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兴盟止战我辈义

“掌门人。”

三清殿上,一个苍老声音响起,那人鹤发皎皎精神矍铄,正是净慈老道,只见他快步上前,微微躬身道:“山门来报,嵩山少林的人到了,请他们到莲华殿么?”

无极台上,隐丘掌门微微皱眉,华山少林虽都是武林正派,但近年来无甚交集,一时不知对方所来为何,他略一思索,起身道:“我亲自去接吧。”

当今武林少林、武当、华山三派三足鼎立,撑起了大半个武林正派,而少林一脉自太宗以来便沐浴皇室圣恩,历经几百年风雨如磐,堪称武林独大。当朝玄宗虽崇道,但每当想起那十三棍僧救唐王的往事,也不愿怠慢了少林,是以少林势力一日日强盛起来,远非武当华山可比,如今少林使者亲自上山,隐丘掌门自是不能托大。

“玄印大师!”灵虚宫门外,只听隐丘掌门一声惊呼,快步奔上前去,扶住了一名矮胖老僧,顿足道:“哎呀,这可如何克当!”

那老僧身着土黄僧衣,胸前挂着一百零八枚沉香木数珠,圆圆脸上挂着和蔼微笑,道:“不克当也当了,隐丘掌门无需这般客气。”这老僧正是少林寺文殊院首座玄印,少林寺一共六名首座,再其上便是方丈了,若是按官场类比排位,此老也算是六部尚书一类人物,且年纪也长了隐丘掌门一大截,无怪乎隐丘掌门会如此客气。

隐丘掌门一脸懊悔道:“方才听门人说少林高僧驾到,贫道哪里知道是玄印大师亲临?有失远迎,万望见谅!”

玄印笑道:“幸好隐丘掌门没来远迎,这一路上才让老衲看饱了这华山雄奇险秀的景致,若是掌门亲自陪同,老衲怕只有听你讲道可道了。”

隐丘掌门听罢哈哈大笑,两人便如许久不见的老友一般,并肩走进了灵虚宫,净慈便引着随行僧人到莲华殿歇息。

灵虚宫偏厅里,隐丘掌门与玄印分宾主坐定,一名清秀道童为二人掺上了热茶,隐丘掌门笑道:“玄印大师首次莅临鄙山,一路走来,觉得我华山风物如何?”

玄印颔首道:“老衲活了这么大岁数,去的地方不少,但如华山这般奇伟险峻旖丽如画的景致当真没有在别处看到过,了得!”

隐丘掌门大喜,道:“能得玄印大师如此首肯,咱们华山是蓬荜生辉!此次大师上山不易,务必在山上多住些时日了!”

玄印笑道:“老衲自个儿倒是情愿得很,可如今身负方丈重托,最多今日过完,明日还得下山去别处哪!”

两人东拉西扯一阵寒暄之后,隐丘掌门见玄印豁达坦荡,也不再拐弯抹角,拱手一礼道:“玄印大师等闲不曾下山,这次莅临华山必有指教。”

玄印微笑道:“阿弥陀佛,指教不敢当,不瞒隐丘掌门,此次老衲上山叨扰,确是有事请益。”

隐丘掌门道:“但请玄印大师吩咐。”

玄印伸出苍斑大手,从衣袖里取出了一个小小书简,双手递给隐丘掌门,隐丘掌门赶紧双手接住摊开一看,竟是一张拜帖,上面写着几个朱红小字:华山隐丘掌门亲启。隐丘掌门微微皱眉,拆开火泥细细看去,只见书简寥寥百字:“隐丘掌门见信如晤。方今盛世,国泰民安,唯西南一隅战乱未平,天朝将士苦战三年,死伤无数。圣意决于来年毕其功于一役,籽平战乱,休养生息。云南之地多瘴疬,寻常兵士死于虫瘴十又六七,故圣上着司空大人召集武林正派英雄好汉各显神通,于来年二月初一齐聚嵩山,共推武林魁首,统领征伐大计!苍生黎民为重,请隐丘掌门务要下临,少林阖山翘首企足!”隐丘掌门望下一看,落款留名正是少林寺方丈玄微,他望着玄印疑惑道:“玄印大师,这是......”

玄印饮了一口茶,悠悠道:“上面写得很清楚了。”

隐丘掌门点了点头放下拜帖,道:“征战杀伐,这似乎不是咱们出家人该干的事吧。”

玄印也不反驳,只听他道:“隐丘掌门,老衲问你,咱们出家人礼佛求道所为何事?”

隐丘掌门知道玄印是来当说客的,当下微微一笑默然不语。

只听玄印道:“华山道家正宗,老衲不敢妄议。咱们少林日日礼佛,却是为求心安。少林佛宗一脉尽是出世之人,照理也不该过问那尘世纷争,可每每想到世间纷争不止,百姓流离失所,老衲就忍不住扪心自问:咱们日日躲在山上到底是在礼佛证道,还是不愿直面现实?”言罢两眼直直望向隐丘掌门。

隐丘掌门如何不知他是在暗讽自己,他心念一转,哈哈一笑道:“玄印大师所言甚是!华山上下理应贡献绵薄之力。”

玄印一愣,没料到这么快就说通了隐丘掌门,喜道:“那隐丘掌门......?”

隐丘掌门笑道:“二月初一,隐丘必来叨扰。”

玄印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道:“隐丘掌门渊渟岳峙,心怀天下苍生,老衲替那无辜百姓谢过掌门!”言罢垂首作礼。

隐丘掌门慌忙起身托起玄印,朗声道:“扶危济困,武林中人分内之事,大师不必多礼。”

玄印叹道:“世间之人若多几个如隐丘掌门这般光风霁月坦荡正义之士,不知要少多少无辜亡魂!”

隐丘掌门眼见玄印由衷感慨,暗自好笑,当下咳了一声,道:“好说,好说!”

两人相谈了一夜,次日清晨,玄印便要告辞,隐丘掌门素来好客,且玄印又难得上山来,便生拉硬拽地带着玄印逛了一日时间,观赏了玉女峰、落雁峰、飞来泉等几处景致。待到第二日,玄印说甚么也不干了,一定要下山,隐丘掌门无奈,便一路送到了山门之下,两人方才依依作别。

回山路上,隐丘掌门眉头紧皱,似乎是在思索甚么难解之事。净慈老道知道他在考虑二月初一聚义之事,便道:“掌门,既已答应对方,还在苦恼甚么?”

隐丘掌门苦笑一声,叹道:“这个武林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净慈奇道:“此话怎讲?”

隐丘掌门道:“皇上着杨司空召集武林门派共赴云南征伐,杨司空却将这个重任交给了少林,少林寺拜帖里口口声声说共推魁首,那谁是魁首还不显而易见?”他顿了一下,道:“南征若是成功,少林寺必然被记上头功,而我们其他门派,不过是个陪衬。”

净慈听罢恍然大悟,怪不得少林寺会派堂堂首座亲自上山送拜帖,还生怕隐丘掌门不去,原来竟打的这个主意!他忿忿不平道:“少林寺这班人城府忒深了!掌门既知如此,为何又要答应?”

隐丘掌门叹了口气,道:“玄印大师所说的也是实情,西南连年战乱,不知道死伤了多少生灵,若是真能为平定战乱贡出一份薄力,华山岂能置身事外?再者,咱们华山本就远离尘埃,不似少林寺那般依附皇权,若不答应,恐怕得罪的不只是少林寺,届时太子殿下那边也不好交代。”说到这里他诡谲一笑,道:“再者,方才说的是成功,反过来说,若是征伐失利,那被记上头过的,又该是谁?”

净慈听罢默默点了点头。

隐丘掌门立住身形,轻轻抚摸着一颗苍松,道:“反正无功无过,陪他们走一遭又如何?也正好历练一番山上这些惫懒弟子。”

眼见隐丘掌门考虑的竟如此深远,净慈心下不禁暗暗钦佩,道:“掌门放心,华山上下必尊你号令。”

。。。

人间七月流火,而在那高峻华山之上却夜凉如水。习习晚风吹得檐角道铃叮铃轻响,万籁寂静中,隐丘掌门与净慈老道并肩立在八卦盘上,仰观璀璨星河,观星算机。

“师叔。”隐丘掌门忽道:“今日初几?”

“七月初七。”净慈答道。

隐丘掌门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七月初七......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

净慈知道他又想起希言了,叹了口气,道:“那臭小子走了有小半年啦!”

隐丘掌门问道:“有他消息了么?”

净慈叹了口气,道:“到处都找遍了,都没有打探到他的消息,三殿六堂的弟子们陆续回山了。”

隐丘掌门神色黯淡,又问道:“那个沐姑娘呢?”

净慈道:“也没人再见过她。”

隐丘掌门默然无语,他双目远远眺望着远处黑黢黢的群山,神情有些萧索。自打希言走后,诺大一个华山灵虚宫瞬间清静了许多,大伙仿佛说笑都少了。净慈上前一步欲言又止,正犹豫间,忽见隐丘掌门转身走下无极台,走了几步,只听他沉声道:“师叔,这段时间灵虚宫上下劳烦你帮忙打理一下。”

净慈皱起两条白眉,惊道:“掌门你要.....”

隐丘掌门道:“明日我便下山,游历一番,便前往嵩山。”

此时离二月初一之约还有半年时间,现下便要前往嵩山未免为时过早。净慈刚想发问,霎时又明白过来了:他口中说去嵩山,实则是心悬希言安危,要亲自下山寻他。希言在山上人缘甚好,净慈虽日常严厉,对他多有喝骂,但心里也是极为舍不得这个侠义正气的孩子,可要隐丘掌门亲自下山寻人,他始终感觉不妥,此事甚是两难,只听他叹了口气,做声不得。

隐丘掌门淡然一笑,道:“师叔不必担心。”

净慈道:“下山之事可要告知长老跟弟子?”

隐丘掌门摆手道:“此事待我回来后从长计议,不必现在就搞得人心惶惶,他们问起,你就说......就说我去飞来峰闭关去了吧。”

净慈白了他一眼,道:“闭关修炼三年一次,去年你便扯谎闭关了两次,今年这才刚刚过了半年,再说闭关谁信?”

隐丘掌门悚然道:“当真?我怎么不记得了……那就说我去找厉师叔研讨武学了。”

净慈哀叹一声,道:“厉师叔年前就下山云游去了!”

隐丘掌门呆了半晌,摆手道:“那师叔您帮我想吧!”

净慈老道抓耳挠腮低眉思索了半晌,低声道:“弟子们还好说,那太子殿下那边......”

隐丘掌门微笑道:“师叔不必担心,他那边我自有计较。”

净慈点了点头,道:“那你自己多保重吧。”

隐丘掌门挽住净慈臂膀笑道:“有劳师叔了。”

净慈瞪了他一眼,拿他毫无办法。

在华山上,若问年轻弟子甚么事情最无聊?自然是念经,甚么事情最无趣?那便是打坐。若是遇上长老一个不高兴,让他一边打坐一边念经两三个时辰,那个人恐怕要疯掉——清阳恰恰成为了今日的倒霉之王,他刚刚从洗心殿打完坐念完经出来,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一步捱一步往自己住的寝室走去。刚转过殿角,忽见洗心殿后门边两道黑影闪过,他心里一惊,这洗心殿藏书逾万,不乏有道家秘武,莫不是有人胆大包天,竟偷到华山上来了?想到这里,他睡意全无,赶紧握紧双拳运起轻功追去。

他刚刚追到后门,却见衣角一闪,那人影又朝偏殿角落边掠去。清阳冷笑道:“这两贼一看便是惯犯,专挑这背光偏僻之所来走!”心里这样想着,脚步却没停下,提气便朝黑影追去。

追了半晌,那两人在殿堂楼阁间穿梭往来如履平地,好几次差点甩落清阳。清阳越追越心惊,自己轻功在华山少年这一辈弟子里算不错,但是要追赶这两人居然还力有不逮,他手心渐渐起汗,心里也慌了起来。眼见那两人转过一处楼阁,竟到了那灵虚宫宫外院墙大门旁的腊梅树下,那里正是希言那夜下山之处!

清阳远远凝目一看,夜色朦胧中,那两人一胖一瘦,都挎着一个包袱。瘦的托住那胖的腋下,而那胖的兀自喘息不已,听那吐纳声音,他明显没有一丝内力武功。清阳看罢心下震惊不已:适才分明就是这瘦贼子托着这胖贼子在跑,天啊!这瘦贼子轻功内力究竟高到何等地步,便是如此都能让自己追赶不上?想到这里,清阳不禁有些胆怯了。

片刻间,眼见那胖的呼吸调匀,两人提起包袱就要越墙逃跑,眼见华山珍宝立刻便要丢失,清阳一咬牙,暗道:“不管了!”只见他猛地奔将出来,粗起嗓子大喝一声:“贼子休跑!吃我清阳老道一掌!”一阵助跑,飞身运起八卦掌便向那胖的打去,清阳甚为精明,他知道那胖的没武功,先拿下他再说。

那两人影闻声一怔,好似没反应过来,眼看着清阳打将过来,居然一动不动,清阳心头大喜,暗道:“做贼心虚,看样子是不敢还手!”想到这里,他心里更有底了,两掌虎虎生风打将过去,堪堪便要打到那胖的身上,只见那瘦的身影一闪,霎时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那胖的。清阳从未见过如此迅捷的身法,心里一惊,知道敌人已晃到自己防守空档里了,正苦思如何变招应敌,却感觉右耳一阵疼痛,情不自禁“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方才叫了半声,一只大手拂来,牢牢捂住了自己嘴巴。

这下倒好,动也不敢动,耳朵被人死死揪着,叫也叫不出,嘴巴被人牢牢封住。清阳自知学艺不精,心里哀叹一声,束手就擒。

等了良久,那人似乎没有下一步动作,他缓缓睁开眼一看,斑驳树影下,一名儒雅清癯道人正斜目瞪着自己——那人不是别人,竟是隐丘掌门!

眼见清阳两只眼珠都快瞪出来了,隐丘掌门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松开了手。清阳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转头一看,那胖者竟是忘机先生,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臭小子,还想打我?”忘机先生拍了拍清阳的头笑道。

清阳一头雾水,道:“掌门,忘机先生,你们这是要干嘛?”

隐丘掌门望着忘机先生道:“先生,我们行踪已泄,当今之计,唯有......”言罢伸出手掌往下一劈,神色甚为凶很。

清阳一看掌门如此神色,吓得脖子一缩,却见忘机先生点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可怜这娃都还没长撑皮,便要受那苦!哎,作孽哟!”言罢望向清阳,神色颇为惋惜。

清阳瞧这俩人凶狠模样,定是以为自己得知了他们的秘密,要杀自己灭口了。清阳吓得跪倒在地,抱头哀道:“掌门饶命啊!我甚么都没看见啊!”

隐丘掌门哼了一声,冷冷道:“真的甚么都没看见?”

清阳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四处张望一脸茫然叫道:“明明没有人,是谁在说话?”

忘机先生瞅见他这副贪生怕死模样,不禁哑然失笑,却见清阳双手四处探去,两眼大大睁着仿佛如白痴一般,惨声道:“谁在发笑?我是谁?我在哪里?适才发生了甚么......”一边说一边偷偷向后面缓缓退去。

“这小子可信么?”忘机先生摸着下巴,怀疑地问道。

隐丘掌门思索片刻,摇头道:“这小子整日里跟着希言鬼混,脑袋滑得很,我看不可信。”

清阳堪堪便要退远,耳听两人对话,吓得两股战战,拔腿便跑。刚跑出几步,却一下子撞在一人身上,他惊魂未定,抬眼一看,竟又是隐丘掌门!只听他冷冷道:“你不是看不见我们么?跑甚么!”

清阳瘫坐在地,哀声道:“掌门,我到底做错了甚么?”

隐丘掌门冷笑道:“你做的错事还少么,还敢问?”

清阳脑子里飞转,半晌悲声道:“掌门人我错了,我不该偷偷从山下带回来那本《春闱秘事雅集》……”

隐丘掌门一听差点肺都给气炸了,喝道:“孽障,原来是你干的!”

原来净慈老道近日在山上竟查获一本不雅书册,正是那《春闱秘事雅集》,据说搜到那本书册时,书页都给翻得发烂了,不知传了多少手了。为此净慈老道与一众长老大为光火,查了数日也不知这秽物从何而来,原来竟是这小子干的好事。

却听忘机先生道:“隐丘掌门,耽误不得了。”

隐丘掌门听罢点了点头,五指一转便闪电般向清阳胸口抓来,掌风呼啸而来,清阳哪里是他的对手,叫都没叫出来一声,只能闭目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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