱特同学，看来你需要加快速度了～”凯芙接过话茬，戏谑道，“怎么今天这么能吃？”
莱特没有搭理她，只是保持着原有的节奏，很快将盘中一扫而空，随即侧身看向凯芙。拉尔瓦和薇莉雅见到此景，只得似笑非笑，不知作何评价。
很快，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伴之以马儿的嘶鸣。
米娅披上围巾，站起身来，向众人伸手相迎：
“各位，该出发了。”
……
夜色中，马车向着东侧而去，穿过上城区的城门。这正是三座大桥中，最东侧的石桥。
隔开前后两室的帘上，绣着星辰与花朵的圆形图案。
“说实话，我没想到是你。”莱特与驭者隔帘背对而坐，说道。
罗纳德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请不要在意。夜路确实不安全，由我们来驾车是应尽的义务。”他说，“你们可以在路上休息，明天会有许多事要做。”
坐在左边的米娅看向窗外，装作无事发生；斜对着的拉尔瓦仰面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似乎努力地想要入睡；只有右前方的凯芙和薇莉雅，一副完全不记得周一发生过什么事的表情，扒着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
“薇莉雅，那片是下城区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中心广场附近有好多酒馆，有空一定带你去……”凯芙拉着薇莉雅的手，两人亲密地贴在一起，眼中似有星辰。
莱特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
“知道要去哪里吗？”罗纳德忽然说道。
“不知道。”他说。
一声叹息。
“真是的。
“眠云谷。从东北边出城，向北穿过梅恩克鲁诺河，再走几段回旋山路，明早才能到。”
“是什么样的地方？”莱特问道。
“传说中最古老的秘境，真理之神的使者安息之所。在云雾缭绕的静谧之地，他最后一次亲吻告别爱人的遗体，将她埋葬在忘却一切的迷雾深处，孤独地回到真理之神的身边。”罗纳德说道，“当然，先不谈这个故事，那里现在是若比提拉族最大的聚集地。现在是冬日，它们的天敌还未苏醒，正是生命中最为惬意的时光。”
若比提拉族。雪兔。莱特想着，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们刚好会在日出时到达那里，”罗纳德似在轻笑，道，“那是不可多得的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