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字师

能不失误么?不管他水平如何,能和贺梅子一起臧否诗词,传扬出去,这小子肯定是要出名的。其实很多人来这里,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贺铸也没想到竟然真有人会打蛇随影上,当然他见多识广,也不会随便被他吓倒,反而很豁达地笑着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想京师还有此等人物!”

他这话看着戏谑,实际上已经带着不满了。

如果哪个名门宿老站出来点评诗词,或者哪怕是“同文七贤”中人出面,他都只认为是词场美谈。毕竟词作要宣传,点评也是关键,写诗作词没有声音也很不美。而且文坛中人擅长花花轿子抬人,无论作何点评,结论一定会对他有利,除非是对手。

但是这么一个小子露头,显然就打着踩着竿子往上爬。此举甚是恶劣,如果不幸被他胡评乱点,虽然别人认为是其插科打诨,但终究会影响声誉。

王伦能够听出他话音里的不满,没办法,这事做的确实不地道,不是正常君子所为。

贺铸是客,自然有些话是不好说的,但是此间的主人见有人挑战,便都一齐发声,尤以“同文七贤”中的老二胡书华为最。他是牵头的,当然不想有人破坏了气氛:

“兀那书生,方回先生是前辈高人,他要勉励后生才会有‘斧正’之言,你却打蛇随影上,居然真的敢评点,真让人笑掉大牙!是视方回先生为何人耶?还是敢小觑天下无人么!”

他的话说得很重,颇得诸人之心,因为谁都不想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居然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出头露面。

“贤弟做什么?”刘高悄悄拉一下王伦,人是他带进来的,多少有些不自在。

“咦?刚才贺先生不是让小可等提提意见的么,难道是假客气,还是你等故意曲解了贺先生的意思?词是贺先生做的,如果他认为小可点评不得,那小可便不提便是!”王伦没有理会刘高,却冲着胡书华说了一嘴。

这下胡书华没话可说了。也许贺铸会对王伦不满,但是在这种场合下他绝对不会说出来。相反,他一定会非常客气地请王伦“斧正”,不然那才是失了面子。

作为一代词宗,连虚心接受意见的度量都没有?不能的!

而胡书华也不能阻挡了,一是理由上不充分,二来即使阻挡成功也会让贺铸不爽----难道人家会怕了正常的文学批评不成?

“这位小|兄弟,古人云‘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贺某的词作写得匆忙,难免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倒是请阁下不吝赐教。改得好的地方,自然让贺某受教;即使再斟酌的部分,也是文坛一段佳话。”

这是贺铸自己先跳出来邀请王伦点评,他是词坛宗师级的人物,却对一个后辈姿态做得很足,让人不胜钦佩。先不说这词到底做得怎样、王伦是否真发现了什么问题,至少在文德方面没得说。

果然他的话一说完,人群便响起对他的一片称赞声:

“方回先生的词好,他的人品道德更让某佩服得五体投地!”受感染者如是说。

“越是大人物,越能折节下交;越是半瓶不满的人,口气越是大!”不用说,这是对王伦的行为的不满。

“好嘛,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把客气当福气和勇气,且让他说。如果是胡扯乱诌之言,你且看他如何收场!”这是期望行动打脸派。

“人不可貌相,也许这后生真的发现什么错误也未可知。但是我看这词并无出格之处,等下且听他如何说。”这是革新派。

王伦笑笑,清理一声喉咙,酝酿一下嗓音,大声说:“方回先生的雅量,小可是极佩服的;方回先生的词,小可更是欣慕不已,便是刚才作的这首《菩萨蛮》也是极好的。”

有性急的人便笑骂:“这还要你说么…且快点评!”

贺铸见他说话大大方方没有一丝慌乱,从那侃侃而谈的架势自然知道他是先抑后扬,微一颔首表示谦逊。

“全篇描写女子慵懒的睡姿睡态及梦境,入骨三分十分真实,文笔细腻充满代入感,让小可估摸着方回先生方才一定是以徐姑娘和孙姑娘为想象的蓝本,不知是也不是?”

王伦出头时已经决定了

见王伦突然把点评绕到自己身上,徐婆惜和孙三四忍不住发笑。贺铸自然不好说不是的,承认了也只是风雅之事,再说这也没有辩解的必要,只能抱之以微笑。

“但是有一点点瑕疵,那就是尾句押韵不好。”最后他指出问题。

全词都是押嗡音:动、梦、拢、红、拥、共、东,看似一韵到底,但到最后一个字时却变成了不押韵的“里”,这个比较奇怪。

但说起来又不奇怪。因为实词的押韵比格律诗宽松简单的多,类似于古体诗的邻韵通押。而即使是很严格的格律诗,在某些时候都能讲究“不以辞害意”。

只是王伦硬要找这个茬也不能算错,至少贺铸表示认可:“贺某也觉得此处是有不足,但不知小|兄弟有无办法解决?”

其实被王伦一点出问题,他即有了主意。但是若直接改了,未免有失大宗师的风范。而通过和王伦的“切磋”,他就能很容易地顺势而为了。

如果王伦能改,他就适当地捧一捧他;如果对方改不了,那正好“从善如流”地小扳回一局。

“光说不练假把式,你要是觉得不好,那去改啊!”有人在下面私语。

“此事易耳!李义山有诗曰‘更隔蓬山一万重’,所以小可认为‘蓬山千万里’不若改成‘蓬山千万重’,其义不变而韵脚却押上了。”

众人想想,确实是这个理。这个改动其实并不难,大家只是因为被贺铸的名声所吓,根本没有反诘的念头。

贺铸细品了一下,觉得很好。他也不是迂腐的人,马上从善如流,提笔在他的词作上划掉“里”字,添上“重”字。

“小|兄弟,你可以称为贺某的‘一字师’了!”他笑着说,十分豁达,宗师风范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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