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命悬奇毒无药除

太子被隐丘掌门托着,一路经百尺峡、聚仙台,上得金锁关,申牌时分,终于到得了灵虚宫门前。太子甫一露脸,只听山门边礼乐大作,阖山华山弟子及山上将士跪了一地,高呼千岁。

太子久居大内,何曾受过如此劳苦?此时累得都快散架了,一个劲摆手,却是连话也不想讲了。

贴身太监眼尖,见状立刻喊到:“送太子殿下入寝殿!”

只见一名神采奕奕的青年道长上前,跪下道:“华山已为殿下备好寝殿,请殿下随小人一同前往乾元殿。”来人却是灵真堂的清涯道长。

太子一脸疲惫,点了点头。清涯望向隐丘掌门,只听掌门颔首道:“有劳师侄。”

清涯一拱手,起身领着太子和一众御前侍卫前往寝殿。临行前,太子拉住隐丘掌门道:“晚间本宫找掌门商议明日大典之事!”

隐丘掌门躬身道:“谨奉召唤。”

眼见太子殿下前往寝殿,隐丘掌门连拍心口,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下去了一半:好歹把这祖宗安全护卫上山了!但想到后日还得下山,那愁绪却不禁又上了心头。常登山的人都知晓,上山腿软,下山腿闪,下那陡坡可比上来更危险,岂能容他不愁?

这厢希言随着大臣这一行列,缓缓走在那羊肠小道上。这些朝中大员平日俱都养尊处优,哪里见过如此奇险的山峰?一路上只听他们发出阵阵惊叹。不过更多的却是类似对白:

“右相大人,您看那绝壁上的青松,似乎在向您招手致意!”

“张大人,您这话就不对,什么叫似乎?您看那青松,见到右相大人,都弯下腰躬身致敬了!”

“哎呀呀!钱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这是老眼昏花啦!”

“哈哈哈哈!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

“假一赔万!”

“......”

希言走在队伍后面,听得是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心道:“这些老头连路都走不动,拍起马屁来倒一个赛一个有劲!”他一面摇头,一面向前走去。

“传令全队,原地休息!”众人正行进间,忽听队伍前列一位传令官高声喊道。

此地名为虎跳涧,道路左侧是乱石嶙峋,右侧就是万丈深渊,地势奇险,但一行人等确实是走不动了,一时间只听哗啦啦一片响动,众人瘫坐在地上揉腿捶腰起来。那抬步辇的兵士更是苦不堪言,大臣们吃着朱门酒肉,一个赛一个体肥,重的怕是有两百来斤,虽说是几个人轮换,但仍是吃不消。

希言也盘坐在地,他捏个指诀,阖上了双眼,调匀呼吸深深吐纳,疲倦之感顿时减轻不少。忽然他感到不太对劲,习武之人感官最为敏锐,此刻他虽闭着双眼,但已察觉似乎有人正在看他。他凝神静气,暗暗感知那人方位,缓缓转过头去,猛然一下睁开双眼!却见一双秋水妙目正看着他,那人蛾眉粉颊,长发及腰,三分英气,七分娇柔,正是那锦袍姑娘。

那姑娘岂能料到希言突然睁眼,一下子慌乱不已,气急败坏地转过头去。希言也连忙闭上双眼,假装继续调息,心却砰砰地似要从胸膛里跳将出来,哪里还调息得了?

众人坐在石径上歇息,那石径边上便是万丈深渊,偶有路边碎石掉入深渊,竟是连落地之声都听不到,陡峭险峻不已。少顷,只听传令官高喊:“整队出发!”

众人拖着疲惫身躯不情愿地站起,准备继续上山,忽听哗啦一声,似有土石滑坡,紧接着便是一声尖叫,希言闻声抬眼望去,不望则已,这一望直把他魂吓掉了一半,却见那姑娘正往崖下坠去!连日大雪后突然放晴,雪水融化渗入泥土中,路边土石变得松软,那姑娘起身时一个不留神踩裂脚下土石,直直翻下崖去。

突变陡生,众人不禁发出一声惨呼,但叫唤的人多,却无人敢施以援手,谁都知道,此时谁敢伸手,必定会被拉住一起坠入万丈悬崖。

眼见姑娘便要香消玉殒,却听一声清啸,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道人影闪过,一位青衣道长已扑到那姑娘跟前,那人玉树临风,剑眉星眸,正是希言。希言轻功本就不是强项,此刻为了救人运起了毕生功力,但待他到得近前,那姑娘身子已向下坠去。希言一咬牙,身子往前一探,猿臂轻舒,右手从那姑娘腰间穿过,牢牢搂住了姑娘杨柳细腰。人是抓住了,但那力道不减,两人瞬间便冲出了崖边,直直飞下悬崖!那姑娘身份高贵武艺也不差,可哪里遇到过这等突变?此时她身子悬空,眼见两旁景物急退,耳听狂风灌耳之声,却是再也绷不住啦,玉臂紧紧抱住了希言。

情急间,希言搂住姑娘一个鹞子翻身,身子已正面朝向了崖壁。电光火石间,只见他左手一抖,鞘中长剑刷地一声如龙吟般飞出,那剑通体雪白,光芒耀眼,却是那姑娘腰间的佩剑,情急之下,他已来不及去抽自己背后的清雪古剑。希言牢牢抓住剑柄,只听他暴喝一声,奋起全身功力反手将手中利剑向崖壁刺去。只听呲喇喇一串刺耳的声响中,那烟尘夹杂着火花一路向崖下滑去,片刻,却听那尖锐声响戛然而止,烟尘散尽,众人探头一看,只见希言右手搂住那姑娘,左手牢牢地抓住了剑柄,悬在了崖壁上。此时他们离崖顶已有三丈左右距离,山谷横风吹得两人如秋叶般缓缓摇动,两人随时都要掉将下去。

“快!快找绳索!“崖上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到处找绳索。

“希言师兄,你坚持住,我们这就来救你们!”一众华山弟子在崖上焦急喊道。希言为人随和仗义,在年轻的弟子中人缘极好,此时眼见他掉下去,众人本事低微,毫无办法,只能在崖上干着急。

希言适才两番全力运功,此时内力空虚,只感觉手中这姑娘愈来愈沉重。那姑娘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只把希言当作救命稻草死死抱住,希言几乎要被勒得无法呼吸,惨叫道:“姑娘!你...你快勒死我啦!”

那姑娘却丝毫不肯松手,低声道:“我......我怕高!”

希言苦着一张脸道:“你再勒下去,咱们都得摔下去喂狼啦!”

那姑娘紧闭双眼,娇喝道:“那你说怎么办!”

希言努力往上伸了一下脖子,道:“你搂住我肩膀就好,别掐脖子!”

那姑娘颤抖着将双手向希言肩上移去,希言顿时如获大赦,用力喘了几口,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他不自觉往下一看,只见脚下便是云雾轻绕,再往下,那深渊黑黢黢的看不见底。饶他在华山生活了二十载,也从未遇到如此险情,背上不禁直冒冷汗。

眼见上面良久没有动静,希言心里大骂道:“上面这群混蛋到底在干甚么?这是在找绳子还是在搓绳子啊?我快撑不住啦,可恶!”

就在这时,希言只感觉怀里那沐沁儿将自己抱得更紧了,她那纤细窈窕的身躯似乎微微发烫,紧紧贴在了自己胸前。软玉在怀,吐气如兰,希言年方二十,正是干柴烈火的年纪,哪能坐怀不乱?他只感觉浑身发烫,血脉贲张,更糟糕的是,那姑娘似乎已察觉到异状,俏脸飞满红云,头轻轻转向了一旁!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两人又都找不到话来说。

希言心中又开始大骂自己:“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枉你熟读孔孟道学,原来竟是如此下流!”

谁知心中另一个自己跳将出来,大骂道:“你这个呆子!枉你修道十余载!阴阳和合,滋生万物,这是多么平常不过的事!”

“放屁!臭不可闻!你就是满脑淫邪!”

“可笑!腐道酸儒!你就是毫无见识!”

心中两方展开剧烈决战,谁也不服谁,直把希言折磨得大汗淋漓。便在此时,一条绳索呼地一声落在了希言面前,只听上面大喊道:“希言!咱们已将绳子绑在了雪松上,你想办法抓住绳子另一头,咱们拉你们上来!”

希言如获大赦,欣喜若狂,轻轻拍了拍怀中佳人道:“姑娘,咱们有救了!”

那姑娘轻轻“嗯”了一声,仍旧低着头,仿佛不敢看他。

眼见绳索就在自己身旁两尺轻轻晃动,希言闭上双眼,缓缓吐纳,默念行功心诀,忽然听他喝道:“抱紧了!”便见他奋起全身功力向外一跃,却听“乒”地一声脆响,那长剑承受不住希言那霸道内劲,竟折为两段!希言见变不乱立马变招,他撤下手中长剑,手臂暴长伸手变爪便向绳索抓去,可惜那长剑未能使上全部力道,希言无力可借,手指离那绳索之差一寸,终究没有抓住绳索,两人直直坠下崖去。

耳旁风声呼呼掠过,眼看崖上景物愈来愈远,希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他双手不自觉地将沐沁儿紧紧搂住,低头一看,那姑娘似乎已经吓晕了过去,只见她紧紧抱住自己,双目紧闭。

“对不住了......”电光火石间,希言脑中闪出了好多情景,那情景里有掌门师父、净慈师叔祖、一众好兄弟,但最后竟定格在了一张绝美动人的俏脸上,那不是自己怀中之人却是谁?顿时他也感到无限安心,闭上了双眼等待那最后一刻到来。

“银月!”便在此时,只听崖上一声暴喝,希言睁大双眼向上望去,间不容发间,只见一只雪白小貂正沿着崖壁飞驰而下,嘴里正含着一截绳头!这不正是偷药的那只小貂?!希言二人飞速坠落,但那小貂疾如闪电,竟比他们坠落的速度还快,转眼间便下到二人身边。希言只见小貂含着绳头直扑自己,到得近前,只感到一团白影绕着他飞速旋转,随后只听绳子“刷”地一声紧紧绷直,腰间大力瞬间传来,希言当下感觉自己的腰已断了,疼得没了知觉,胸口烦闷不能呼吸,但那下落之势却也立时止住。

这白貂正是独孤问俗的小貂银月。它可是个绑绳行家,之前在培元殿盗药时便大显身手,当此雷霆万钧之际,它竟后发先至,如绑药匣一般将希言牢牢捆住。

希言连番逼出自己全力,此时已近脱力,只感眼皮沉重昏昏欲睡,恍惚间,他感觉怀中姑娘正轻轻摇晃自己,他用力睁眼一瞧,看见她正一脸关切望着自己,嘴里似乎说这甚么。希言眼前一黑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御林护卫在前,华山众弟子在后,众人扯住绳索,奋力将二人拉上了崖顶,二人甫一落地,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华山诸人,都不禁爆出一声叫好声。一众青年道长登时扑上去为希言解开绳索,那一班大臣面带关切,只在一旁问那姑娘安好。华山弟子是真心实意关心希言安危,而大臣们却是担忧这姑娘若有不测,察事院会在皇上面前生事。两边心情,不一而足。

众人替二人解开了绳索,希言身子一软便向地上倒去,那姑娘立马一伸手,将希言接住,她跪倒在地,将希言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之上,这次换她将希言抱在怀里了。当朝男女之别观念甚重,但她已顾不了那么多,华山众弟子抢上来想看希言伤势,她也不肯放手,众人看到这番情景都不知该当如何。

“让我来吧!”只见一位头发斑白、衣衫破烂的男子走出人群,蹲下道。

那姑娘转眼一看,那人竟是独孤问俗!她玉臂一振,袖中剑登时捏在手中,只见她护住希言,剑尖指定独孤问俗,恶狠狠地道:“今日我没空理会你,赶紧滚开!”话音刚落,旁边几名御林护卫刷地一声拔出了腰刀,便要上前捉拿独孤问俗。

独孤问俗并不理会,缓缓道:“这小子腰腹胸口被绳索猛力束缚,腰俞、肺俞两处大穴气血受阻,若再不推宫活血,日后恐怕站起来都难了。”

那姑娘心知独孤问俗所言不虚,只见她秀眉一蹙,玉臂一举,那几名护卫收起腰刀便退下了。

“把他交给我吧。”独孤问俗伸手道。

她眼看希言昏迷不醒,心下焦急,但这独孤问俗乃是察事院缉捕的要犯,察事院好手前日里还把他打成了重伤,他真有那么好心?她秀目含泪盯着独孤问俗,仍是不肯将希言交给他。

独孤问俗叹道:“我若真要害他,适才就不会让银月去救你们。”

姑娘心如乱麻方寸大乱,此时才想起适才的确是那貂儿救了希言和自己,只见她紧咬下唇,将希言交给了独孤问俗,眼泪却是再也忍不住,如断线珍珠般落下。

一众官员平日只看到这女魔头嚣张跋扈冷血无情,看她今日这副模样,想必是动了真情。大伙你看我,我看你,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个个噤若寒蝉。

独孤问俗接住希言,将他就地俯卧在地,便运功推拿起来。只见他右手悬空,在希言腰上半空一寸位置来回推拿,那希言腰间衣物竟随着他的手掌缓缓下陷,似有甚么有质无形的东西在希言腰间来回滚动。

众人眼见这老头竟能以气御形,前所未见,莫不啧啧称奇,那姑娘则关切地望着希言和独孤问俗,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

半注香时间过去,只听那希言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独孤问俗右手不停,左手屈指在希言背上沿肾俞、脾俞、肺俞、风门、大椎诸穴由下至上一路疾点,希言又是一口血喷出,只见这次血色鲜红,独孤问俗见状双手一松,静坐在地收功回元。

吐出鲜血,乃血脉通畅之相,大伙知道希言已无大碍。华山众弟子迫不及待地抢将上去,将希言轻轻翻过身来,一个劲嘘寒问暖。希言已经醒来,但仍是十分虚弱。他忽地想起一事,撑起身子来四处寻找,却见那姑娘就立在他前方不远处,脸上兀自挂着泪痕。希言心下大慰,勉强向着她一笑,便盘腿坐下运功疗伤,众人不敢打扰他运功,纷纷退到一旁忙别的去了。

“喂!”只听那姑娘道:“你叫希言?”那姑娘毕竟平日见惯大场面,此时已逐渐平静,问道。

希言顺了顺气,道:“小道正是希言,敢问小姐芳名?”

那姑娘道:“我叫沐沁儿,水木水心。”

希言见识过这姑娘那日在落雁峰顶和华阴县城的手段,知道此女不好惹,寒着一张脸道:“幸会,幸会!”

却见沐沁儿俏脸一扬,道:“一路上你为何老是偷看我?”

希言眼珠一转,厚着脸皮道:“姑娘若没看小道,怎知小道在看姑娘?”

沐沁儿俏脸一红,强词夺理道:“明明就是你先看!”

希言无奈道:“沐姑娘说是便是吧。”

沐沁儿似乎甚为满意,微笑道:“那你说说,你为何看我?”

希言哀叹一声,道:“小道观沐姑娘天庭饱满,地角方圆......”

“行啦行啦!”只听沐沁儿不耐道:“那你说说你为何要冒险救我?”

只见希言正色道:“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到姑娘有难,岂有不救之理?”

沐沁儿奇道:“你不是道长么?”

希言一愣,强笑道:“自古道佛不分家,无所谓啦!”

沐沁儿又问道:“还有呢?”此时她扬起脸蛋望着希言,脸颊微微泛红如春日桃花,那双眸波光流动,似有几分柔情,希言低头一看,登时感到脑袋里嗡地一声,他赶紧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了过来,道:“还有甚么?”

沐沁儿望着他,略一蹙眉,黯然道:“没甚么。”

希言“哦”了一声,再也不敢搭话,只感觉心子砰砰地跳得跟擂鼓似的,那声音都快把自己耳膜震破了。

过了一会,只听那沐沁儿竟噗嗤一声轻笑。希言大奇,不禁问道:“沐姑娘为何发笑?”

沐沁儿扬起俏脸,似笑非笑道:“我笑有人口不对心。”

沐沁儿也是习武之人,感官自也是细致入微。希言想到自己那响鼓般的心跳必然被她察觉到了,脸刷地一下红到了颈上,硬着脖子道:“哪有!我才没有!”

沐沁儿眼角含笑道:“我有说是你么?”

希言登时哑口无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看了看一旁这地缝,瞬间又打消了这念头。

沐沁儿眼见他这副可笑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道:“那日见你在华阴县一副大侠模样,跟今日一比,判若两人啊。”

希言哪里还敢接话,只把双眼来闭,只当自己死了。

“沁儿还安好么?”只见一身着紫袍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满脸关切地向沐沁儿问道,正是那李右相。

沐沁儿答道:“还好,多谢李伯伯挂怀。”却侧身在旁慌忙擦拭泪痕。李右相与杨司空平日里称兄道弟,而沐沁儿正是杨司空干女儿,故平日在朝堂下,两人总以伯侄相称。

“哈哈!”李右相眼看这情窦初开的小儿女,不觉好笑。只见摇了摇头他一转身,向独孤问俗道:“这位先生好功夫啊!”

独孤问俗并未起身,他拱手示意,没有答话。

只听那李右相又道:“敢问先生大名?”

独孤问俗道:“小人无名。”

只听那钱立德大怒道:“右相大人问你话你便好好地答!打甚么哑谜?”

一众大臣顿时群情激愤,叫骂之声不绝于耳,只听一人喝道:“瞧他这身破烂衣服,多半是个讨饭叫花!”

那独孤问俗端坐在地,不置可否,却是连眼都不抬一下。

只见李右相一抬手,众人瞬间闭了口。只听他向众人道:“仗义每多屠狗辈,众位岂不闻管仲百里奚之事?”

这倒是句大实话,一众华山弟子听罢也不禁暗自点头。

只见他转向独孤问俗道:“这位无名先生,是否愿意跟随本相一同回朝,日后扶危济困,也不枉费先生这一身好本事。”

那钱立德眼见独孤问俗被李右相如此器重,心下嫉妒不已,恨的牙痒,口中却道:“还不快跪谢右相大人举荐之恩!”

只见那独孤问俗站起身来,拍了拍一身泥屑,拱手道:“承蒙错爱,小人一介山野村夫,却是过不惯那锦衣玉食的日子。”言罢一拂袖,转身便走了,竟完全不把这权倾朝野的右相大人放在眼里!

钱立德嘴里怒喝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心下却暗暗窃喜。

李右相捋了捋须,朗声道:“荣华富贵,弃若敝履,果然是位高人。”转身便对身边贴身武将洪文烈附耳低语,说的甚么,外人却是听不到。

那洪文烈官居神武军游骑将军,是正宗五品武将,常年在李右相身旁,是李右相最为信任的心腹。传说此人师从淮南雷霆门,惯使一手雷霆开山掌,力能断石,后又娶九阴教教主殷肃昌之女为妻,兼学了一手使毒的阴毒功夫。十余年来,不知替李右相除去了多少朝野异己,是朝中大臣最为害怕的人物,此时眼见李右相对此人耳语,都知那独孤问俗活不久了。

见此情景,只见沐沁儿上前一步,向李右相一福道:“李伯伯,这人是义父亲自要的人,还请您高抬贵手,否则我回去也交不了差。”独孤问俗虽然有罪,但适才是他救了希言和沐沁儿,况且还有重要的事情他也还未交代,此时眼见李右相得不到他便要杀了他,沐沁儿岂能坐视。

“哦?”李右相哦了一声,看了一眼洪文烈,又看了一眼沐沁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拍着洪文烈的肩笑个不停,那洪文烈一脸茫然不知高低,也只能跟着呵呵傻笑。一众大臣眼见此景,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至于笑的甚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良久,李右相止住了笑声,道:“文烈啊,你瞧瞧你的名声,放在民间,恐怕能止小儿夜啼啊!”

那洪文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寒着一张老脸答道:“还好,还好!”

只听那李右相和颜悦色地对沐沁儿道:“小侄女啊,你误会啦!本相刚刚观那位英雄身着寒衣,却是让文烈着人给他送点银钱!哈哈哈,你却以为本相要他的命么?”

沐沁儿听罢暗自好笑,她久在这李右相身旁,哪能不知他所思所想,适才他必是按排洪文烈去除掉独孤问俗,但听到此人乃杨司空所需,他便立时变了主意。杨司空三个妹妹都在宫内侍奉皇上,其中杨玉环更是身居贵妃,深得皇上宠爱。如今朝中能与李右相分庭抗礼的,也唯有杨司空一人,李右相怎肯为了一个闲人而开罪他?只听沐沁儿笑道:“那是小女子庸人自扰了,多谢伯伯!”

“哈哈哈!”李右相开怀大笑,向洪文烈道:“还不快去办?”

那洪文烈久在朝中,也不是寡智之人,当下一拱手,便去收拾银钱带人去寻独孤问俗了。

李右相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自己步辇行去,面上笑容却逐渐消失。

折腾了这许久,众人加快步伐向上攀去,希言由一众华山弟子轮流背着上山,众人摸爬滚打,好歹在入夜前来到了灵虚宫门前。

隐丘道长一直守在宫门前,眼见大队人马上得山来,心下大喜。待与一众朝中大员叙礼已毕,着人安排好他们的住处后,却迟迟没有看到华山弟子上山,但他随即想道这些弟子长年往来于山上山下,定无大碍。

隐丘掌门刚准备转身入门,忽听一人大喊道:“掌门人,不好啦!希言师兄不好啦!”隐丘闻言大惊,转头望去,却见灵隐殿弟子清阳气喘如牛地跑将上来。

隐丘掌门赶忙托住他,急道:“希言怎么了?”

清阳又累又急,话也说不利索了,只听他喘道:“希言师兄,他为了救人,掉,掉下悬崖了......”

隐丘掌门闻言只感眼前一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多年来,隐丘掌门与希言感情甚为深厚,希言把隐丘掌门当作自己父兄,而隐丘掌门直把希言当自己的衣钵传人,两人无话不谈。天道无常,谁能料到他今日竟惨死于悬崖之下?隐丘掌门正待悲呼几句《元始无量灵宝度人经》为希言超度,却听那清阳缓过一口气,道:“而后又被救起来啦!”

隐丘掌门怒目圆睁,气得一巴掌拍在清阳头上,怒道:“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清阳被拍得眼冒金星,他苦着脸摸着头,一五一十地把希言救人的情景说了一遍。少顷,便见希言由几名华山弟子护送着来到了宫门,隐丘掌门快步上前,神情严肃不已,二话不说,探手就为希言号起了脉。

希言比先前要好了许多,但仍十分虚弱,他瞧见师父这模样,心知师父牵挂自己安危,心下感动不已,嘴上却笑道:“怎么样,师父,男孩女孩?”

隐丘掌门恶目横视,只瞪了希言一眼,希言吐了吐舌头,再也不敢说话了。

良久,隐丘掌门撤下了手,道:“希言大侠好本事啊!虎跳涧都敢跳,我看你离上天也不远了。”

希言嘿嘿一笑,道:“师父,当时事发突然,我已来不及细想了。再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隐丘掌门冷哼了一声,道:“好好的?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残废?若不是有人替你打通了血脉,你还能在这里说笑?”

眼见师父动了真怒,希言也不敢再嬉皮笑脸,默默低下了头。

这时,只见一直守护在旁的沐沁儿上前拱手道:“独孤掌门,今日贵徒是为救我而涉险,若他真不幸残废,小女子必会照拂他余生。”言罢自感此言太过主动,脸上不禁发烫,幸好天色已晚,众人并未察觉。希言闻得此言,心下既感动,又欣慰,心想这人没有白救。

隐丘掌门那日在落雁峰岩洞中就已见过沐沁儿,对她殊无好感,当下便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也是吾辈习武之人的本分。若我这孽徒真是时运不济因此残疾,华山自然不会丢下他不管。”言下之意是不用你个外人来操心。

沐沁儿冰雪聪明,岂会不知,但她心知隐丘掌门乃是心疼徒弟,话中带气,此时不是与他分辩之时,便道:“前番多有得罪,日后小女子必有补报。希言道长还很虚弱,还请掌门先让他进殿休息。”沐沁儿虽年方十九,但十七岁起便执掌察事院霜刃阁,纵横朝野叱咤江湖,平日里只有别人给她赔罪,何曾见过她如此谦恭有礼?隐丘掌门自是不知这些事情,但见她好言好语,自知不能再与这小姑娘为难,便道:“把他送到培元殿,请忘机先生。”言罢便往宫门内走去了。

“天王补心柏枣仁,二冬生地当归生。三参桔梗朱砂味,远志茯苓共养神......”太和堂中,一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摇头晃脑地低声哼着汤头诀,神情颇为闲适畅然,只见他手持银镊,往药称上夹了一块伏苓,待得那秤杆轻轻回平,那老者拍手笑道:“成了!”

此老便是忘机先生,真名叫做程皓,祖上乃是开国元勋宿国公程咬金。到得他这一辈,天下太平已久,那三板斧也变成了济世壶。这忘机先生从武后时期起便是宫中御医,历经三朝,这几年告老还乡,便开始了云游四方的逍遥日子。这月余恰好在华山游历,皇帝得知此事,专邀此老观礼,这日饭后闲来无事,便炼起天王补心丹来。

十几味药材分量不差分毫,忘机先生正待将药材放入药炉,只听门口“啪啦”地一声爆响,那忘机先生吓得跳将起来,他双手一挥,秤盘里药材被打翻了一地,药炉也被踢翻在地。他转过头来一看,却见大门敞开,一名华山弟子冲将进来,那人跌跌撞撞冒冒失失,一上来就抓住自己手臂大喊大叫,不是清阳那个冒失鬼又是谁?

忘机先生拍了拍自己心口,顺了口气,问道:“外面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清阳急道:“是希言师兄,他受了重伤!”

忘机先生俯身收拾药材,道:“还有气没?”

清阳愣了一愣,道:“还有。”

忘机先生白了他一眼,怒道:“那你慌甚么?你知道我这药称了多久么?”

清阳急道:“先生!您就别管这些破药啦!师父请您过去看看希言师兄!”

忘机先生道:“这哪是破药?这是天王补心丹。”

清阳急得直跳脚,叫道:“老祖宗!希言都要死啦,您一点都不着急么?”

那忘机先生奇道:“希言要死了,又不是我要死了,我急甚么?”言罢又悠哉游哉去捡药了。

清阳不知这老头脾气如此古怪,一时那他没辙,忽然见他一跺脚,叫道:“不管啦!”霎时冲将过去,将忘机先生扛在肩上便跑,忘机先生老朽一个,哪里挣扎得开,只听他大叫道:“华山弟子抢人啦……”

培元殿内,希言躺在榻上,忘机先生正在为他细细号脉,隐丘掌门、沐沁儿以及一众华山弟子围在榻前。

忘机先生转头看了眼这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不耐道:“别围着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一众华山弟子躬身便往后退。

那沐沁儿眼见华山众人如此尊重这老头,心想其必有过人之处,当下笑道:“这位老先生鹤发童颜,仙气隐现,若得您救治,别说一时半会死不了,若真是遇到要死的呀,老先生找阎王爷要个把人,怕都不是难事!”

古人尝道: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说的是普通先生,那能从阎王爷手里要人,岂不是神仙了?这番马屁拍得那忘机先生哈哈大笑,颇为畅快,再看这姑娘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心下更是愉悦。只听他笑道:“这小女娃说话真受人听!”转头问隐丘掌门道:“你小子甚么时候收了个这么乖巧的女弟子?”

那隐丘掌门适才在宫门对沐沁儿不甚客气,听罢此言尴尬不已,讪讪笑道:“贫道无福,收的尽是些榻上这类混世魔王,哪里能收到沐姑娘这般冰雪聪明的弟子。”隐丘掌门毕竟是一门之长,颇有气度,他心知希言救人本是好事,因为他受伤而见责这小姑娘着实不该,此言一出,也就是原谅沐沁儿了。

沐沁儿心下欢喜,俏脸一扬,笑道:“掌门若不嫌弃,便收下我这个女弟子如何?”

隐丘掌门闻言一愣,旋即便与忘机先生相视大笑,三人颇为畅快。

希言躺在榻上,眼见沐沁儿三言两语便化解了适才不睦的局面,心下自也欢喜,嘴上却叫道:“喂,你们差不多行了啊,病人还躺着呢!”

忘机先生先前已了解了希言救人的来龙去脉,呵呵笑道:“你小子这腰不错啊,这样都没勒断,遥想老夫当年,跟你是不相上下!”顿了一下又道:“以后谁要当了你媳妇,那可有福气咯!”言罢眯起老眼竟有意无意向沐沁儿瞥去。

希言听罢瞬间回想起在虎跳涧悬崖二人搂抱在一起的场景,脸刷地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一众华山弟子都是青年男子,霎时间跟着在那里起哄。

沐沁儿听到这里又羞又急,一跺脚娇嗔道:“老先生你真个为老不尊!”

忘机先生听罢不仅不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方才笑了两声,突然他号脉的手猛地一抖,笑声戛然而止,笑容凝在了脸上。随即他一把将希言翻过身来,掏出药剪便剪开了希言腰间道袍,漏出了他背上肌肤。沐沁儿见状捂住脸一下子退到后面去了,众人上前一看,只见希言白皙的腰背上,一排紫黑色印记从大椎一直沿到腰俞,印记边缘无数如树木根须般的黑色血管,蜿蜒往两边延伸,那模样直如一只硕大蜈蚣趴在希言背上正在吸血,极为可怖!

“这!这是甚么?”一众华山弟子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景,惊声问道。

隐丘掌门腾腾倒退两步,面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忘机先生也呆住了,没了言语。沐沁儿眼见众人这番模样,忍不住上前一瞧,被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便是一声惊呼。

“华山灵虚弟子听命!”只听隐丘掌门沉声道:“今日之事,切勿外传一字,有违者。”只听隐丘掌门叹了口气,吐出四字:“逐出师门。”

众华山弟子从未见过掌门如此严厉,又眼看希言这副异状,心下惊惧不已,不知该当如何。

隐丘掌门定了定神,缓缓道:“你们今日登山辛苦了,早点去休息,明日大典还需早起。”

众弟子心知掌门人和忘机先生要谈及关系重大之事,躬身告退。

“沐姑娘,你也早点休息去吧。”隐丘掌门道。

沐沁儿望着隐丘掌门摇了摇头,道:“我要留在此处,他没好之前,我哪里都不去。”

隐丘掌门看着她一脸倔强着急的模样,也不忍心再赶她,转身便问道:“忘机先生,还有救么?”

希言被弄得伏在榻上起不得身,听师父和忘机先生说得愈来愈怕人,奇道:“师父,我感觉比之前好多了啊,怎么就没救啦?”

隐丘掌门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说话。希言观他们这副模样,不似在开玩笑,神色也凝重起来,不再说话。

只听忘机先生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这毒瘤还在世上!”

隐丘掌门皱眉道:“我也一度以为它早已被消灭,可这......”他望着希言背上那可怖的黑色血印,长叹不语。

希言一脸茫然问道:“师父,到底怎么回事?”

隐丘掌门望向忘机先生,却见他一脸萧索不置可否。他掂量良久,深吸一口气,道:“好,都到这份上了,我就给你们说说,但此事定要死死保密,明日便是大典,容不得丝毫马虎。”

沐沁儿与希言都点了点头。

隐丘掌门转身负手,缓缓道:“你这是中了活尸毒。”

沐沁儿听罢低下头,眉头微蹙似乎陷入了沉思,希言从未听过江湖上还有“尸毒”这一类毒,忙问道:“那是甚么毒?”

忘机先生道:“说它是毒,它更像是瘟疫,又像是恶咒,活尸毒起源于何处,尚不明了;这种毒究竟是如何提炼的,我们也未曾得知,但中此毒之人,下场却是极为惨烈。起初患处会出现大块污血印记,日后随着毒性扩散,污血印记将布满全身,最终全身皮肤爆裂,神智不清,精神亢奋且毫无痛感,直如暴起的死尸一般。”

希言听罢惨声道:“那岂不是与活死人一般!”

忘机先生皱眉道:“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毒发身亡以后,那尸体居然还能暴起伤人!”

希言听罢直欲作呕,不可置信地望着忘机先生道:“我上山前还好好的,如何会中如此阴恶之毒?会不会是绳索勒伤所致?”

隐丘掌门摇头道:“你中的确是活尸毒,十余年前,我也曾亲眼见过。但你问到了关键,十余年前朝廷便已彻底消灭了毒源,为何你还会中此毒?”他转身道:“沐姑娘,你且仔仔细细想想你们今日的经历,看看有无疑点。”

沐沁儿低头闭眼努力回忆着上山的细节,从登山,到坠崖,再到被救起......突然她猛一抬头,惊道:“独孤问俗!”

隐丘掌门大惊,问道:“为何是他?”

沐沁儿蹙眉道:“我也不甚确定,但前前后后,只有他一个生人接触过希言。”

忘机先生问道:“独孤问俗?此人被逐出华山后不是早已销声匿迹了么?”

隐丘掌门默然不语,沐沁儿眼见他这副模样,想到他与独孤问俗的关系,也不好再妄做揣测,良久,她又道:“还有一人,那便是洪文烈,这人岳丈乃九阴教掌门殷肃昌,学了一手使毒的手段。”

隐丘掌门始终不愿相信独孤问俗如此恶毒,听罢此言似找到了一线希望,忙道:“那会不会是他?”

沐沁儿轻咬下唇,思索了一阵,道:“这似乎也说不过去。一则洪文烈听命于右相,而右相是来做客华山,无仇无怨地为何会下毒?二则洪文烈从始至终没有靠近过希言,再高明的高手也不能隔空使毒吧?”

话说到这里,在场几人心下大都明了。隐丘掌门颓然不语,他心下暗知,必是独孤问俗无疑,但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希言眼见几人如此烦恼,心知自己这毒恐怕难解,他本是一个生性随缘之人,当下便道:“你们就别猜来猜去了,忘机先生,你且看我这毒能否得解,若是解不得,生死有命,师父就别怪徒儿不孝了。”说罢这句,再也说不下去了,心里颇不是滋味。

忘机先生携住希言的手,道:“小子,你是修道之人,我也不来骗你,这毒毒性猛烈顽固,可以灭,但不可解。”

希言奇道:“甚么叫可以灭、但不可解?”

忘机先生叹了口气,道:“你当真要听?”

希言苦笑一声,道:“都到这时候了,还有甚么不敢听的?”

忘机先生忘了隐丘掌门一眼,却见隐丘掌门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忘机先生叹了口气,道:“你放心,中了这毒,一时也死不了,老夫和你师父先去炼制化毒散,尽力控制毒性蔓延,你也别想太多,早点休息。”

言罢忘机先生起身,拉着隐丘掌门便走,隐丘掌门低头看了一眼希言,心中五味杂陈,一个字也说不出,便随忘机先生去了。

希言张嘴欲言又止,却也甚么也没说出来,就像一段被截断的木头一般倒在榻上,他心头不禁泛起绝望:“我才二十岁,就这样完了么?”

沐沁儿看在眼里,心下更急,她上前坐到榻前,轻声道:“你先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

希言侧过头来,挤出一丝微笑,道:“我不着急。”言罢眼眶不禁红了。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当死亡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谁又能当真安之若素视死如归?

沐沁儿情不自禁伸出手,纤纤玉指握住了希言双手,眼泪却不自觉地扑簌簌掉了下来。沐沁儿家中三姐妹,她排行老幺,本就是一个小娇娘,但她自幼被送往戈壁大漠训练,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苦楚,性格变得冷傲暴躁。可自从今日与希言历经生死大劫,仿佛自己又变成了那个被人呵护的小幺妹,不知为何变得脆弱了起来。

希言见状连忙收拾了情绪,强笑道:“先别哭,我还没死呢!有我师父和忘机先生在,死不死得了还两说,你适才不是说过,忘机先生找阎王爷要个人都不是难事么?”

沐沁儿听罢破涕为笑,骂道:“你还有心思说笑!”

希言眼见沐沁儿不再流泪,心下也开朗了起来,他望着沐沁儿娇美的脸庞,轻声道:“沁儿。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沐沁儿一抹红晕飞上脸庞,低头道:“有甚么不可以。”眼睛却是不敢来看希言。

希言听罢哈哈大笑,他握着沐沁儿柔若无骨的小手,心中感觉十分安乐,就算此时立时便死了,那也没甚么大不了了。

沐沁儿突然想起一事,匆匆收回了手,道:“你先休息,我去找洪文烈,他是使毒高手,必定也是解毒高手。”

希言拦住她道:“万万不可,适才师父说了,此事切不可外传,这毒如此可怖,让外面知晓了,明日大典如何办下去?”

沐沁儿救人心切,却是忘了这一头,只听她蹙眉道:“那我也不能就这样等着呀!你好好休息,其他事情先别管了。”言罢一扭头,跑了出去。

“沁儿!”希言起身大呼,那沐沁儿早已出了殿门而去。

翠云廊上,晚风轻拂。隐丘掌门与忘机先生负手立在廊中,心事沉重。

良久,隐丘掌门道:“先生,希言还能撑多久?”

忘机先生一捋须,道:“不好说。”他顿了一下,皱眉道:“说来也奇怪,中了尸毒扩散极快,但这小子背上的尸毒被压制在那黑斑之上,似乎是下毒之人立马又以神奇手法封住了尸毒去路,使得尸毒不能扩散开来。但这究竟能封多久,老夫却也是不知了。”

隐丘掌门深吸一口气,叹道:“这必是我那大哥作的孽了!”

忘机先生奇道:“何出此言?”

隐丘掌门道:“我大哥当年位居灵虚宫大弟子,有望接任长老,先生可知当年他为何会被废除内力,逐出山门?”

忘机先生道:“听说是因偷盗金丹被抓了现行?”

隐丘掌门苦笑道:“那是江湖上的传闻,先生试想,真若因盗丹而被逐出山门没甚么希奇,但为何要废他全身内劲?”

忘机先生微微颔首,道:“对啊!”

隐丘掌门叹道:“先生是化外之人,日后我徒儿的命也要靠您来救,今日我便全盘托出,事关华山百年名望,望您万万保密。”

忘机先生道:“老夫向来左耳进右耳出,掌门放心吧。”

隐丘掌门抬头望着满天璨星,道:“武林技法,浩如烟海,就仿似这满天繁星一般。绝大部分技法乃是为强身健体、卫国御辱而创,这便是我们正派武林的功法。有正则必有邪,江湖上还有一些阴毒狠辣的技法,修习之人往往俞陷愈深,不能自拔,以至于走火入魔,祸害苍生。我那大哥,当年便是修习了当时武林中最为臭名昭著的邪恶功法。”

“难道便是活尸毒功么!”忘机先生大惊道。

隐丘掌门苦笑道:“正是。”

忘机先生奇道:“华山武林泰斗,向来只授剑法,他又是从何处习来如此邪门的武功?”

隐丘掌门摇头道:“我们也无从得知。华山灵虚宫内自然是没有这般武功,兴许是他下山时受妖人蛊惑而学的吧。”

忘机先生又问道:“那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隐丘掌门道:“那时我是灵真堂的一名普通弟子,并没有亲眼目睹他修炼尸毒功,据长老们说,是沈珩掌门无意中发现的,那时他还奋力反抗,打伤了沈珩掌门。”

忘机先生惊道:“原来还有这等事!”

隐丘掌门转过身来,叹道:“华山百年名门正派,却出了个修炼邪派武功的大弟子,此事若是传出去,华山名节不保。后来,沈掌门废除他一身武功内力,逐出了山门,对外均宣称他是因偷盗而被逐,直到我接任了掌门,才知道这事情真相啊!”

忘机先生点了点头,叹道:“简直是不可思议。”

隐丘掌门苦笑道:“我大哥待我向来不薄,一开始我也是不相信的,但今日亲眼所见,却是不得不信了。”言罢似乎感觉兴味索然,不想再说话了。

忘机先生轻轻拍了拍他,道:“人各有命,他做的孽他来还,你且不要太忧心。明日还有大典,你先回房休息吧!”

一说起大典,隐丘掌门惊道:“太子殿下还等我商议大典之事!先生先回去休息,我且告退了!”言罢匆匆离去。

忘机先生望着隐丘掌门清瘦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

却说那洪文烈在隐缘阁用了饭,正往李右相住的静安殿路上行着。忽然“啪”地一声,一物猛地飞到自己头上,然后哗啦散落开来,洪文烈探手一摸,头上都是雪,他怒不可遏地转过头来,大声呵斥道:“哪个龟......”却见一白衣少女站在路旁,正定定望着自己,不是沐沁儿那个女魔头却是谁?

“贵人在招呼小人?”洪文烈立马改口道,满面怒容顿时烟消云散,笑道:“原来是沐阁主!”

洪文烈官居五品,沐沁儿只是察事院里一个阁主,无官无品,但不论他几品,察事院一个不满意,他那帽子可能就不好保了。连李右相都对察事院忌惮三分,更何况区区一个洪文烈。

沐沁儿背着手缓缓走出来,道:“洪将军别生气,给你打招呼呢!”

洪文烈一脸受宠若惊之色,道:“多谢沐阁主垂爱!今日眼看您涉险,下官本待......”洪文烈正待慷慨陈词瞎编乱造一番,却见沐沁儿抬起了右手,瞬间便闭了口。

沐沁儿轻轻笑道:“今日我掉下悬崖,你们有何作为,我都看在眼里,日后回京,我自会向义父禀报。”

洪文烈心下惨然,今日情势那般危急,除了那个傻小子,谁肯舍命去救人?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沐阁主,当时我离您太远,否则的话,我断不会让那个小道士越俎代庖啊!”

这番话纯是胡说八道了,希言当时离她最远,而一众官员一路跟随沐沁儿,怎会太远?

沐沁儿森然道:“洪文烈啊洪文烈,你当本阁主是好糊弄的小姑娘?”言罢秀目一翻,狠狠盯着洪文烈。

洪文烈冷汗直冒,心头又慌又怕,一时不知道说甚么。

只听沐沁儿森然道:“你们一众文臣武将,整日把甚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喊得震天价响,真的遇事了一个个躲得比兔子还快!你们待本阁主如此,那待我义父又会好到哪里去?”

满朝文武,以前最怕听到李右相三字,如今却最怕听到杨司空三字。那洪文烈长年为李右相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眼下李右相渐渐年老多病,他正日夜担忧若是李右相倒台,杨司空会找他秋后算账。眼下沐沁儿直刺他心病,他吓得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一个劲磕头道:“沐阁主明鉴,明鉴啊!下官对杨大人一片赤诚衷心,天地可鉴啊!”言罢涕泪齐流,当真害怕至极。

沐沁儿眼见差不多了,点点头,道:“洪将军如此诚挚,那本阁主再相信你一次。”

那洪文烈大喜过望,没料到沐沁儿这么爽快就放过了他,更卖力地磕起了头,口里大喊:“谢沐阁主!”

沐沁儿温言道:“洪将军起来吧,见你如此真心诚意,那我便问你一件小事。”

洪文烈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暴喝道:“沐阁主尽管吩咐,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沐沁儿稍一顾盼左右,沉声道:“今日半山上遇见的那个老头在哪?”

洪文烈以为她要问甚么关于李右相的机密,心里正剧烈挣扎要不要和盘托出改换山头,谁知她竟问这么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他一呆,道:“下官……下官也不知啊!”

沐沁儿“嗯?”了一声,望向洪文烈,那洪文烈连连摆手,道:“我真不知道啊!当时右相大人本来是命我将他请回相府,后来沐阁主要人,下官就按右相大人吩咐收拾银钱去寻他,可那大雪茫茫,下官却去哪儿寻他?”

沐沁儿问道:“后来呢?”

洪文烈低声道:“下官带人晃了一圈,便上山了。”

沐沁儿盯着洪文烈眼睛,水剪双瞳就像两把尖锐无比的利刃,洪文烈被盯得瑟瑟发抖。良久,她轻轻拍了拍手上水雪,道:“好了,劳烦洪将军了,你去吧。”

洪文烈如获大赦,忙不迭地道:“那下官告辞了!”言罢转身便走。

“洪将军。”却听身后那女魔头声音又传来,洪文烈苦着脸转身答道:“下官在!”

“今夜你见过我么?”只见那女魔头笑靥如花地问道。

“没!没!今夜我任何人都没有见到!”洪文烈连连摆手,一脸坚定地道。

沐沁儿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去吧!”

洪文烈这次连话都没回,一躬身一拱手,转身便跑了。

沐沁儿转身望着路旁山下的松林雪原,面色渐渐沉重起来,原本打算来洪文烈这里打探独孤问俗的消息,没想到他也是应付了事,毫无可用信息。而小易那边之前跟丢了独孤问俗,这几日到处追查独孤问俗下落,至今也没有回音,他恐怕都没有料到这厮居然胆敢再次上山。

希言背上那可怖的黑印,让她瞬间想到了那年在戈壁擂台上的恐怖场景,心里更加惊恐不安。大片紫黑色血斑仿佛正在自己眼前蠕动,那黑色触须,似乎要爬遍他的全身,恍惚间,她似乎看见希言转过头来爽朗一笑,说道:“沁儿,我没事的。”沐沁儿心头一紧,呆呆站在原地。

静安殿中,李林甫喝退了所有侍从,一个人坐在青花圆桌旁,一边饮茶,一边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这几年太子势力逐渐站稳,以前那个见着自己便亲热地呼唤相父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了——太子长大了。他从太子哪那温润如玉的眼神中看到了桀骜和不容挑战的权威,他已不是自己能控制和左右的了。他仰头灌下半杯茶,又想到了自己,四十年峥嵘岁月倏然流逝,英雄已然迟暮。如今前有太子,后有杨国忠,自己在朝中的权威一日不如一日,当真还要继续拼下去么?还是......退隐?

忽地他突然一惊:自己叱咤朝野多年,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有过这样可笑的念头?退?往何处退?自己掌权的这十几年,造过多少冤屈杀孽?恐怕退隐的第一天就要被乱刀砍死在大街上。哼!就是要死,也要手握大权而死!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一口饮尽了杯中茶,两只苍老耷拉的眼皮下,那深如古井般的双眸中重新焕发出光彩。

“啪、啪、啪”忽然屋内几声拍掌声传来,李林甫惊得身子一震,大声道:“谁在那里?”

却见一名头发花白身穿粗衣的男子从里屋转了出来,李右相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在山路上为希言疗伤的那个“无名”。只加他双手抱胸笑道:“右相大人好兴致啊,直把茶当作酒来喝。”

李右相见识过他的手段,本就想拉他入自己麾下,当下呵呵干笑道:“原来是无名先生,深夜到访,恐怕不是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喝苦茶的吧?”言罢望着他等他回话。

那男子闲庭信步般走向李右相,沧桑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笑意,李右相心里一紧,但仍不动声色坐在原处,不动声色地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那男子微微一奇,道:“右相大人如此淡然,不怕我加害于你么?”

李右相捋须笑道:“老夫与先生无冤无仇,先生为何会害老夫?再者说,凭先生手段,若真要害我,我岂能幸免?不如坐在这里多喝一杯茶了。”

那男子听罢哈哈大笑,颔首道:“世人都说右相大人胆略过人智谋超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独孤问俗,拜见右相大人!”言罢躬身拱手,颇见谦恭。

李右相大喜,几步赶上去托起独孤问俗,好言道:“先生无需多礼,老夫白日里观先生技艺超凡又特立独行,本就十分想结实先生,只怪那些无聊手下不长眼得罪了先生,幸亏先生不辞劳苦深夜造访,实在大慰我心!”

独孤问俗笑道:“问俗本是乡野鄙人,照理说不该打扰右相大人清静,但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在下空有二三本事,好不容易能得大人青睐,岂敢错失良机?”

李右相点头称是,又道:“先生白日里可是有何难言之隐么?”

独孤问俗沉声道:“兵法诡道,一曰明,一曰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大人的明枪已经数不胜数,在下却愿意做那一只杀人于无形的暗箭。”

李右相听罢双目精光暴射,一把抓住独孤问俗双手,惊道:“真是天助我也!先生这番话便是老夫昼夜所思寝室难安之所在!”

独孤问俗点头道:“从今往后,问俗愿为大人扫平一切障碍,唯大人马首是瞻!”

李右相颔首道:“先生只管施展本领,待老夫平定朝中逆流,自有厚报!”

独孤问俗摇头道:“问俗还是那句话,在下过不惯锦衣玉食的生活,为大人办事,纯是感念大人知遇之恩,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大人请勿再说甚么报不报的了。”

李右相望着独孤问俗双眼,良久长叹一声,道:“先生宠辱不惊,胸怀坦荡,实在有侠者之风!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哪!”

独孤问俗笑道:“大人正值壮年,哪里又晚了,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时候,尽管开口!”

李右相大喜道:“一定!”

两人携手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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