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话 旧事(三)

墨斋的誓言感天动地,惹得一众痴男怨女泪襟涟涟,但是这种事情不仅触犯了龙颜,也违背了世俗人伦,更会让天下读书人跟着丢尽颜面。

原本这种龙阳之好,文人风流虽说是免不了,但是大家不都是藏在桌子底下,你非要摆在台面上,还要为了男人抗旨拒婚,你是打量皇帝不舍得要你和你那男人漂亮的人头吗?

君王雷霆震怒,多亏一众清流文臣跪地请命,看在他才华横溢的份上,为文坛留下一棵好苗子。因为男婚女嫁和不入流之事斩了新科状元,确实难逃史官一支笔,于是乎摘了墨斋的状元头衔,让他用一世的功名去换神仙眷侣的生活。

墨斋弃了荣华离京之后便和爱人长相厮守,从此朝堂上少了一位能臣,但是文坛上升起了一颗新星,一生虽然多少清苦,但是文彩斐然闪耀了几十年。正是因为如此,蓝氏聘请他为西席先生,教授经纶,而他的男夫人始终伴其左右,风霜与共。

虽然蓝氏给了他很丰厚的束脩,不亚于半个宰相的俸禄,但是仍然不能束缚这位自由的诗人,客座西席数年之后,还是离开云深不知处,携爱人云游四方。

……

等到思追景仪找到墨斋先生居住的荒庐时,先生却已经神志不清,行将架鹤而起。

墨斋是文坛之王,无数文人墨客云集在荒庐辞别自己心中之光,思追和景仪一身仙门妆扮而来,众人纷纷问询所谓何事,思追并未多言,只说也是先生当年的学生,送老师一程,还有些小事想问询一二,便上来两位同思追和景仪年龄相仿的学士将二人请进庐中,这两位是先生家学生,常年侍奉先生夫夫左右。

“二位仙士稍后,待学生禀明家师。”

“有劳二位先生了。”思追景仪回礼。

看着两位学士出入,思追恍惚感觉自己和景仪在含光君和魏前辈身边是否也是这个模样。

景仪站在荒庐客厅,四下看来,心道老先生离开蓝家生活确实不宽裕,这客厅中只有三三两两的桌椅,数量比此时站在这里的人数少很多,所以大家都不好意思坐下,都一道恭敬的站着,脸上都浸透着难过,压低声音说话。

思追与众人寻常交谈几句,又听得三言两语的议论,悉知墨斋与爱侣虽然无子,但是学生众多,荒庐虽破,但是前面却有一个可以同时容纳千人大广场,以供先生开课,因为今日外面站满了人,所以思追和景仪来时竟看不出是这是个偌大的广场,而这里的脚下的每一寸,是世间最丰沃的文学乐土。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墨斋先生席下教育的学生中,最后金榜题名的今天一个也没有来,而来到这里的,皆为此不忿。

倒也不难理解,墨斋是惹恼了当朝皇帝的人,既然入朝为官,岂敢来看拜皇帝厌弃的人,且墨斋还有天下皆知的断袖之好,入了朝堂的人自然害怕与他过从甚密惹的流言纷纷。

荒庐所在的山峦满山遍野生长着一种开着花朵粉红与紫色相间、花瓣纤长层叠的树木,不知何名,且此山中几乎不见其他树类,此刻正是花朵绽放的时节,整座山都染成了粉红色,在群山林立间分外醒目。

听得一位学士所言,墨斋夫人是一位颇有建树的的植物学家,他经过多年研究终于把杏花和桐树嫁接,培育出了一种新类植物,墨斋先生给取名为‘杏桐’,花朵中和了杏花和桐花之色,便开出如今的颜色。而拜墨斋先生为师求学,先生不要束脩,而是要为先生种下一棵杏桐树。所以凡是先生教学过的地方,都会开出这样的花朵来,最后先生携夫人隐居在此,来求学者络绎不绝,所以这杏桐花便开满了整座山来。

墨斋用自己的方法改变这个世间对同□□人的看法,即使力量渺小,即使微弱,即使漫长,也从未放弃。‘杏桐’意为‘性同’,既然要拜我为师,便是要认同我的同性之恋,所以要为先生夫夫种下杏桐树,表示对此的认可,而这样一座粉红色的山,也表示了先生对夫人的爱,山川可鉴。

正在此时,刚才的弟子从内室而出,请思追景仪进来一见,二人正要移步,突然听见庐外一阵喧哗,那大弟子赶紧出来查看,思追景仪也随其出来。

原是来了位身着仙鹤补子官服的尊贵客人,众人行官礼,因为此人正是当朝丞相,也是当年名字排在墨斋之后的第二名,本来的榜眼候补了状元,并且在墨斋离朝之后,与皇后的侄女成婚,如今是当朝显贵,而他的女儿,又成了现任太子妃,可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没有当初墨斋的为情弃仕,今日站在这里的便是墨斋墨丞相。

丞相高声,“墨斋,今日老夫来,是奉了圣上的旨意。”众人听此,纷纷下跪,仙家不在凡世之列,故而思追景仪不用,只是微微站在一旁。

“圣上要在这天下翰林学子面前当众问你一句,你可后悔?”

原来皇帝并没有忘记墨斋;世间的有情人,也没有忘记墨斋;所有取仕治事,按照世俗规矩,修身齐家看起来人生得意,之后再治天下的人,更没有忘记这个走了他们不敢走之路的翰林狂徒。

无论贵贱高低,世人都想知道,墨斋是否后悔当初放弃原本显赫的一切。

这位丞相站在这里,与墨斋先生只隔几个简陋的石阶,跨过去便是荒庐,留下来就是一世的功名利禄,或者也可以说是兼济天下。但是这两位曾经是同窗同榜的挚友,最终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并且不能兼得。

丞相大人在大婚前从未见过自己的夫人,只是与仕途前程之上他做了最正确也是最好的选择,至于爱不爱自己的夫人,丞相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夫人一生是钟情于墨斋的,只是为了家族她绝不能抗旨,况且墨斋宁肯抗旨逆君也不会和她成婚,所以除墨斋之外和谁成婚并无分别。但是丞相感觉自己对夫人心有所属并没有很生气,终此一生,丞相并不知道那种不顾一切也要在一起是一种怎样不可逆的感觉。情爱固然美好,可是若是以天下家国为业,却也让不少人将深情隐藏,也许无论怎样选,都不算是错的。

思追看在眼里,却觉的墨斋先生是幸运的。情爱相守本就不宜,两个男子的爱情更是艰难。墨斋先生只是凡人,没有含光君和魏前辈那样神仙般的修为,却可以在这满山的杏桐花中拥爱人入怀。可是含光君和魏前辈即使再爱,却也终是抱憾。

墨斋先生放弃了仕途,还好上天把爱情还给了他。而含光君也曾为了魏前辈放弃仙督之位和作为蓝氏宗嗣的职责,可是魏前辈不愿让爱人放弃一生志愿,也许他愿意呢?可是他们的爱情终于在天下之任和家族之责的拉锯中,像一朵花般凋谢枯萎了。藏书阁的玉兰树下,终于是只有一个白衣身影了。

若是当年能坚持的再久一下,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机缘巧合的无可奈何,是不是,这世间也有一座山上开满玉兰花,花瓣纷飞中也有那么两个人。含光君应该会羡慕墨斋先生吧,那墨斋先生会后悔吗?仙督是后悔的,与这段感情相关的江宗主却从未后悔自己爱上师哥而不得,而墨斋先生的回答也许也是含光君和魏前辈另一个结局的回答。

短暂的静谧之后,一个书童从内室而出,跪拜在地,起身,“先生答,否。”

一阵清风吹过,飘来一阵杏桐花瓣,划过丞相身上仙鹤图样的官服,那一刻,好像绸缎上的仙鹤在羡慕花瓣的自由,似乎要随之飞出一般。

丞相宣旨:“上御,封士人墨斋为鸿儒公,以公卿之礼相待。”

皇帝的圣旨一出,浩浩荡荡官服长队从山下蜿蜒而上,除了册封的司仪典仗,更多的是那些久居朝堂的墨斋先生的学生。原来,他们在朝中请愿,请求君王正视老师在国家文化和人才教育上的贡献,恢复他的功名荣耀,他的功绩不应该因为个人性向不同而被抹杀。

此时墨斋的学生已经占据朝堂半数,杏桐花的粉红也遍落民间,即使被种植在隐蔽处,依旧年年花依旧,总能在最明媚的阳光下长出屋舍间为世人所见。而他的诗词歌赋也在大街小巷广为流传,崇敬他的人也为他种下杏桐花树以表示尊敬和自己的文学立场。虽然因为朝廷雪藏,他的著作皆不可以属自己的名字,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些足以璀璨千年的文坛瑰宝出自谁手,君王也不可以忽视民意,也无法阻止在他的疆域里杏桐花的粉红花开。

但是墨先生也许并不需要华服加身,在最后还是按照礼节见了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那时候他已经口不能言,但是紧紧抓着爱人的手,害怕把他弄丢了,只能和思追景仪一起看着丞相大人说话,“墨斋,你知道是谁揭发你喜欢男人的吗?圣上确实惜爱你的才华,他其实并不会为了你不肯取皇后侄女而把你赶出朝堂,相反他很佩服你富贵不忘旧情。所以揭发你的人是我,我知道,知道是我。皇榜上你赢了我,能把你拉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这个。在官位上,我赢了你,我觉的我一辈子都赢了你,可是,我觉的,真没意思,就像一只蝼蚁一天重复一天,一年重复一年,每个决定好像都是对的,但是只是对的,好像你更有意思些。”

‘没意思?’思追在心里重复,‘对,就是没意思,魏前辈走后的每一天含光君脸上挂着的表情就是‘没意思’,虽然含光君总是一脸平静,但是魏前辈在时,那是祥和安宁,魏前辈走后,那就是‘没意思’,用含光君的话说是‘无聊’。’

墨斋先生去了,他的爱人早他一步,而他紧随其后,这对生前不被主流祝福的爱侣,终于在此后可以名垂千古,并且永世相伴,而那位替补而上的状元相信最终会被世人所遗忘。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他们的羽毛太过耀眼。

只是墨斋先生没有办法回答思追景仪的问题,原想是打听不到苏者心初入蓝氏时如何,好在大弟子问明所来何事后言道,“老师一生治学严谨,凡是教授过的每一个学生都有记录在册,集合成《授课日志》,相信其中定有二位仙士所查之事。”

虽然荒庐不大,但是先生的手稿和笔记占据一半,思追领着打瞌睡的景仪在其中翻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先生在云深不知处时的授课日志,待找到苏者心的一页时,上书:“绝非凡夫,乃天人之智,本墨染满身,却若有所隐,且先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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