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篇——宋应星

京城,江西会馆。

“大哥,回来了?家里来信了?”

宋应星一脸兴奋的看着兄长宋应昇。

宋应昇点点头,将信递给宋应星,一脸的沉重。

“父亲和二兄的病情又加重了,这次崇祯元年的科举,可能是咱们两兄弟最后的机会了,家里也供给不起了。”宋应星一边读着信,宋应昇在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会馆虽有乡贤补助,但是咱们两人的吃穿住行,样样都要钱,还要买笔墨,书籍,这都是会馆那点钱远远不够的。”

宋应星读完家里的来信,他父亲和三弟的病情有加重的趋势,咳嗽更加剧烈了。

宋应昇看宋应星放下手中的信,一脸沉思,接着说道:“三弟啊,那篇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理解的怎么样了,正好咱两交流下心得。”

“大哥,这两天我在学别的……”说话间宋应星脸不禁红了起来,仿佛一个没写家庭作业被捉住的孩子。

宋应昇勃然变色道:“你啊,是不是又在看梦溪笔谈那种书?”

“没有,没有。”宋应星极力否认着什么。

宋应昇转到宋应星背后,一把从椅背和宋应星背后之间抽出一本书,只见封面上写着,本草纲目。

宋应星见状,连忙垮了个脸道:“大哥,我错了,我又颓废了。”

宋应昇拿过书,先是大脑一阵眩晕,而后稳住心神,苦口婆心的道:“三弟啊,你在我们宋家,是最有天赋的,我们现在读书的条件比曾祖那时候强多了。曾祖读书的时候,每天下学了还要帮着家里种地,就是那样的条件下,他考上了进士,当上了二品官。”

“大哥教训的是。”宋应星在大哥面前这样被训,已经很多次了,这套说辞都在他耳朵里不知道经过多少遍了。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句应该是:“当年乡试,你全省第三,大哥我全省第六,大哥还比你多读那么多年书。论读书,大哥比不上你,可是你也得把心用在读书上啊。家里就那么二三十亩地,还要供给那么多人生活,咱们的路费都是他们口里抠出来的……”

宋应星已经做好了被教训一个时辰的打算了,虽然每次说辞可以说一模一样,但他还得耐心受着啊。一者,那是他大哥,父亲不在身边,就是长兄如父;二者,就算是他自己,也为自己这种天天开小差,不学八股制艺的行径感到愤慨,不务正业啊。

但宋应星兴趣不在这里,宋应昇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用八个字来总结宋应星,就是虚心受教,绝不悔改。

可是意外发生了,宋应昇沉默了会,话锋一转道:“上次让你和我一起去替人写家属赚点小钱,让你吆喝两声,我喊一句,写家书啦,你在旁边跟一声什么亦然,然也。我是看出来啦,你就不是那种为人处世厉害的料,让你喊两声,就跟让你裸奔一样,哎。就算是考中进士,恐怕也很艰难。”

“这次科举,若是不中,咱们都想想别的办法吧。”

“兄长,那我不参加科举了?”问出这话的时候,宋应星心中有点兴奋,又有点伤感。

宋氏两兄弟在万历年间曾参加江西的乡试,两人双双中举,一时之间被称为“奉新二宋”,风头一时无二,没想到十几年后,两兄弟参加了四次科举,加起来算是八次科举了,竟然没有中进士。

现在宋应星要放弃科举,一时之间,觉得自己这从小到大的八股文白学了。

宋应昇笑了笑道:“怎么,舍不得了吗?为兄看你应该很开心吧。每年参加进士考试的人数,已经高达七八千了,可中式的,只有三四百,可谓二三十取一。这些人还各个都是人精,我们兄弟虽然在奉新县算得上是一时之豪杰,但是放眼全国,却有点不够看。”

“而且,这科举,换一个皇帝,换一个考官,就是换一个新的风向,三年前的状元,也不见得就能入新考官,新皇的眼,大明的科举,太难了。”

宋应星将兄长的这番话在心里品了品,竟然对科举生出了畏惧之心。是啊,大明的读书人,少有对科举不畏惧的。

“兄长,你不会也不想考了吧?”

“考还是要考,明年我再考最后一次,新皇登基,有新气象,但愿接下来的几年,大明的吏部没有那么贪吧,为兄到时候看能不能栓选为官。”宋应昇说这话,很没有底气,只感觉自己前途渺茫,这也是大明所有不上不下的秀才、举人共同的感觉。

读书人太多,仅秀才就有四五十万,举人也有好几万,而每年真正能考上进士的,却只有三四百。

面对如此情况,谁又敢说自己能轻松面对呢。

宋应星点了点头,家里的条件,也就那样,确实支持不起一个四十五岁、一个四十岁的成年人再全职考进士了,这,太残酷了。

江西会馆门口,宋应星出门想要透透气。

突然,十七岁中举人,现在十八岁的南昌人黎元宽看到宋应星出来了,连忙打趣道:“抬腿兄,你来啦。”

“抬腿兄?黎兄弟,给我们说说为何宋兄就是抬腿兄了?”顿时就有一个看热闹的说话了。

黎元宽马上绘声绘色的给大家科普起抬腿兄,这个他给宋应星起的外号了。

要说抬腿兄这个外号,还是黎元宽等江西籍举人一起坐公车来应试时,宋应星和他们聊道鸡兔同笼问题时,宋应星说鸡兔同笼问题有三种抬腿法可解时得的外号。

众人听到这个说头,笑的前俯后仰,有的更是打趣道“依我看,宋兄应该回家养兔子养鸡,训练它们抬腿。”

“怎么训练?我想想啊,宋兄抬一下,兔子和鸡抬一下吗?哈哈哈。”

“我笑不活了,太有画面感了,你们啦,总能给我整点新花样。”

“黎兄弟,我宋应星今年好歹四十岁了,你虽然少年天才,也不用老这么喊吧。”宋应星红着脸看着狂笑着的众人,颇感无奈。

同是南昌人,但已是六十岁的李汝璨连忙为宋应星解围道:“黎兄弟,过了啊,你年龄小,我们就当你是孩子话。”

黎元宽听了这话,却是笑了起来:“年龄算什么,你们一个四十、一个六十,竟然还跟我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一起考进士,羞也不羞,你们孩子都比我大了吧,地位跟我一样,还来教训我。”

宋应星涨红了脸,道:“你怎么年纪这么小,就这么狂?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李汝璨倒是一阵沉默,感觉堵得慌,什么都说不出口,难道要说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莫欺老年穷,死者为大吗?他李汝璨确实已经六十了,哎。

“宋兄,你看李兄就不说话,知道为何吗?小弟看啦,你再考二十年也就这个样,二十年后的你,就是今天的李兄;李兄的二十年前,就是二十年前的你。”

莫道男儿不流泪,这当真是说到宋应星他们这种大龄考生的心坎处了,太心酸了。

宋应星二人真的是悲愤又无助。

“黎兄弟,咱们都是江西同乡,就不能和善一点相处吗,科举的事,考几次的都有,这都是普遍情况,何必揪着我们讽刺呢?”宋应星也是非常无奈,这人,确实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说不介意吧,又真的被讽刺的很难受;说介意吧,这在他看来还是个孩子啊。

黎元宽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这只能说明宋兄和李兄这里不行,或者干脆没入科举的门啊。”

“李兄息怒啊,须知打起来,你不一定打得过这黎兄弟啊。”

“我看黎兄弟更厉害”

制艺大半辈子,李汝璨听到黎元宽这话,顿时被气的想打人,好歹忍住了,他真打不过,到时候更丢脸了。

“老子制艺的时候,你爹娘还没出生呢。”说完以后,又感觉这不是什么好事,又继续被气得哼哼唧唧。

“你为何如此狂妄!”宋应星也忍不住了,他是真的怒了,平时讽刺自己,也就忍忍了,没想到这黎元宽竟然如此不敬老。

“宋兄,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打起来。”看客们起哄了,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

黎元宽看到宋应星真的发怒了,也知道如果跟宋应星打起来讨不了好,摇摇头道:“其实我就是说的玩玩,我跟你们也没仇,我也没想到你们这么不经气啊,我一个少年人,狂一点,这样不正常吗?”

见黎元宽说话稍微软和一点了,宋应星也不跟他纠缠了,少年狂,如何叫他不羡慕呢。

“李兄,咱们都争争气,这次考上就不用受这少年气了,就当是一种激励吧。”宋应星转而安慰起了李汝璨。

李汝璨轻轻摇了摇头,也没理宋应星,心里难受到了极点,什么也没说就回了会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说起来还是同乡,少年人不会做人,狂一点,也很正常,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这李兄不厚道啊,宋兄你这么帮他,也不说声谢谢。”此时还有人说着怪话。

宋应星却十分理解李汝璨,任谁被这么讽刺,心里都不好受,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看着李汝璨略显佝偻的背影,又看看黎元宽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宋应星惊觉自己不能这个样子了,再这样下去,就只能老死泉林了,一辈子一事无成,这让他心里发慌。

无论以后干什么,都要加倍努力,把自己前半生的空度岁月补回来。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