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哪里来的字据

那一年,靖安侯夫妇不知为何,突然带着她和七皇子出远门。

说是带他们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风景,可一路上并不见多少悠闲,反而有些急匆匆的意味。

这个木盒,就是在他们最后停留的地方得到的。

当时她身边多了个木盒,只有七皇子问了一句,靖安侯夫妇始终不曾关注到。

婉妤嘲讽的笑了笑,要是真如外人想的那样疼爱她,何至于这样事也没发现?

她得到木盒后,花了一年的功夫才将之打开。

里面放着一本孤零零的书籍。

不是什么武功秘籍。

是一位无名氏留下的书籍。

上面的字,龙飞凤舞,她断断续续看了两三年才看懂。

里面记的都是些杀人于无形的毒。

以及配方。

那个时候年纪小,只觉得里面记着的东西太过恶毒。

后来,她却觉得这个东西用来防身,很不错。

上头的内容,她早就熟记于心。

婉妤慢慢打开木盒,将秘籍取出,摸索翻看了一会。

下床,拿出床底的火盆,点燃秘籍,看着秘籍被一点点烧起来,最后变成灰烬。

这样的东西,放在哪里都是不安全的,还是销毁的好。

没有证据,谁也无法抓住她!

婉妤回到床上,靠在迎枕上,闭上眼。

阿琅原本到老太太的院子里,是想要试探下婉妤。

既然不在……

她脚尖转了个弯,又朝老太太的内室走去。

门口,守门的丫鬟拦住阿琅,

“六姑娘,老太太说不许你进院子的……”

意思就是院子都不让进,更别说进内室了。

阿琅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丫鬟,

“上京谁不知道祖母对我疼爱有加,就算说过,那也是气话。”

“你再横加阻拦,我可要说你居心叵测了啊。”

守门丫鬟脸色白了白,她可不敢忘记上次六姑娘对张嬷嬷说过的话……

阿琅掀开帘子,转头对那丫鬟说,“我和祖母有话说,你就在这里守着,对了,我不想七姑娘那么快过来。你懂吧?”

丫鬟流汗,她连忙摇头,就是刚刚想让人去报信,这会也不敢了。

阿琅进了内室,屋内,并没有人,门窗紧闭,一股药味混杂着暗沉垂暮之气扑面而来。

她走到窗边,看了看,打开一条缝,那缝并没有对着床那头的方向。

既通气,又不会吹到床上躺着的老太太。

老太太睡得并不沉,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动静,有气无力的,

“妤儿,不是让你去歇着吗?怎又过来了?”

阿琅径直走到床前,从暖壶里倒了杯水,放置在床前的小矮柜上。

“老太太,是我。”

她坐在床前的榻上,看着床上头发花白,面颊凹陷,眼窝青青的老太太。

心头叹了口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用在老太太身上再合适不过。

听到阿琅的声音,老太太猛得睁开眼睛,嫌恶的,

“说了不许你进来的,你出去。”

阿琅微笑,倾身过去,帮老太太的被子掖了掖,

“祖母病了,我这个做孙女的,怎么能不在跟前侍疾呢?”

“婉妤姑娘累倒了,就让我来尽尽孙女的本分呀。”

老太太直勾勾盯着阿琅,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沉重。

阿琅微笑着回望过去。

良久,老太太吐出一口浊气,并没有如预想中的暴跳如雷,反而放缓了态度。

“阿琅,这几日怎么不回来?侍疾不侍疾的,没什么。”

“府里这么多丫鬟,养着干什么呢?”

“你说你出去几日就不回家,外人怎么看侯府?”

她喘了口气,

“你这个孩子!”

“你怎么就不能理解长辈的一片苦心呢?”

阿琅轻笑,“还请老太太为我解惑,这片苦心是什么苦心,又是为何?”

老太太深深地望着阿琅,

“这侯府到底是你父亲用命换来的,这府里,也不光只有你一个人。”

“你爹娘走后,我一个老婆子把这府撑起来不容易,指望着照儿能够上进。”

“偏生他如今又那个样子,还有妤儿,她是你的亲姐妹。”

“从前都过去了,往后咱们一家子好好过日子,让侯府再往前走一走,不好吗?”

阿琅想着,这是准备换一种方式,用感情的攻势,想要收拢她吗?

好像有些晚了呢。

若是她刚回来那会,老太太不是那样剑拔弩张,她也许真的会把老太太当成家人吧。

谁不想要一个家呢?

犹记得当初康王带着张嬷嬷找上门时,江婶喜不自禁的对她说:

“姑娘,这是上天对你的垂怜呢,知道你没了爹娘,又送你一房家人。”

这哪里是上天的垂怜呢?

这是老天爷给她的磨炼啊。

阿琅声音平稳,淡淡地问,“我一直想问老太太一个问题,我爹是您亲生的吧?”

“我也是我爹亲生的吧?”

老太太没有看阿琅,低低地答道,“自然是。”

阿琅笑了,“原本我也觉得应该是,可是老太太的态度,我无论都不敢相信,我们居然是骨肉至亲。”

她回来之前,也是报过幻想的呀。

如果没有张嬷嬷的那些冷嘲热讽,如果没有那场谋杀。

如果没有上京里那些大肆的传言。

老太太不看她,脸转向里侧,

“阿琅,事到如今,也说不上谁的错,可你要折腾下去,侯府就要倒了。”

“是么?”阿琅回道,“我以为侯府早就要倒了呀。”

“你们害我,我可以不在乎,毕竟,我们虽有血脉的牵绊,彼此都是陌生人。”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害我娘呢?”

“侯府固然是父亲用命换来的,难道就没有我娘的一分功劳吗?她也是陪着父亲四处奔走的呀。”

原本平缓的老太太只觉头顶一凉,那种感觉就像是寒冬腊月,被人抓着头发按在冰窟里。

她挣扎着偏头去看阿琅,却被一股无名的巨大力量按着,怎么也挣脱不开。

脑子里冒出个可怕的念头,她真的是个妖怪,否则是怎么知道的?

老太太一寸一寸转过头,寻找到了阿琅平静无波的脸,手指头几乎要抠进被褥里,

“你胡说什么,你娘是听到你爹身亡的消息,痛不欲生,自尽而亡。”

阿琅同样是心头倒抽一口冷气,震惊到了。

她刚刚那句话,不过是随口的试探。

却没想到,一探,就把老太太给逼了出来。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她有没有做过噩梦!

“是么?老太太大概不知道吧?我今日去了慈云庵,见着慧静师太了,她……”

“不是我杀的,明惠雪不是我杀的,不关我的事!”

老太太汗毛倒竖眼冒金星,声音尖利地否认:“我没杀明惠雪。”

阿琅注释着脸色青白的老太太,“老太太说什么呢,我只是说慧静师太告诉我,我娘的死有些奇怪。”

“没说是你杀的呀。”

老太太冷汗如雨。

“老太太,你早就知道我娘死于非命,是不是?”阿琅把话题转了个方向,这才是重点。

“你一直知道我娘是枉死的,不是什么为我爹殉情,可是为了让侯府更上一个名声,你还是包庇了那个凶手。”

阿琅的声音极轻,轻飘飘的声音却好像一个重锤,砸得老太太三魂六魄都离了体。

老太太重重打了个哆嗦,心里就像是藏了一只兔子,活蹦乱跳着,跳得老太太脸上的肌肉也跟着抽搐不停。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刚知道不久,我也是在调查。”

对,就是这样的,老太太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并且深信这个是事实。

只有这样,才能让阿琅也相信这个事实。

“呵”一声冷笑,从阿琅的唇间溢出,“老太太,这种话骗骗你自己就好了,谁还是傻子了?”

她见过很多想要荣华富贵的,却没见过老太太这样的。

为了荣华富贵,儿媳妇可以舍弃,亲孙女也可以不要。

她那点心思,只要一猜就能明白。

儿媳妇死了,那丰厚的家产就能握在手中,侯府的权利也可以握在她的手中。

亲孙女算什么?远不如她手中握着的东西重要。

可真是贪得无厌的王八蛋。

“你血口喷人。”老太太抬手就要挥在阿琅身上。

阿琅抓住老太太挥过来的手,冷冷讥笑,

“老太太,照儿的叛逆让你很绝望吧?告诉你,以后他会让你更绝望的。”

“你不屑要我这个身上流着明惠雪的孙女,情愿要一个来路不明的孙女,是因为她能被你握在掌心里,是吗?”

老太太好似被晴天霹雳当头一击,身子僵硬,手疲软的往下滑。

死一样安静里,阿琅眼泪滚出来,

“老太太,你大概不知道吧!明老大人就要到上京了,听说他很疼我娘,你说,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我娘嫁妆要回去呢?”

“还有宫里,当年娘娘就察觉我娘的死因有问题,是你拦着不让查。”

“她要是知道了真相,会如何呢?”

老太太那样看重荣华富贵,她就把这些从她手里夺走!

老太太上下牙齿剧烈碰撞,发出咯咯咯的声响,她抓住阿琅的手,抖着声音道,

“阿琅,你不能这样,这可是你爹命换来的啊,你不能这样。”

“没有侯府,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你养父养母死了,你爹娘死了。”

“侯府再倒,你就成什么了?克夫克母克家啊,谁敢要你。”

“祖母是你如今唯一的亲人啊,侯府就是你的依靠啊。”

老太太惊恐万分,紧紧抓着阿琅的手不放,这些,她一样都不能失去。

大不了,她把明惠雪的嫁妆分一半出来给阿琅啊。

以后再也不针对她,给她好好的寻个婆家。

只要她不和婉妤抢七皇子就好。

阿琅看着她的眼睛,坚决地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头,灿然一笑。

克夫克母克家,有什么!

她不嫁人不就是了么?

克父克母克家,不知道她和长风哪个人更厉害呢?

想到韩长风,阿琅的心有些发堵,很快,就被她甩开。

她想不到这一趟的收获这样大,果然,人病着的时候,心房会卸下来。

“你现在终于想起你还是我的亲人了?可惜,晚了。”

“这个世界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了。”

阿琅慢吞吞的,看了看浑身颤抖的老太太,羞涩地对她柔和一笑。

“老太太,不如这样吧,你想要我什么都不说,那不如将今日我们俩说的话从到尾给我写个字据。”

“还有,我母亲的嫁妆,连册子和字据都给我,写明,这东西只给我一人。”

老太太恶狠狠地看着阿琅,“我不会写的。”

阿琅‘哦’了一声,笑了笑,“老太太真的不写吗?当日陛下说让我自由择婿呢,我觉得七皇子挺不错的呢。”

“你想做什么?”老太太闻言,不由尖声质问。

阿琅道,“我没空总是和你纠缠,趁着今日咱们谈到了这个地步,为了防止日后老太太翻脸不认账。”

“你还是好好的写下这一份证据,把你明知道我娘死于非命,却包庇凶手的事,以及婉妤明明不是侯府血脉,却还是将她留在府里。”

“你的目的是什么,都好好地写一份出来,我安心,日后你也别折腾。”

“你这是想要害死我,害死侯府么?如果我不写呢?你就要去告发么?”

“怎么会是害死祖母呢?”阿琅平静地看着气急败坏的老太太,垂眸平和地说,

“我既然平白要担了这些名头,不如今日就将这罪名给坐实了?”

“我的死活不用老太太管,我只知道婉妤就要为老太太守孝一年。”

“听说七皇子频繁出入丞相府呢,老太太,一年过后……怕是七皇子就要和别人入洞房了呢。“

她温温柔柔地弯起眼眸对老太太笑起来,眸光潋滟,在烛光中却透出叫人惊骇的阴冷。

老太太怔怔地看着阿琅,见她显然是只要钱财不要命了,果然是她的血脉吗?

要不是留着明惠雪的血,她也不会这样对她了。

她沙哑着声音对阿琅说,“顾云琅,你这样恶毒的对长辈,日后定然不得好死。”

阿琅歪歪头,“写不写字据呢?”

她的那句一年过后,就是最戳中老太太恐惧的。

不论阿琅弄死她,还是去告发,婉妤势必都不能嫁给七皇子,眼睁睁地看着七皇子和其他女人成亲吗?

的确是最恶毒的办法。

如今多少朝臣的目光都聚集在七皇子身上。

只等着太子病逝,七皇子上位。

就算不上位,那也要他快些为皇家开枝散叶,七皇子能等到如今都没有成亲,已经很难得。

再等一年?

丞相府可在边上虎视眈眈的。

老太太呼吸急促,看着阿琅温婉的眼睛,颤抖着手,“我写。”

她绝对不可以叫七皇子去娶别的人。

“我起不来,我说你写。”老太太说。

阿琅也不含糊,走到靠窗的榻上,小几上摆放着一些书籍,笔墨纸张。

想来,是婉妤照顾老太太时打发时间用的。

她将事情捋了一遍,写下,随后拿给老太太。

“摁手印。”

她一脸的纯良,看起来很是无害,然而这样的做法却叫老太太觉得她恶毒的就像个妖怪。

她满怀怨恨地摁了手印,咬着牙看着阿琅认真地折叠了这份字据,抬头对她展颜一笑,

“多谢老太太大方,明日我就让娘娘派人帮我清点母亲的嫁妆呢。”

“我还会说服娘娘给七皇子和婉妤姑娘赐婚的呢。”

“你就等着做皇子妃的祖母吧。”

她乖乖地看着老太太,凑近老太太的耳边,低声道,“哦,老太太,这个字据你到时可千万别说是我胁迫你写的哟。”

阿琅直起身子,将字据放进袖兜,朝老太太眨眨眼。

老太太看着笑得格外俏皮的阿琅,心里一片冰凉。

这个死丫头,抓住了她的弱点,她没法挟制这个死丫头了。

她就是想着到时候阿琅真要拿走明惠雪的嫁妆,她就闹起来。

那张字据的字不是她的,有手印?

她病倒在床上,哪里能反抗呢。

现在,死丫头说那字迹不可能要挟到她,也就是说,这个死丫头会好几种笔法。

只要她敢有妄动,死丫头就能拉婉妤下水。

也好,若是能让婉妤嫁给七皇子,也不枉她把明惠雪的嫁妆给她。

怕什么呢,侯府这些年也是存了些家财的,给了婉妤,总是有更多的回报。

她盯着阿琅,“你好恶毒。”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样的恶毒,放在自己身上,是一件叫她绝望的事。

阿琅看着老太太要昏厥的样子,弯了弯眼睛,“没有你恶毒呢,老太太。”

亲孙女可以不要,要个假孙女。

儿媳妇死于非命,也能摁下。

老太太气极,抓起小矮柜上的杯子,狠狠地朝阿琅砸去。

水泼在阿琅身上,杯子重重砸在阿琅脚背上,痛得阿琅叫了一声。

门外守门的丫鬟冲了进来,就见阿琅弯着腰,眼睛里挂着泪,哽咽地说,

“祖母,您不喜欢阿琅在这里,阿琅走就是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呀。”

“可不能让阿琅失了爹娘,又失了你啊。”

情真意切的。

丫鬟作为老太太身边服侍的大丫鬟,这会听了也对阿琅起了些怜悯心。

虽说这位六姑娘脾气古怪了些,可到底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呀。

竟也能下去手。

阿琅抬手摸了摸泪,瘸着腿,一拐一拐地往外走。

看的那守门丫鬟心头泛起一股酸楚。

阿琅出了院子,动了动脚,表情淡然平和的往自己的院走去。

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

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不,她不用等几年。

今日,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老太太要包庇的那个凶手,就是婉妤。

在回侯府的马车上,清河郡王曾同她说过,最后一个去见生母的人,就是婉妤。

王嬷嬷也曾经同她说过,是婉妤第一个发现生母自尽的人。

阿琅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老太太那么想让婉妤嫁给七皇子,那就如她所愿啊。

反正,七皇子和婉妤也算是绝配了。

男盗女娼,渣男贱女!

正是天造地设的绝配呀!

七皇子和婉妤这样天作之合的一对佳偶,谁都不能拆散他们。

丞相府的姑娘也不行。

第二日,阿琅就进宫去了。

皇后见她进宫,很是诧异,

“本还以为你还要在外头多住几日呢,怎这么快回宫了?”

说是这么说,皇后还是很高兴阿琅又进宫来。

阿琅慢吞吞的走到皇后面前,坐下,表情有些不自然。

皇后很敏锐的察觉到了,打量着阿琅,“你这是怎么了?病了?你的脚?摔了?”

阿琅摇摇头,安抚皇后,“没有,什么都没有,就是怕娘娘孤单,就进宫来了。”

皇后眼神凌厉,到了她跟前,四处摸了摸,等摸到脚面时,见阿琅眉心蹙了蹙,立刻就明白过来。

叫了宫人过来,把阿琅的鞋袜给脱了,见着那脚面上一片骇人的青紫,顿时嘴唇发抖。

伤得这样重!

皇后脸立刻就沉了下来,派人去请太医过来,又扶着阿琅,盯着她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府上老太太弄的?”

阿琅摇摇头,“子不言父过,老太太是阿琅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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