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河汉清且浅(二)

第三天,天刚放晓,姝宁绕过衣架来却没见到郑垣他人,只见桌子上恭恭敬敬放着一首诗:

梧桐棋子闲朱窗,竹叶疏疏旧围墙。

数枝芳菲寄秋雨,一白星辰唤茶汤。

何处月明珠成泪,最怜苔痕浮幽光。

拂去还来簪青丝,浮萍徘徊云端上。

她细品一回,边拍手边高兴的说:“这个比昨天的有意思,更有趣,更讨喜,我喜欢这个。”

默诵一遍后,也学着他的模样,拿起烧了。

梳洗一番来到郑垣的帐子找他,发现里面有人,遂站在帘外等着,听不清他在与人窸窸窣窣低语着什么。

略等片刻,那人挑帘出来,看了一眼卢姝宁,再回头望一眼郑垣,神秘一笑走了。

姝宁对于这些奇奇怪怪的笑早就习惯了。

进来说道:“我有一事不解?”

郑垣正在案前写着什么,放下笔问道:“何事?”

姝宁见他还在写字,小心问道:“会不会打扰到你?”

他却哈哈一笑:“欢迎打扰。”边说边给她搬了个凳子坐。

“这浮萍怎能跑到云端上去了?”

他微微一笑,早已料到她会来问这个。

“那是水中的倒影。”

“看来你很有见解。”

“最后一句并不是我写的,是我的……我的一个朋友。她写过‘鱼尾缱绻梧桐枝,浮萍徘徊云上楼。’是我用了她的句子。”zuqi.org 葡萄小说网

姝宁笑了笑,道:“真是有趣。想来你这个朋友定是无聊至极,天天盯着水面看,才会想出这样的句子来吧?”

郑垣心里默默想着,无聊,是啊,她是有多无聊呀!

她见他低头不语,试探问道:“我很喜欢这句,你可不可以送给我?”

他目光悠远,依旧面无表情不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

姝宁反而开心道:“不说话?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说完就跑掉了,仿佛怕他会后悔似的。

不一会,姝宁端进一碗粥来,放在郑垣的手边。

郑垣吓了一跳,惊讶道:“你自己熬的?”

姝宁点点头,道:“和昨天你熬的一样,有姜丝有萝卜丝有肉末。”

郑垣先摸摸碗,问道:“你没烫着自己吧?”

姝宁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耳朵摇摇头。

“下次记得衬个东西。”

在她的满怀期待的眼神中,他端起小心试探了一小口。

姝宁慌的赶紧问他:“味道如何?”

郑垣先是含住那口粥停顿了一下,然后咂咂舌头,两眼放光,不住的点头称赞,举着大拇指不舍得放下,装作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姝宁惊喜道:“真的吗?我第一次煮东西竟然这么好吃?”

说完自己也抢过碗来尝了一口,接着“哇呀”一声全部吐到地上,“真难吃!是夹生的。”

他却在那里捧腹大笑,道:“自己煮东西都不先尝一口的吗?你拿我当你的试菜的了?”

“你敢骗我?”

“哪有,你第一次做东西,我想鼓励你一下嘛!”说完端过碗继续吃了起来。

“快别吃了,明明不好吃,你却还咽得下去,你可真能装。”

“边关重地,不要浪费粮食嘛。”

“唉,早知道,我就跟我大嫂二嫂学些烹饪好了。我二哥说,女人学多了烹饪女工之类不好,也就表面看着贤良,其实一辈子的劳碌命,反而不得开心。当时我想,不学就不学吧,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些。”

“这话真是你二哥说的?”

“嗯。”

郑垣阴沉着脸,道:“其实,你二哥说得对,你应该听他的。”

姝宁见他脸色难看,不敢再说话。

郑垣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冒出一句:“不吃,拿走。”

姝宁不解:“啊,什么?”

他醒悟过来,道:“没什么,我是说,好的,我要,吃粥。”

姝宁捂嘴偷笑,道:“其实你要说是,难吃,拿走。是不是?”

二人看着对方都笑了。

姝宁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膝盖,眼睛放的低低的,小声说道:“其实,你很好,我能感觉到你很好。”

“哪里好?”

“诗写的好,我很喜欢你,你的诗。”

“我都说了,那个诗不是我写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声音逐渐变小,有些说不下去了。

“我就是说,你那个朋友很好啊。”

郑垣在帐子里呆的难受,打断她道:“吃了你的粥,格外有力气,走,看我给你表演个绝活。”

说着话将她带到一处空地上,旁边立着一排长短兵器,看得出,这里是军营的某个操场。

郑垣站在当中大手一挥,一扬下巴,道:“不是我给你吹,随便挑一个吧!”

姝宁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的兵器,满目欣喜,一个一个挨着摸,这个喜欢,那个也稀奇,竟然挑花了眼。

“这么出言不逊。那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挑了几样兵器:狼牙棒、流星锤、双斧、双刀。

他有模有样耍了起来,看上去轻松随意,实则见真功夫。

姝宁目不转睛盯着他看,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就是不知道是真功夫,还是花拳绣腿。”

郑垣哈哈一笑,道:“敢比一比吗?”

姝宁不用问,伸手就拿了自己擅长的长枪,道:“来呀,我和你打一架。”

二人对打过招,郑垣实感意外,想不到她的长枪还算精炼。

十几招过后,姝宁突然停下,郑垣问她缘由。

“我只会这些了,后面的我师傅没来得及教我。”

郑垣心想:肯定是你四弟教的,不过几招枪法而已,有什么好隐瞒的,在我这还叫上师傅了。

“没关系,后面的,我来教你。”

说罢,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姝宁本就底子不错,再加上记忆力好,不过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就学了十之有八。

郑垣夸赞她进步惊人。

姝宁无比得意,将手中长枪一立,道:“你说,是不是等我学会了整套枪法,就可以随意上街打架了。”

郑垣捏捏下巴,一本正经道:“说到上街打架嘛,我还要传授你夺命三招。”

“哪三招?”她一脸期待着答案。

“你可千万小心了,夺命三招就是:投降、认输、喊救命。”一张严肃的师傅脸突然话锋一转,变成了流里流气的无赖像。

“你敢耍我!”姝宁气的直跺脚。

二人打闹起来。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姝宁不按套路来,蛮打蛮干,再加上郑垣有心让着她,也不肯出狠招,才几个回合,郑垣就拜下阵来。

求饶道:“上街当然可以,只要你跑的够快,上街打架也没问题。”

“喂,你什么意思啊!你这里有没有打架不用逃跑的秘诀。”

“有啊。秘诀就是——记得带上我。”

“真的,你肯帮我去打架。”她两眼放光。以前,姝宁一提上街打架,身边的人都是劝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人说跟她一起呢。

“可以,尽管说打谁吧。”郑垣一副街头恶霸的模样,眼睛流露着不好惹的气息。

“那你敢不敢打我四弟?”

郑垣一听说是四弟,瞬间又变成了深宅大院委屈受气的小媳妇。道:“哎呀,你四弟呀,这个就算了吧。若是别人,我还可以替你去报个仇,至于你四弟嘛,我可……”

“你打不过他?”姝宁也是看过他的功夫才提的四弟,说打不过,还是值得怀疑一下的。

“那也不一定,就是,后果嘛……不太好。唉,我说,你为什么总是想着上街打架?”

“因为,心中郁闷。”

“郁闷什么?”

“就是不知道郁闷什么才郁闷啊。莫名的郁闷、憋屈,总感觉长久以来,心口憋着一股气,难受的很,没地方撒气。”

眼看又到日落时分,郑垣道:“没地方撒气?这个好办,拿上弓箭,我带你开荤去。”

说着话一瘸一拐带着她跑,那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别说旁人了,姝宁自己都想笑。

野草蔓生,二人架着弓箭埋伏在一处沙丘之后。夕阳余晖下,只露出晶亮的箭头,摇晃的枝叶后,四只虎视眈眈的眼睛不放过任何的风吹草动。

偶尔一箭两箭飞出去,肥美的野兔子便四脚朝天了。

郑垣第一次看到她射箭,很是惊喜,道:“想不到你箭法如此了得。”

姝宁得意,笑道:“当然,你也不看看谁教的!”

郑垣心想:不就是你四弟嘛,还能是谁。

这时,郑垣放下弓箭,转转两个酸麻的手腕,翻个身躺了下来。

姝宁也趴的累了,学着他的样子,背靠沙丘翻身躺下。

二人望着天空,各想各的心事。风将流云吹得那样快,一会儿一个模样,变幻莫测,惹人浮想联翩。渐渐的,光线暗了下来。

郑垣实在忍不住“噗嗤”笑了。

姝宁正在听风吟唱,思绪万千,好好的,突然听见他笑了一声,问道:“你在笑什么?”

他道:“我觉得咱们两个,很可笑。”

姝宁正要问他“哪里可笑?”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挺直起来,离开他一些又重新坐下来,双手抱膝。见他不说话,问道:“为什么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郑垣目光深邃,道:“你说,这世上真的会有让时光倒流,让人重新来过的方法吗?”

“不知道,我看那些奇异小说尽有那荒诞不经的故事,记载说某个人进了某个山洞,历经春夏秋冬十余载,再回家来,岁月如新,爹娘尚在,妻子煮饭,儿童玩耍,只有他苍老不已。”

他随手捏一枝草含在嘴里,道:“若真有这样的山洞,我也想去走一遭,老上几十岁又何妨,如果能使时光倒流,岁月回首,我真想让一切重新来过。”

姝宁见他如此说来,虽不知他以前有过怎样的故事,但,此刻一定又陷入了回忆,问道:“你又想你娘了?”

郑垣嘴角浅笑,眼中却是无限惆怅,道:“我想她了。”

姝宁不好意思打扰他,遂低头不语。

郑垣默然回过神来,忙说道:“我听人说,西街那边常有地痞无赖小混混出没,要不,你去那里试试身手?”

“不必了。”

“为什么?不想去?”

“因为,我想,我已经不那么郁闷了。”

天全黑了下来,二人也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回了军营。

大伙笑着与他们打招呼:“呦,你们还真是去打兔子了。”

郑垣也笑着:“要不然呢,不来真的,还来假的么!”

说完,依旧一手扶腰,一手提着兔子,一瘸一拐奔厨房去了。

姝宁背着两副弓箭和大家伙站在一起指指点点,笑话着他的背影。

一片笑声中,姝宁发现,就是这样的难看的一瘸一拐的郑垣,给了她最大的安全感。

公主在时,她可以跟着公主狐假虎威,那日公主突然丢了,她一介女流,混在全是男人的军营中,无权又无势,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遇见了郑垣。

一开始,她也怀疑过他,经过那一夜,发现他并无恶意。就算没有恶意,却又处处撩拨与她,使她心烦意乱。

尽管如此,姝宁不得不承认,就在这一瘸一拐的步子后面,她跟了两天,也享受了两天,享受人前人后从未有过的尊敬。

她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这里所有的人,连同张敢将军,大家竟然都对她如此客气、礼貌、避让。

一顿美味的兔肉之后,躺在床上,此时,姝宁细细琢磨起来,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故意的。原以为你只是想戏耍于我,占我便宜,毁我声誉。这里远离皇宫,我一介女子能奈你何。原来,你竟是一番好意,用这样的方式帮助我。”

细品一番郑垣的良苦用心,她也说不清楚是喜欢还是讨厌。

这两天以来,姝宁也在默默观察着他。

郑垣虽是世家子弟,但在吃穿上从不挑剔,哪里也住得,什么粗食也吃得。仿佛这才是他的日常。

在宫里时,他总透着古怪,整天板着个脸,轻易不笑,说自己不爱与人亲近。而在这里,却又是另一副面庞:他对每个人都笑,友善和睦自不必说,好像人人都认识他,听从与他。但在细微之处,又感觉他从不相信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姝宁对他的总结是:眼神轻佻,行为却十分规矩;言语放浪,举止又充满敬意;形影不离,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既不会亲近到让人反感,又不会疏离到让人落空。

这个人嘴上总说自己冷漠寡淡,但从对她的十二分照顾来看,细心又周到。

她正陷入冥冥幻想中,这时,郑垣站在门外喊:“姝宁,你睡了吗?”

姝宁起身出去,道:“没有。”

月色下的郑垣眉目清晰,他道:“都谈妥了,正如我所预料,明天我们就去谈判。不过,需要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

轻轻耳语。

姝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极力压低声音:“什么,那可是大逆不道诛九族的罪呀!”

郑垣反而笑了:“怕什么,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再说了,你若不肯答应,公主可不一定救的回来。一切全看你了。”

说罢,单膝跪地,朝她一拜。

姝宁吓得赶紧扶起。

郑垣又说道:“我已经给你四弟写过信了,让人连夜送去,明天天黑前说什么也赶来了。”

“让他来做什么?”

“明日事成,你们一道风光回京,若失败,让他带着你先逃命去。”

“那你呢?”

“我……我自有妙计。”郑垣的语气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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