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动我心弦者

等到陆尘返回自家那座伏剑峰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伏剑峰,虽被称作峰,其实也就是一座高不过数百丈的矮山。相较于归南宗其他动辄千丈,仙气飘渺的主峰,这伏剑峰就宛如尚未长大的孩童一般。

但正是这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矮峰,在数年前不知多少天才弟子闻讯而来,意图拜入其中。

只因此峰之主,是东荒洲一剑独尊的白亭,是唯一能与圣主宫圣主正面抗衡的剑主。

峰脚下立着一块石碑,刻有‘伏剑峰’三个大字,剑气凛然,隐隐有气冲斗牛之象,光是看一眼便会生出眼睛刺痛之感。

陆尘记得师父提起过,这三个字,蕴含了他毕生的剑意,只是被设置了一种禁制,将那份剑意拘押在笔画之中。

用师父的话来说,这便是伏剑峰的门面担当了。

还有一种说法,却是山下那些前来意图拜师的人口口相传的。

说这三个字,其实内里蕴含着一篇极为上乘的剑诀,故而在那场大战之前,每每陆尘下山之时,都会碰见许多剑修盘膝于此,想要参悟其中奥妙。

当然陆尘从始至终都不知道,那群剑修到底在这上面参悟出什么来没有,只是看见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石碑依旧矗立。

陆尘站在山脚下,侧头直愣愣的盯着这块石碑,良久才挪开视线,自嘲一笑。

可悲可叹却不可怜。zuqi.org 葡萄小说网

一世风流,俱往矣。

拖着沉重的步伐,陆尘缓缓登峰。

‘索性峰不高,否则凭着自己如今的状态,光是想要登顶都不知要耗费多少力气。’陆尘在心底自嘲的想到。

作为剑主白亭的结庐之地,峰顶上其实并无什么特别的东西存在,反而朴素到了极致,唯一草庐,一清泉矣。

褪去身上占满血污与灰尘的青衫,在灵泉中洗净身上的污垢后,陆尘换上一席雪白长袍,将那副精壮的身躯遮掩,也盖住了其肩头纹有的一颗狰狞鬼头。

推门入屋,草庐内的布置也十分简陋,甚至可以用寒酸来形容。

除却普通的锅碗瓢盆桌椅之外,在屋子正中间,搁着两只有些破旧的蒲团,一前一后。

陆尘来到后方的蒲团盘膝坐下,开始仔细的复勘自己的伤势。

其实他身上的伤比起那周康好不了多少。

特别是周康那最后一记仙人抚顶,那可是实打实开脉境中期的暴怒一击。

脚掌细微的骨裂,脏腑震荡位移,双腿不同程度的骨折,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伤势。也亏的他陆尘在冥渊中吃的苦多,意志力顽强,否则恐怕早就晕死过去,哪里还能与那位赵长老说说笑笑,一路走回伏剑峰。

在身上敲敲打打,陆尘面色平静的将那些有细微错位的骨骼与五脏六腑归位,这位闭目,脑海中仔细的回忆着一段文字。

‘须菩提,于意云何……’

不知过了多久,陆尘缓缓睁眼,眼神宁静,古井无波。

身上的伤并未全部痊愈,但他却不得不苏醒过来,因为,有客来。

推门出了草庐,已是夜晚,但陆尘还是一眼便看见了清泉畔那位亭亭玉立的绝代佳人,只因对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便能让这片天地失去色彩,便是这片天地唯一的焦点。

佳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用少女来形容最为贴切,清丽秀雅,姿容极美,双目湛湛,修眉端鼻,当真秀美无伦。

月光入水,在林间投下条条荧光柱,洒在泉中,落在少女身上。

这一幕,静如画卷,少女美若仙子。

她嘴角含笑,朱唇轻启,声音婉转如天籁:“打扰到你养伤了吗?”

陆尘轻轻摇头,语气有些责怪,“你不该来的。”

虽是在责怪,但心底的欢喜,已经不自觉的从眼睛里、从嘴巴中流露出来。若是真不愿对方上门,怎会特意穿上那身雪白长袍?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喜欢了。

少女眼波流转,嘴角含笑:“那我走?”

“既然来了,那便坐坐再走。”陆尘指了指身边的一块石头,自己则盘膝席地而坐。

“听说你今日与怀长老的弟子周康发生了冲突?”少女衣袂飘动,脚步轻盈,来到陆尘身边,坐在了石台上。

她安静坐着,望着满空繁星,举止秀雅,如白莲怒放,绝代芳华。

沈沐言,归南宗真正的天骄,开脉境圆满修为,也是归南宗无数弟子倾慕的对象。

陆尘点头,“把他打趴下了,可惜没机会下死手。”

在沈沐言这边,他倒是半点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沈沐言嗔怪了一声,皓眼明眸满是心疼,“与那种人置气做甚。”

陆尘淡然答道:“只是看不惯这种肆意挥霍祖辈福荫的膏粱子弟。你知道的,对于他父亲的死,我没有半点愧疚。”顿了顿,陆尘继续道:“就算是那祖辈福荫,也就是他父亲死后能躺在人类修士的那本功劳簿上,我不认可。”

周康父亲死于三年前那场人妖了两族的惊天大战,或者说是间接死于陆尘师尊之手。

沈沐言罕见的沉默下来,倒不是因为那周康。

她其实有很多话相对身边的少年说,说那剑主白亭,说那冥渊三年,说那丹田被废……

“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疼自然是疼的。”陆尘笑道,“只不过有你在,那便是不疼了。”

“贫嘴!”

少女白了一眼少年,风情万种。

陆尘双手抱在脑后,仰头倒了下去,看看天,又看看沈沐言。

月光似水,佳人如画。

少年心生感慨,轻声笑语,“动我心弦者,剑光、月光,美酒、美人。”

沈沐言俏脸微红,美艳不可方物。

心怀羞意,片刻沉默。

“你为何要参加道战?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少女轻声问道。

“自然是为了它。”

陆尘伸手拽下肩膀上的衣衫,露出那张狰狞恶鬼面容。

这是圣主宫圣主亲手打下的印记,象征着‘罪孽者’的身份。

望着那块印记,沈沐言神情微微一黯。

所谓罪孽者,是东荒洲霸主圣主宫针对有大罪孽之人的称谓。

按理说,以陆尘三年前的修为,无论如何都犯不下值得圣主宫关注的罪行。这一切,都是因为陆尘的那个师父,剑主白亭。

“活着走出了冥渊,已经很好了。”

似是感受到沈沐言低落的情绪,陆尘笑着安慰道。

少女轻轻点头,神色有些黯然。

明明对方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个人,反过来却是自己成为了安慰的那个人。

沈沐言抬头望向夜空,星河灿烂,明月高悬,皎皎玉盘,仙气盎然。

“圣主宫千百年来第一次组织此等年轻练气士的盛事,在我看来,这是一次机会。”陆尘回答着沈沐言之前的那个问题,“听说若是能跻身年轻一辈十人之列,可以向圣主宫提出一个不过分的要求。”

整个东荒洲何其广阔,就算是寿八百的金丹练气士穷极一生,光是靠着御风远游,也远远不能走完整个大洲。

其中,各方势力错杂分布,年轻练气士何其繁多,暂且不提各类宗府的年轻子弟,佛门、道教、儒家这三尊庞然大物所培养出来的天才弟子,便远远不止十人。

陆尘想要跻身年轻十人,无异于凡人登天。

沈沐言想的却不是这个,因为他相信对方既然有这个想法,那便一定会做到。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圣主宫答应,有些势力却不会答应。”

陆尘点头,毕竟类似于周康父亲那般的练气士,可不是一个两个。

“总要试过才知道。”

他轻声回答着,心底却回忆起了三年来在冥渊中的点点滴滴。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惨痛折磨。

——

少女莲步轻移,款款下山。行至半路,转头望去,少年竟然还站在原地,见着她转头后,笑着遥遥挥手。

沐浴在月光下的少年,丰神玉朗,那一席白袍,十分耀眼。

沈沐言心底泛起一丝欢喜,挥手作别。

等到再也瞧不见少女身形之后,陆尘折身回了屋内,搬出一个蒲团,在月光下盘膝而坐。

古有练气士,采日月之辉,以慕长生。

体内伤势已经大致恢复,仅剩些许残余也会很快自行痊愈,倒也不用再运转功法疗伤。

这便是佛门炼体功法金刚经的霸道之处,若是换做常人,恐怕只有靠着吞食那些灵丹妙药,才能勉强达到此等效果。

沈沐言此次前来没有送出丹药的原因也大致于此。

凭借着她开脉境圆满的修为,很轻易的便能看出陆尘的伤势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也没必要在做那锦上添花之举。

少女没有好奇少年伤势为何恢复的这么快,就好像没有问出一位丹田破碎的练气士如何去争那年轻十人之名的问题。

她相信他,所以没有问。

他相信她,所以没有说。

静坐了片刻,陆尘掀开白袍衣角,从小腿上摸出一柄短刀。

刀名雪露,狭小如匕首,寒光冷冽,气息森然。

虽是凡物,远远比不得练气士所祭炼的法宝、仙宝,但这柄伴随着陆尘从小到大的雪露,却是采陨铁铸造而成,实打实的天外来物。

左手手掌摊开,握着雪露的手轻轻一划,便是一条细密的血线。

陆尘望着那条沁出血珠的伤口,有些惋惜的轻声呢喃,“还是不够,还差一点。”

差一点就能突破开脉境,名正言顺的参加宗内道战。

先前与沈沐言聊起为何参加道战之时,在那句‘总要试过才知道’后还有一句话,陆尘没有出口。

“可惜却是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不想让沈沐言为自己费心而已。

望着那轮皎皎明月,陆尘心底默默盘算着时辰。

正好子时过半,新的一日到来,道战报名的最后一日便成为了昨日之事。

虽然陆尘此前已经大致设想过结果,但心底终究有些失望。

这便是需要承受来自所有人恶意的罪孽者。

事事求而不得,被针对,被唾弃,被谩骂,被人戳着脊梁骨。

陆尘缓缓闭眼,又是一句轻声呢喃,“我身有罪,我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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