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金刚不坏(76)

“我确实是没有想到,”阮长风看着手中的病危通知单,难以置信地说:“在戒备森严的看守所,在审讯室,在你们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在魏央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能发生这种事情。”

安辛被他说得满脸通红,容昭顶着满头绷带站起来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阮长风叹了口气:“与你无关,是魏央自己脑出血。”

“医生已经没办法了,要是找国内最好的专家来开刀,很贵,或许能留一条命,但也很难再醒过来。”安辛垂头丧气地问大家:“救不救?”

魏央还活着的最大用处是提供对孟家不利的证词,于是所有人都看向阮长风。

而长风看了看浑身是伤的容昭,心中还是又惊又怕:“幸好你今天没出大事。”

“救不救?”安辛又问了他一遍。

阮长风沉默了很久,还是叹息道:“算了,谁知道他手术以后会不会变成个武疯子,证词估计做不得数,搞不好再要有什么人无谓地受伤。”

安辛又看向容昭,他太清楚容昭的执念了,即使是刚才的殴斗中,容昭仍然没有对魏央下死手,甚至帮他避过一发子弹。

即使自己遍体鳞伤,她还是希望把魏央送上法庭受审的。

她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病床上,该多难受。

出乎意料的是,容昭并没有过多迟疑,只是淡淡地说:“那就不给他做手术了。”

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放下了,安辛又和容昭确认了一遍:“小容,如果不做手术,魏央应该活不过今晚。”

“我知道,所以算了吧。”容昭低头看脚尖,语气中有遗憾和释然:“我可以为了执念赌上我自己的命,但我没有资格挥霍纳税人的钱……税收很紧张的。”

“国内最好的专家的时间和精力也都很宝贵的,钱和专家应该省下来去救更值得救的人,而不是浪费在一个活不了几天的人渣身上。”

“所以……算了吧。”容昭疲倦地笑笑:“我认栽了。”

放过他,也放过她自己。

三人全票通过,如果不是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魏央的生命即将在今晚走向终点。

阮长风魂不守舍地放下电话,环视众人,慢慢吐出一个字来。

“救。”

“出什么事了?”安辛追问他。

“救魏央。”阮长风低声道:“专家我来找,钱我出,他还不能死。”

“长风,到底怎么了?”容昭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发现他浑身都在战栗。

“他们带走了安知……”阮长风又愤怒地重复了一遍:“他们居然有脸带走安知!”

一个小时前,河溪路小学。

今天轮到季安知值日,等她打扫完卫生,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高一鸣帮她把椅子一张张从桌上放下来:“安知,他们说校门口有辆车。”

季安知正蹲在垃圾桶边上清理黑板擦,被呛人的灰尘迷住眼:“校门口每天都有车。”

“不是一般的车,”高一鸣手足并用地比划:“很酷的。”

“你家新买的越野车就挺酷的。”季安知回头看了一眼教室,感觉没什么事情了,便背上书包准备关门:“你快点出来啦。”

高一鸣从门里窜了出来:“不一样,你看就知道了。”

季安知合上门:“我觉得车都差不多。”

关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教室,四十张桌子摆得整整齐齐,空气中飘着拖完地后的特有潮湿气,黑板也用水洗过,明净均匀的漆黑色。

这不过是个寻常的星期四下午,她像往常一样上完课,然后会和小高同学一起走上一段路,最后各自回家,她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走进这间教室。

她和高一鸣结伴走到校门口,小高问她今晚吃什么,她回答说绿豆粥配包子,高一鸣说我家是花卷,可我不喜欢葱味。

然后季安知就看到了停在马路对面的那辆玛莎拉蒂还有站在车边的那个人。

身高腿长,削肩细腰,沉鱼落雁的人间真绝色,远远看到她走近,笑得眼眸弯如新月,抬起手朝她招了招:“你好哇,季安知。”

好熟悉,像在照镜子,看到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安知感觉自己是被某种魔力吸引过去的,高一鸣拽了拽她的书包带子,安知都没注意到。

“你是谁?”

男人缓缓蹲下来,保持和她视线齐平:“我叫孟珂,我是你爸爸。”

安知怔怔地看着他,爸爸这个字在她的潜意识里一直是指另一个人。

孟珂好像也觉得有些荒唐,侧头无奈惆怅地笑了笑:“安知,我来接你回家。”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及时的手术还是救了魏央一条命。

阮长风的要求并不高,只需要魏央恢复清醒意识、能说话、能签字就行,所以国内最好的脑外科专家锯开了他的脑袋看了看,没做什么,又给缝上了。

按他的话说,医学手段已经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把弹片留着生可能还几率大一点。

不过手术及时释放了颅内的高压,两天后魏央硬是靠着强烈的求生欲醒了过来。

鬼门关里走一趟,算是彻底看开了。躺在病床上,魏央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只求争取个宽大处理。

他的案子社会影响足够恶劣,为了平息舆论,宁州的司法系统爆发出强大的执行力和效率,数月间就走完了所有程序,直接到了开庭的日子。

庭审从早上九点一直开到第二天下午,可惜曾经轰轰烈烈的黑恶势力集团,如今站在被告席上的只他一人。

沈文洲亲自出庭作证,指控他的罪行,卧底警察的故事编得非常完整,只是意料之中的,容昭全程都没有来。

甚至很大一部分她的功劳都被移植到了沈文洲身上。

厚厚的四十多本卷宗里,甚至没有提起她的名字。

检方列举的罪状罄竹难书,魏央不假思索地一一认下,直到检方翻出一条陈年旧案。

“犯罪嫌疑人,池明云警官是谁杀的?”

魏央抬起头“看”了一眼证人席上的沈文洲,沉默片刻,然后轻蔑地笑了,对法官说:“是我杀的。”

旁听席上池小小爆发出一声撕裂的抽泣,而魏央很满意地想象着沈文洲的脸色瞬间苍白地像鬼一样。

审理结束,当庭宣判,魏央没有等来奇迹的缓刑,而是得到了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

旁听席上闪光灯连成一片,舆论想必也是一片叫好,但是很奇怪的,几个相关人士脸上都没有笑容,甚至有点如丧考妣的悲凉,只有魏央自己觉得轻松了许多。

回看守所的路上,魏央问随车的狱警自己还剩多久的寿命。

狱警平静地说:“明天就送你上路。”

魏央回去以后,在牢房里坐立不安地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晚,结果第二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有法援律师跑来跟他确认要不要上诉。

魏央果断选择上诉。

他这才知道自己是被狱警耍了,趁他来送饭的时候问他为什么要骗人。

年轻的狱警把餐盘放到地上,当着魏央的面解开裤子,对着本就粗劣的饭食吹着口哨撒了泡尿。

魏央恶心地别过脸去。

“你不该上诉的。”他说:“那样就可以少受点罪。”

“你觉得昨晚很难熬么?那恭喜你……”他苍白秀气的脸上浮现出堪称变态的笑容:“昨天晚上已经是你死前最舒服的一晚了。”

“我和你有仇吗?”魏央心中升起不详又莫名其妙的感觉:“你谁啊,我都不认识你。”

“你落到我手里,我是真的很高兴。”青年愉快地摇头晃脑:“我姓张,名字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容昭在警校的同学她让我好好款待你。”

“我打赌她的原话不是这个语气……”

“答对了,”小张拍拍手:“其实她根本懒得理你,是我自己……哪怕丢了这份工,也要为她出这口恶气。”

“所以魏央,”他正了正头顶的帽子,调皮地眨眨眼睛,把那份已经不能吃的饭踢进牢房:“好好享受你剩下来的生命吧。”

四十天后魏央等来了最高法院驳回上诉的判决,那时他几乎是感激涕零,并且开始热烈地期待死刑的复核结果。

也是这一天,狱警带他去洗了澡。

这是他进来以后第一次洗澡,魏央站在澡堂外,捏着一小块新肥皂和干净衣服,胆战心惊地问狱警:“不会我一进去,发现里面十个彪形大汉等着捡肥皂吧?”

“怎么可能呢,又不是美国,”小张同学笑得阳光灿烂:“哪有这么黑暗的,再说也凑不齐那么多基佬啊。”

魏央很傻很天真地相信了他,怀抱着对洗澡的憧憬走了进去,然后发现小张果然没有骗他。

澡堂里面确实没有等着十个彪形大汉

是二十个。

在他转身逃跑之前,便有一记闷棍从身后把他敲倒在地上。

后面发生的恶性暴力事件,就不适合用文字进行记录了,就算写下来也是满屏的马赛克。

之后魏央整整卧床两个星期,终于能下地的那天,小张像往常一样给他送饭,这次居然是很正常没加料的饭菜,甚至还有一个鸡腿。

魏央问他:“复核结果出来了?”

小张难得的沉默:“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我想越狱。”

“不可能。”

“我想见容昭。”

“想得美。”

“我想睡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我劝你不要浪费人生最后一个愿望……”

魏央一退再退,最后委委屈屈地说:“我想出去走走,能看一眼蓝天就行。”

这个愿望得到了满足,小张带他出去的时候,路过食堂,里面的电视上正在放电影,犯人们零零散散地坐着。

魏央随意地扫了一眼,突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

“我能再看一会吗?”

小张发现电视上播的是前阵子挺火的武侠片,觉得无伤大雅,就让魏央站着看了。

情节是一段打戏,黑衣红裙的女侠手持长剑,和手摇折扇的书生打得你来我往,分外热闹。

魏央凝神看了一会,突然画面一跳,换了个台,变成了广告。

“天天放这个,看得烦死了……”领头的男人掌控了遥控器,却仿佛手握传国玉玺的体面:“老子的泳装走秀呢?”

他的肩膀突然被按上了一只残缺的手,魏央在他耳边低声道:“换回去,我要看。”

“你算老几啊你?”几个跟班吆喝起来。

“我不算老几,只不过是个明天就要上刑场的死刑犯而已。”魏央用两只浑浊阴冷的眼睛扫过众人:“我犯完了小半本刑法的罪,判决书写了四百多页,你们自己掂量。”

不知为何,男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把台给他换了回去。

电影中的打斗已经接近尾声,魏央这时候的视力已经非常非常弱,他只能拖着沉重的脚镣走近电视机,为了看清屏幕上晃动的身影,几乎把脸都贴到了冰冷的屏幕上去。

他凝神注视着女侠的飒爽英姿,视线描摹着她腰肢和长腿的线条。

她说她曾经给一部武侠电影的女主角当过替身,那还是在孟夜来十岁生日宴会上,台上歌舞升平,白裙的小姑娘在舞台上跳芭蕾舞,她在台下对沈文洲讲起自己在横店混的剧组。

那时候他们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一直在听着。

她说话,他总是愿意听着的。

她也没说过那部电影的名字,甚至觉得那片子未必能上映,但现在魏央看到电视上模糊的修长背影,莫名奇妙就确信了。

“是她。”魏央弯着腰定定地看完这一段打戏,嘴角不自抑地露出痴癫的笑:“是她没错。”

然后缓慢艰难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回牢房了。

“你不出去看蓝天了?”小张问他。

“我已经看到了。”魏央说:“可以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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