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每天都想见你。”

“小秋,我的小秋。”

“秋秋儿,那是我的秋秋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栋小房子的梁是她的支柱。自从十六岁独自出来居住后, 她就一直住在距离小房子不远的地方。

有可能是谁家的地下室, 也可能是谁家的停车场。

每次回去时,她都会绕到那被风吹雨淋, 历尽沧桑的小房子周围。

瓦房前是简陋的黄土矮墙, 墙上立着围栏, 绕了不少藤瓜苗。

她每次都轻轻地去,轻轻地走,像是怕惊动了什么,让她的脚印留在这被吞没的小路上。

最开始时,房子里是一户三口之间,偶尔能看见他们送孩子去学校。

后来好像又搬了, 换成了一对老人, 是他们的儿子送来的,据说是住不惯城里的楼梯房,就想住在城郊的位置。儿子最初还会去看他们, 后来也不常去了, 老人们坐在屋子前的枇杷树下乘凉。

那下面放了个不要的床垫,他们就坐在下面,摇着大蒲扇纳凉。

那个秋千没人坐了, 慢慢地腐朽了。在某个寻常的白日里被风吹走了半截,也没人去修理。

寂静的光芒平铺在院子里的那一刻,满院子的起伏落下不可见的阴影。

落叶飘摇,散发出微苦的气息。

泥土不再富有营养, 蟋蟀也不来这里歌唱。

在看到秋千断裂的那一天,迟来的痛苦席卷,压垮她的神经。

她终于敢去想一想,奶奶呀,你离开后,再也没有人为小秋推秋千了。

你知道吗?你知道小秋会受这么多苦,你还舍得离开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多年,但每一次都不甘心、不甘心她就这样轻飘飘地离开。

那些空空落幕的白天,那些蜷缩着躲避怪物的黑夜。

在每一个感到分外孤独的时刻中,她都没头没脑地在想:

为什么呢?

偶尔想起奶奶的离去时,又生出怨恨——是对命运的怨恨。

陈淑恒老太太,一辈子与人和善的老太太。她从乡下来,后来嫁到了镇子上,不多久又成了寡妇。

镇子慢慢发展,成了一座城。

她不熟悉城内的一切,只知道要送王富去读书,可惜王富不爱读书,只爱满街偷鸡摸狗,像是上辈子做下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偿还。年轻时怯生生地去道歉,中年时无可奈何去道歉,年老了,拄着拐杖去道歉。

难道她这一生,就是为了人渣赎罪而来的吗?

王见秋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老太太不太识字,但书房里放了不少整齐的书,那是王富读书时,她为王富买下来的书。

每一本都保存得很好,她舍不得丢弃,全都放在她的嫁妆柜子里。

如今她从王富手上抢过了王见秋,正好把这些书都给了王见秋。

王见秋翻开了那些书,对着上面的拼音,找到了老太太的名字。

她圈着那几个字,像是找了很久的宝藏和珍藏。

只是在那样一个寻常的早上,那样寻常的日光下,在地里摔倒的奶奶就再也没办法醒来。

没有任何预兆和警告,像是上帝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奶奶离开那年,她才五岁。还弄不明白生死离别为什么充满苦闷沉郁与晦暗。

不明白为什么给予的光亮轻飘飘从她身上掠过去,竟一丝重量都不愿意留下。

她想不明白,十岁的孩子有奶奶、二十岁的大人有奶奶,为什么五岁的她,就没有奶奶了呢?

睁着眼,只看见枇杷树上的风穿过去,云很白,天很远。

“小秋,小秋!是不是吓坏了?”

王见秋陡然睁眼,梅雪正坐在自己面前,担忧地看着她,哎呀了好几声,有些心疼地捧着她的手:“怎么手臂还擦伤了?”

医生在旁边笑了一下:“你女儿伤得比你还严重呢。”周围的护士善意地笑出声来,拿出药水帮她涂抹药水。

“啊?”梅雪短促地啊了一声,盯着医生仪器里的ct图片,“小秋的手没事吧?”

“没事,只是一点擦伤。”

梅雪顿时放下心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腔,小声说:“刚刚真是惊险啊。”

那半路熄火的三蹦子停在几人面前,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但也是因为这辆三蹦子的存在,让绕开它行走的梅雪躲过一劫,失控的红色车辆径直撞上三蹦子,而它面前的梅雪仅仅是被车把手带倒。

身体先倒下,才后知后觉自己躲过了近在咫尺的车祸。

反倒是从马路对面不顾车流冲过来的王见秋被车辆刮擦,手臂处留下不少擦伤。

祝从容先赶到医院,急匆匆冲上电梯,一路上心急如焚,“怎么回事,怎么发生车祸了?”还没等看清人影,他先大喊出声,旋即疾步走到两人面前,一双温润的眼里充满焦急。

梅雪细声细语安抚他:“没事,我们就是刚好看到了车祸现场。”

祝从容登时看向医生,医生长长地嗯了一声,“梅女士正好在车祸旁边.......”

“什么?”祝从容抓住梅雪的手臂,仔细查看,又瞅向王见秋,“小秋,你呢?身上受伤了吗?”

医生说出后半句话:“被吓到了而已。”

祝从容还是不放心,盯着梅雪:“听司机说现场挺严重的,你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吗?”

正在公司开会的祝风休立刻赶往医院,神色是罕见地冷峻,才站在病房门口处就听到里面夸张的声音:“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就是一点点擦伤,车都没碰到我,这还是自己摔的。”

推门而入,坐在床上的梅雪撩起自己的手袖,给祝从容看自己的手臂和胳膊,来回翻转着:“你瞧你瞧,什么伤都没有,那车离我很远。”

听到他过来的声音,梅雪抬眼望过去,笑着招呼道:“风休,你怎么也过来了。”

祝风休扫了眼,瞥见王见秋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旋即捏捏鼻梁,“您能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梅雪脸色一红,放下衣袖,努力维持年长者的脸面,小声说:“就是......摔倒了。”

“摔倒了?”祝风休缓步走近,拉开椅子坐在王见秋身边,问她,“那怎么叫救护车了?”

“那个.......”梅雪放下衣袖,将被子盖好,半坐着靠在床头上,声音显得十分拘谨,“只是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等她将来龙去脉全部说完后,祝风休捏了捏鼻梁,温和又含蓄地说道:“在家里烤红薯也很好。”

祝从容看完了两人身上的伤,一颗心安安稳稳落在肚子里,“还是住院做个全身检查,这把年纪了,随便一个磕碰都很严重。”

气得梅雪顿时伸手拍他:“谁这把年纪了,你别说话了。”

祝从容挨了一瞪还有几下软绵绵的巴掌,也讪讪笑着,把鬓角的汗渍擦去,手上还冒出些黑色痕迹,连忙抽出纸巾擦掉,丢入桶里。

“我只是太担心了,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

梅雪美目一瞪,十分小气地哼了一声,才挪开视线。

祝风休微微俯身睨着王见秋,问道:“吓到了?”他伸手按在这颗低垂的毛茸茸头顶上,温柔安抚,“胡撸胡撸瓢,吓不着。”

眼镜片反着光晃过眼底,王见秋眯了眯眼,抬眉瞄他眉眼间的淡然和温情,让人想落泪。

在祝风休漆黑眼眸中,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她垂下眼睑,唇角抿直,低低回了声:“嗯.......”

梅雪也搂着她的肩膀,轻柔揉过她的耳朵:“胡撸胡撸毛儿,吓不着。”

眼眶兀地红了,王见秋鼻头发酸,放在膝前的手止不住蜷缩,捏紧了裤腿。

祝风休顿了一下,和祝从容说道:“我们出去拿检查报告吧,医生应该还有很多嘱托。”

“好。”祝从容看了眼母子俩,起身跟上去,“正好问问医生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最近吃些什么来安神。”

两人走后,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梅雪。

梅雪牵过她的手,仔细捧在手上,小心拂过手指间的擦伤,温声道:“吓坏了吧,对不起哦。”

“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王见秋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眶,直直地看着她。

“哎呀,”梅雪在她手指间温柔地吹了吹,刚想说些什么,不经意撞进那双委屈的眼睛,霎时心都开始疼了,连忙搂住她,“乖宝,没事哦,不怕。”

她披散的长发绕在鼻尖,呼吸间能嗅到那股淡淡的玫瑰花香味。她身上总是很香,很软,和奶奶身上的味道不一样,奶奶身上的味道像晒过的被子。和张玲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样,张玲身上是汗味,是粗粝的手掌。

但梅雪整个人都是柔软的,符合她对母亲这个缩影的一切幻想。

美丽典雅,温柔博识。

王见秋知道,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一个平和的表现。

他们愧疚、愧疚几乎压垮他们的脊梁,让他们见到她时,背脊总是弯的,态度总是小心的,几乎是顺着她做任何事,生怕不留神间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所以踌躇,所以试探......

她知道太炙热的东西是不能触碰的,一碰就会被灼伤。

第一次见到光的人很害怕那是一种魔咒,所以她也很害怕。

“对不起,”眼眶里装满的泪终于流下,王见秋低声说,“我总是很害怕你们,很害怕得到。”

痛苦会让她觉得真实,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而幸福太过虚幻缥缈,又可怕,如同刀尖上的蜜,稍不留神就将万劫不复。

梅雪喉间窒咽,紧紧搂住她消瘦的孩子,那肩膀硌在她的肩上,硬生生戳出一个血骷髅来,血淋淋地滴在她眼前,疼得厉害,“你不需要说对不起的啊,孩子。”

“我把接到身边来,就是想让你开心的,不是为了你难过。”

这是她的孩子啊,从呱呱降生之后,只看了那么少许几眼的孩子。

她要她开心啊,一辈子都开心啊。

王见秋曾在无数次想回身,回去抓住奶奶伸向她的手。在那个狭小的医院走廊中,奶奶抓住医生的手,无尽地呼喊着“孙女,我的秋秋儿”,她总想回到那个时候,握住她的手,想跟她一起走。

可是现在,她的背被温暖的手掌抵住,将她搂入那个柔软得像云一样的怀抱中。

那云是流动的,填补她在孤独成长中,心脏裂开的细缝,她在无尽的困囿中费力睁开眼睛,喊她:“妈.......”

遥远的声音震入她脑海里,梅雪睁着的眼里滚出热泪。最开始找到孩子时,她肤浅又愚钝陷入空白中,毫不掩饰地自称“妈妈”,莽撞又无知,简直就是个蠢妇。

那愚笨的举措直让她不堪回首,每看一眼,都是对自己愚蠢的深刻认知。

她很害怕,很害怕这一生终将会失去这个女儿。

失去那个只在产房里哭了一声的孩子。

无情的时光将她们分割,那些爱意被迫流走,梅雪抱着她那个独自走了很远很远的孩子,泣不成声:“在呢,妈妈在这里呢,别害怕。”

风将痛苦埋在了很远的地方,而这间明亮的病房中,王见秋终于小声地哭了出来,像她.......像她刚从产房里出来那样,哭得有声音。

病房外,祝从容和祝风休安静地立在门侧,没有进去。

在某个瞬间,祝从容眼底也泛出了水光,他没有缘故地叹息出声,将腹中的郁气全部吐出去,只因窥见天边一点光芒。

良久,病房里逐渐没了声响,祝从容和祝风休相互对视,露出男人之间的默契,敲门而入,假装没看见那娘俩眼眶里的红意。

祝从容露出轻松的笑:“没什么大碍,好好静养。”他看了眼梅雪的手腕,将她因为乱动而有些松动的胶带粘好,旋即走向小秋那边,温声问道:“折腾了这么久还没吃饭,你想吃什么呀?”

王见秋坐在原位,乌黑水润的眼睛凝视着祝从容初显苍老的面庞,看到他来不及整理、有些乱的衣领,小声说:“红糖鸡蛋,我想喝一碗红糖鸡蛋。”

“好。”祝从容笑得很随和儒雅,起身说道,“那我回去给你煮一碗,多加糖的、甜甜的红糖鸡蛋。”

在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小姑娘很细微的声音:“谢谢......爸爸.......”

脚步顿住,祝从容很没出息地抹了把眼睛,没回身,也没敢回头去看,只重重地应了声“哎”就匆匆走出病房,生怕被姑娘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走出病房后,祝从容蹲在电梯口忍不住揉揉眼睛,哭得太不成样子,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缓过来。

这模样可吓坏了赶来的祝天语,她站在医院门口,没敢进去,只待在楼下,怔怔喊着人:“爸,妈妈伤得很严重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祝从容回过神来,起身看到是祝天语,神色收敛,抽出手帕擦拭面庞,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祝天语嘴唇嗫嚅:“我刷到了新闻,看到照片上的人像王见秋,也像.......”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妈妈.......”

“这样啊,”祝从容缓缓走向长椅那边,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也不知这是何种滋味。

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好像也没有养得太歪,她会担心亲人,即使被母亲的话伤透了心,还是会赶来医院看望。

但是啊,祝从容叹了口气:“天语啊,以后就不用来了。”

这话太直接,毫无掩饰,祝天语脸色煞白,露出苦涩的表情。

祝从容的态度依旧很平静,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的话题:“生老病死,和你都不再相关。”

“为什么啊?”祝天语执拗地看着她的父亲,“您是我的父亲啊。”

在她的印象里,祝从容是位儒雅的父亲,很帅,又很会耍宝,和孩子玩得很好,甚至比梅雪少几分“长辈的尊严”,经常带她去泥里打滚,去草坪里抓蚱蜢。

“你们就这么狠心吗?”这段时间的委屈和难过几乎冲破那个拳头大小的心脏,直把人搅碎了。

前方太阳正在缓缓西下,阳光也透露出一抹橙红色,祝从容看着树梢处落下的阴影,“你已经拥有了苏州的房产和车产,还有子公司的分红。一个普通人家都不会像这样,解决你的物质需求,这些钱足够你下半辈子不再需要为金钱烦恼,不再追寻碎银几两.......”

祝天语竭力打断他的话:“可是我也可以不需要这些啊!金钱可以买断感情吗?你们明明不是这样教我的,我只是......”胸口发堵得喘不上气,她几乎是压着腰发出的声音,“我也想要父母啊,我也要爸爸妈妈啊。”

祝从容面容始终谦和,闻言似乎笑了一下:“天语,你真的可以忍受没有金钱的生活吗?你尝过没有金钱而寸步难行的苦吗?你知道在盛夏三伏天里,还需要穿着厚实玩偶服发传单,时不时被调皮的孩子追打的苦吗?”

祝天语一顿,牙齿几乎在打颤,她知道他说的人是谁,是那个和她交换了人生,不断受苦的王见秋经历的事。

可是......

可是这一切,明明都不是她造成的。

祝从容微不可见地叹气道:“你害怕失去,因为你得到过了。小秋却很害怕得到。你就像是我们精心养护的一株花,而今呢,我们只是把你从一个漂亮的玻璃房,移栽到普通的土壤中,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祝天语的眼泪止不住流下,她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难过的事,让她不假思索地反驳他,“有关系啊.......”

祝从容依旧清明的眼神望向她,突兀说起一些无关的事:“怀上小秋时,小雪三十四岁,而那年我四十一,还算青壮年,手臂有力,肩膀宽阔结实,一边肩膀抗一袋大米能走数千米,也能托举着你背着你走过春夏秋冬。”

那些春夏秋冬是真实存在过的,祝天语看向他宽厚的背,她在上面闹过,笑过,但不曾淋过雨,也不曾挨过打.......

“而今二十三年过去,我已经六十四了,”祝从容闭了闭眼睛,声音失去控制,逐渐沙哑难听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个二十三年,我留给小秋的,只有日益衰老和腐朽的笨重身体。”

“我......”不等对方回话,祝从容又哽咽道,“我不曾抱起她,不曾背过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背起她。”他看着自己粗粝的手掌,上面有逐渐衰败的皮肤纹理,反问道:“我能吗?我还有力气吗?”

旅游时他便力不从心,跟不上风休和小秋的步伐了,只能看两个孩子游历在山川之中,却不能参与进去。

他不再是那个能半夜还精力充沛陪孩子玩耍的青年人了,时光无情地带走他健康的身体。

他一直在努力做好一个父亲,不断学习如何做好一个父亲。他和祝天语之间的感情可能不像她与梅雪之间那般亲昵,但也是非常厚重的。

他毕竟是个男人,从她五岁的时候就不能再帮她换衣服了,更不能帮她洗澡。

还要教她私密位置谁也不能碰,不管是谁,亲戚也好,朋友也罢,谁也不能碰。

五岁的祝天语还问他:“爸爸也不能吗?”

医院门口有蹦蹦跳跳的小孩,在阳光下笑得很是童真稚嫩,他想起他那时的回答,他说“对,爸爸也不能”。

祝天语只能垂泪,她怔怔看着面前的父亲,恍惚间发现他的背有些佝偻,不再像当年那般强健有力,能抵挡尘世间的风霜雨雪,也不再挡在她面前,护住她的天真烂漫。

“爸爸......”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悲鸣一样地宣泄出来,只能重复喊他,“爸爸啊!”

“天语啊,你完美了很多年,而今又要强求你的完美幸福,而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痛苦吗?”祝从容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我老了啊,老得快要不成样子了,身上都是老人味,头发白了,掉光了,马上就有老人斑了。”

人老了,眼瞎了,心也盲了,甚至做出的事情都糊里糊涂的。

小秋刚刚来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的,笑容是那么地少。像是没有情绪的木偶人。

不知伤痛,没有喜怒,过着提线般的生活。

他们家最聪颖的孩子是风休,他发现了那只不说话的木偶人,给角落里的小秋添一点生气,梅雪又加一点爱意,木偶人又活了,会笑了,又会哭了,像刚出生时候那样,号啕大哭。

她还会红着眼睛喊他爸爸了。

祝从容抬眼凝视着泪眼婆娑的祝天语,“天语,你好像总是在哭,可小秋却鲜少流泪喊痛。”

祝天语胸口的难过也早已无法关住,她近乎悲切地笑着:“从前爱的时候,哭是心疼的,笑也是快乐的。现在你们不爱了,所以我笑不行,哭也是被厌恶的。”

她必须承认,她不再被偏爱,不再被独宠。

明知道答案却还要反复试探,畏惧别离也逃避现实。

她不甘心,所以做了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

整个躯壳装满了悲伤,可是啊,可是啊......她舍不得啊,这是全世界最好的父母啊!

喉咙里卡着刺般,祝天语发出的声音都像是痛苦的低鸣:“如果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没有妄想独占你们的爱,现在是不是还能和平共处?”

祝从容注视着那些稚童离开医院,声音像是在天幕尽头,苍老又遥远:“人总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不能每次都让我们帮忙兜底的,对吗?”

王见秋从很久以前就明白做出选择就必须承担后果,祝天语却到了这样的年纪,才第一次感受到疼痛,这股撕裂情感的痛楚让她无法承担。

最简单的道理,总是以最沉重的方式压下来。

说完了,祝从容拍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踉跄着起身:“天要黑了,你快走吧,我还要给小秋做碗红糖鸡蛋。”路过大门时,突然感受到膝盖太重了,他扶着墙费力往上攀,才能直起笨重身体,闭了闭眼,他轻轻呢喃道:“红糖鸡蛋,多放糖。”

他从自己面前离开好一会儿,祝天语还是那般茫然哀切的模样,只追望着他佝偻离去的背影。

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眼里数不尽的热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落幕的夕阳,降临的黑夜要吞没一切。

朔风劲,积雪寒,梁上暗尘飞扬。

此后她再无父母与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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